这些年老的军人,一向只习惯于作正规的战争部署,他们有的只是正规战争的谋略。面对人民的大海般的公愤,他们不知所措。看来革命的风向是不好预测的。
郊区的国民自卫军被急匆匆调出,乱哄哄地赶来了。驻扎在圣德尼的第十二轻骑联队的一个营也赶到了。第十四联队从弯道开拔。陆军学校的炮队已经进入崇武门阵地,不少大炮从万塞纳调来。
杜伊勒里宫一带寂静如故。路易-菲力浦泰然自若。
五巴黎的特色
两年以来,巴黎经历了不止一次的起义。这我们已经叙述过。暴动时期的巴黎,除起义地区之外,是格外平静的。巴黎对一切都适应得很快。不就是一场骚乱吗?巴黎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得为此大惊小怪。它在为演出者提供各式各样的舞台。在容纳内战的同时,它还要容纳一种说不出的奇特的平静。每当起义开始,响起集合鼓声或报警鼓声时,店铺的老板照例只有这样的一句话:
“圣马尔丹街又闹起来了。”
或者说:
“圣安东尼郊区又闹起来了。”
往往,他还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
“就在那一带。”
过些时候,当破碎的嘈杂声、密集的枪声传开时,那老板又说:
“真的干起来了?是啊,真的干起来了!”
再过一阵子,如果骚乱蔓延到了近处,大有殃及池鱼之势时,他便连忙关上店门,急忙穿上制服,上了街。这就是说,为了确保他的货物的安全,便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了。
在十字路口,在通道上,在死胡同内,人们相互射击。街垒被夺走,再夺回,再被夺走,再被夺回。血流遍地,尸体布满街心,房屋的门窗、墙壁弹痕累累,睡在床上的人被流弹打死。可不远处,在相隔不到几条街的地方,人们却能听到咖啡馆里传出的象牙球在球台上的撞击声。
戏院敞开大门,照常演着闹剧。在离枪林弹雨的战场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喜欢打听社会新闻的人依旧在谈笑风生。出租马车来回穿梭,人们仍在欢宴豪饮,有时,还在交战区。1831年,某地的对射突然停了下来,为的是让一对新婚夫妇和亲友们穿越火线。
在1839年5月12日的那次起义中,在圣马尔丹街,有个残废的小老头,拉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推着一些盛满椰汁的瓶子,一块三色破布搭在车上。这老头拉着车从街垒走向军队,又从军队走向街垒,一杯又一杯把饮料供应给敌对双方,一视同仁,回来供政府,回去供无政府。
还有什么比这更奇特呢?而这正是巴黎骚动所独有的特征,是任何其他都城所不具备的。做到这一点,有两个必要的条件:伟大和高兴。也就是说,它必须是伏尔泰和拿破仑的城市。
可是,这一次,在1832年6月5日的这一次武装反抗中,这个大城市感到了一种也许比它自己更为强大的东西。它怕了起来。人们观察到,即使那些离战场最远的地区,那些往日最“无动于衷”的区里,门、窗以及板窗,在大白天也都关上了。勇敢的拿起了武器,胆小的躲了起来。大街上,再也看不到那种不闻不问、为自己的私事奔忙的行人。许多街道都像清晨4点钟那样,不见人的影子。大家都窃窃私语,谈着一些惊人的新闻,散播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消息,譬如:“他们已占领了国家银行。”“仅在圣美里修院一处,他们就有600人。他们挖了战壕并筑了工事。”“防线并不牢固。”“阿尔芒·加莱尔阿尔芒·加莱尔(1800-1836),法国资产阶级政论家,《国民报》的创办人之一。见了克洛塞尔克洛塞尔(1772-1842),伯爵,法国将军,1831年晋升元帅。元帅,元帅说:‘您首先要有一支军队。’”“拉斐德病了,然而他对他们说:‘我和你们在一起。不论你们去哪里,只要那里能摆放一张椅子就成。’”“应该随时准备着,以防不测。夜里会有人在巴黎的荒僻处抢劫那些孤零零的人家(在此我们意识到了警察的想象,看来安娜·拉德克利夫安娜·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女作家,擅长撰写秘密罪行的小说。已经混迹于政府)。”“奥白利屠夫街设下炮兵阵地。”“罗博和毕若已经商妥。午夜或黎明的时分,会有四个纵队同时向暴动的中心发动进攻。第一纵队从巴士底调来,第二纵队从圣马尔丹门调来,第三纵队从格雷沃调来,第四纵队从菜市场区调来;军队也许会从巴黎撤走,撤到马尔斯广场;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次问题严重。”“苏尔特元帅在犹豫不决。大家对他的态度都很关心。”“他为什么不立即进攻?”“他高深莫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这头老狮子像是在黑暗中嗅出了一只无名的怪兽。”
