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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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40)

“哇!我吞了一个坏了的牡蛎!这下忧郁病又要发作啦。真够受,牡蛎是臭的,女招待是丑的。我恨人类。刚才,我走过黎塞留街大公共图书馆。那些图书,全是乌七八糟的手稿,多少纸张和墨汁让人们浪费呀!结果,写出来的东西跟一大堆牡蛎壳没有什么差别。亏他们一笔一笔写出来!是哪个坏蛋说过,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脚动物古代欧洲人写字的笔是用鹅毛管做的,因而笔和羽毛在法语中是同一个词。柏拉图说过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脚动物。?另外,我还遇上了一个我曾认识的漂亮姑娘。她娇如春天,美如花神,快活得像个天使。昨天,有个大麻脸的丑陋银行老板看上了她。天主,女人爱老财,决不亚于爱花花公子,就像猫儿喜欢追耗子,可也追小鸡儿。这个姑娘两个月前还只是守着一张帆布床和一盆花,乖乖地呆在她的小阁楼里,把穿带子的小铜圈一个个缝在紧身衣上——你们管这个叫什么?针线活!可转眼间她却做了老板娘,而这一转变竟是在昨晚一次完成的!今天早上我又遇上了她,可恼的是,她依然那么漂亮!这个小娼妇!从她脸上你找不到那老财丑行的一丝痕迹。蔷薇花可比女人强得多。它被毛毛虫爬过,肯定会留下痕迹。啊!真可谓世风日下也!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爱情以香桃为象征就是根据。正像桂树为战争的象征,愚蠢的橄榄树为和平的象征,苹果树的果核几乎把亚当梗死。无花果树当了裙子的老祖宗,如此等等。至于法权,你们想知道它是什么吗?高卢人想占领克鲁斯克鲁斯,在法国上萨瓦省境内,靠近日内瓦,古代为罗马与法国争夺之地。,罗马则保护它。罗马质问高卢人,克鲁斯哪里惹了他们?布雷努斯布雷努斯,古高卢首领,390年入侵意大利,攻占罗马。回答说:‘它犯了阿尔巴阿尔巴,意大利古代城市之一。那样的错误,它犯了菲代纳菲代纳,意大利古国沙宾一城市。那样的错误,犯了埃克人、伏尔斯克人、沙宾人埃克人、伏尔斯克人、沙宾人,皆为古意大利人。那样的错误。这些地方靠近你们。克鲁斯靠近我们。你们和睦相处,我们也和睦相处。你们抢了阿尔巴,我们则要拿下克鲁斯。’罗马说:‘你们拿不下。’于是,布雷努斯攻占了罗马。随后,他还喊道:‘把不幸留给战败者!’这便是法权。啊!这世上有多少猛禽,有多少雄鹰啊!想到这一层,我就不寒而栗。”

他将杯子推向若李。若李给他把酒斟满,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堵不住他的嘴。他是边喝边说的。这一点在场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自己也毫无察觉。

“布雷努斯攻占了罗马,他是雄鹰。那花姑娘的银行老板占有了那花姑娘,他也是雄鹰。这儿无羞耻可言,那儿也无羞耻可言。你不要相信任何东西,除了酒,所以,喝酒是头等大事。你的见解是什么,这无关紧要,乌里地区的瘦公鸡,格拉里地区的肥公鸡,都是公鸡。至于说到林阴大道,说到送殡的队伍,天知道是不是一场革命。我对慈悲的上帝总有点感到惊讶,不晓得为什么,他总是用那些穷办法来对付我们,总是在事物的槽子里涂上润滑油。

其实,毫无用处,不是这里卡壳了,就是那里行不通。那么,就快点好啦,来一次革命。结果呢?慈悲上帝总是让这种脏油膏弄黑了自己的一双手。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我处理问题的方式就会简单得多。我绝不会每时每刻都让发条绷紧。我会敏捷地、利索地引导人类,会把人间事物一一安排妥帖,如同编织花边那样井然有序。这无须什么应急措施,更不必有什么特别节目上演。你们念叨的那种进步,是由两种动力推动的:人和事。

当然,也有令人恼火的例外。在人的一方,平平常常的人物,是不够用的,必须有人杰。在事的一方,随随便便的事变是不够的,必须有革命。重大意外事件的出现是一种法则。它们相继出现是不可避免的。你们只须看看那彗星的出现就可以明白这一点。人间自有巨人出场的舞台,正如巨星有升腾的苍穹。一颗令人惊奇的星,拖一条那样大的尾巴。恺撒正是为此而死的。布鲁图斯给了他一刀,上帝则给了他一颗彗星。突然,出现了一片北极光,爆发了一场革命,出现了一个大人物,迎来了用大字写出的九三年,诞生了一位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广告牌上出现了1811年的彗星……

好美的,这广告牌,充满了火焰般的光芒。嘣!嘣!景色无比壮观。请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游荡的人们。人间的戏,天上的星,通通杂乱无章。好一个过分的上帝,表面上手段像样,其实差劲得很。我的友人们,老天爷疲于奔命了。革命说明什么?说明上帝已经别无选择。他搞了一次政变,以便把现在和将来连接起来。因为上帝,他,再没有别的办法让它们连接。事实证明我对耶和华的家底儿的估计是不错的。要不,上界和下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自在?为什么天上和地下会有这么多的穷相?为什么会出鄙吝的作风?为什么会出贫陋的气派?为什么会出窘困的境遇?从一只吃不到一粒粟米的小鸟,到我这个没有10万利弗年金的人,再瞧上一眼疲惫不堪的人类,难道人们还看不明白?王戚贵族也是一样,孔代亲王不是被吊死了吗?冬天似乎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天顶上出了一