天又黑下来。戏院都关上了大门。巡逻队神情郁怒,在街上蹿来蹿去,遇到形迹可疑者立刻逮捕。到9点时已经逮捕了800人。警署监狱告满,刑部监狱告满,拉弗尔斯监狱告满。刑部监狱,在人们称为巴黎街的那条长长的地道里满铺了麦秆,躺在麦秆上面的人堆成了堆。那个里昂人拉格朗日拉格朗日,在里昂建立“进步社”,1834年领导了里昂工人起义。,正向这些成堆的囚犯们大胆地发表演说。这些人躺着,大家一动便立刻引起一阵落雨声。其他监狱的情形也大致如此,囚犯一个压着一个,睡在敞开的堂屋里。人心浮动,空气紧张,这是巴黎从未有过的。
人们在自己的家里也都采取了防卫措施。做母亲的,做妻子的,都惴惴不安,她们总是这样说:“啊,我的天主!他还没有回来!”她们期盼着,可难得听到一辆车子在远处的滚动声。人们伫立门口,可“过罢千帆皆不是”,听到的却是隐隐传来的、不清晰的鼓噪、叫喊、嘈杂的声音。唉!“这是马队的声音。”“这是装弹药箱的马车。”传出了军号声、鼓声、枪声,最揪心的是圣美里的警钟声。人们等待着第一声炮响。一些手持武器的人忽然出现在大街的某个角落,他们喊道:“你们回家去!”随即他们又不见了。大家赶紧推上门闩:“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夜色在加深,巴黎骚乱的火势也在加强。
十一、原子和风暴结为兄弟
一关于伽弗洛什的诗的若干说明一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对这诗的影响
群众和军队在兵工厂前发生冲突之后,跟在灵车后面、走在送葬行列前头的人群,掉头折回,与后面挤上来的人群迎面相撞,顿时,几条林阴大路上的队伍乱作一团。人流激荡,大街小巷都拥满溃散着的人群。有的在冲,有的在喊;有的在逃,惊魂不定。转瞬间,像冲出闸门的江河洪水向左右两岸冲决泛滥,那人流同时注入那200条大街小巷。
这时,从梅尼孟丹街走来一个男孩,衣衫褴褛,手里捏着一枝金链花。这枝花是刚从贝尔维尔坡上采下来的。走到一个卖破烂的妇人的店门前,他一眼瞧见了柜台上放着的一支长管手枪。随后,他把手里的花枝扔在街上,叫道:
“我说,大妈,我借用一下您的这玩意儿。”没等主人发话,那枪已被他抓在手里,接着,他逃离了那铺子。
两分钟过后,一大群吓破了胆的资产阶级,在拥向阿麦洛街和巴斯街时,碰到了这个孩子。他一面挥动着手枪,一面唱着:
夜晚什么也不见,
白日却是艳阳天。
收到一封匿名信,
资产阶级心如煎。
尔等当知勤修德,
芙蓉裙袍帽儿尖。
这正是要前去参加战斗的伽弗洛什。可他发现,手枪没有安装撞针。
这首用来调节步伐的歌和他信口唱出的其他一切曲子,是谁编的?没有人知道,也许是他自己顺口编出来的。伽弗洛什本来就对民间流行的各种歌谣特别熟悉。对那些歌谣,他常常加以改造,配以自编的曲子。他是个小精灵,是个小淘气,自有将现成的歌曲与巴黎的声调合成一锅杂烩的本领。他能把鸣禽的节目和作坊的节目合编成一个新的作品。他结识了几个学画的小伙子,因为他们脾气相投。据说,他本人当过印刷学徒,学了三个月。有一天,他还替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巴乌尔-洛尔米安效劳过。他本人是颇具文学天赋的。
在那凄风苦雨的寒夜,他带着两个小家伙在大象肚里住了一夜,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那两个孩子竟然是他的亲兄弟。他那样做,完全是出自善心。晚上,救了两个弟弟,早上,又救了老子,真是有意义的一天。天亮时,他从芭蕾舞街赶回大象那里,轻巧地从象肚子里弄出那两个孩子,与他们共进了早餐——由他自己创造的不三不四的食品,随后,他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那位街道好妈妈——她从前就关照过他自己——与他们分手。告别词是这样的:“我要折断手杖了,就是说,开溜了,按王宫里的说法,是溜之乎也了。小乖乖们,你们如果还是找不见爹妈,晚上便回到这里来。回来后,你们可以吃夜宵,睡安稳觉。”那两个孩子走后情况如何?要么被警察收留,进了拘留所,要么被江湖艺人拐走了,或者是在迷宫似的巴黎走丢了,反正他们一去无回。当时,失踪的事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他们一去不返,伽弗洛什也就没有再见到他们。或许,再过10个星期,或12个星期,伽弗洛什会搔着头说:“我那两个孩子究竟去了哪儿?”
这时,他手里握着那支手枪,到了白菜桥街。他注意到,在这条街上,开门的商店,只剩下一家了。这是一家卖糕饼的铺子。真是上帝安排的好机会,不管怎么样,在进入一个茫茫的世界之前,得先吃它一个苹果饺再说。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结果一个苏也没有找到。他只得大喊了一声:“救命啊!”
人生最后的一个饼,却吃不到嘴,这能好受吗?
不过,伽弗洛什并没有因此而却步。
不过两分钟,他到了圣路易街。然后,穿过御花园街走到一家戏院门口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感到没有得到苹果饺需要补偿一下,于是,他怀着无比欢畅的心情,趁着天还未黑,把剧场外的海报统统撕了下来。
在远一点的地方,有一群红光满面财主模样的人走过去。他耸了耸肩,随口吐出了肚子里那富有哲理的苦水:
“这些吃利息的,靠吞钱养肥了自己。他们天天被推在酒肉堆里。你去问问他们,钱哪儿去了?他们一准答不出来。哪去啦?吞啦!全在他们的肚子里——这再简单不过。”
二伽弗洛什在行进
穿越条条街道,一支钢枪在手,尽管它没有撞针,但对官家来说总是件大事,因此伽弗洛什越想越高兴,越走越起劲。他喊叫着,并且时断时续地唱着自己的《马赛曲》:
“一切都好。我的左蹄好不自在。我害有风湿病,公民们,但我快乐无比。资产阶级只要站得稳,我便为他们喷点拆台曲。什么是奸细?是群狗。狗杂种!狗意志,切未违。如果我这枪也有一条狗法语中,chien(狗)也当撞针讲。,那该多妙。我的朋友们,我从大路来,锅子已加热,肉汤已煮沸,现在正炖着,揭锅的时候已到。向前!向前!男子汉!让那污血浇灌我们的良田!为祖国,去献身!永别了,姘居的妻!啊啊!啊啊!永别了!这算不了什么,欢乐万岁!战斗!他妈的!专制主义,受够了。”
一个国民自卫军的长矛兵在他面前从马上摔了下来。他扔下手枪,将那人扶上马,随后,捡起手枪,继续向前。
他经过托里尼街时,这里出奇的平静。这种淡漠状态是沼泽区所特有的,与四周喧杂的人声形成鲜明对比。四个老婆子正聚在一家大门口聊大天。苏格兰有巫婆三重唱,巴黎却有老妪四重唱。在阿尔木伊的荒原上,有人向马克白莎士比亚所作《马克白》中记载,苏格兰爵士马克白在出征归国途中,遇见三个巫婆,她们说他将做国王。马克白遂谋害国王,自立为王,但得不到臣民的拥护,死于战场。说:“你将做国王。”在博多瓦耶岔路口也许有人凄凉地向波拿巴波拿巴,指拿破仑第三。说了同样一句话,那声音同样像是老鸦的叫声。
托里尼街的这几个老婆子却只关心自己的事。其中三个是看门人,另一个是捡破烂的,她背上背着一个筐,手里拖着一根带钩的棍子。
她们四个人围在一起,在人生暮年的枯竭、凋零、衰弱、愁惨这四只角上,各占一角。
那捡破烂的妇人,态度谦恭,在这伙立在风中的妇人里,她总是毕恭毕敬,希望得到关照。这是由于墙角里的垃圾堆归门房支配,或肥或瘦,皆取决于堆积人一时心情的喜怒。扫帚之下也是大有文章的。
那个背筐拾破烂的妇人知道好歹,对那三个看门婆总是报以微笑。啊!这是怎样的笑容!
她们谈着这样一些事:
“可不得了,您的猫儿依旧是那么凶!”
“啊,天主!猫儿,您知道,生来就是狗的冤家对头。真委屈了那些狗了!”
“人又何尝不委屈呢。”
“可猫身上的跳蚤不叮人。”
“这倒不必说它了。狗,总是一种祸害。我记得,有一年,狗多得不得了。报纸上都注意起来。那年,杜伊勒里宫用许多大绵羊拉罗马王的小车。您还记得罗马王吗?”
“我倒觉得波尔多公爵更讨人喜欢。”
“我,我见过路易十七。我更喜欢那路易十七。”
“肉价又涨了,巴塔贡妈!”
“唉,不要说什么肉了,简直糟透了,糟透了!买到的也是一丁点儿筋筋脑脑,还叫什么肉!”
说到这儿,那捡破烂的妇人抢着说:
“各位大姐,我这活计简直干不下去了。垃圾堆里什么东西都没┯小—谁家还舍得丢东西——全吞下去了。”
“知足了,有人比我们更穷呢,瓦古莱姆妈。”
“不错,这是实话,”那捡破烂的妇人谦卑地说,“我总算还有个职业。”
谈话就此停了一下。那捡破烂的妇人犯了夸张的毛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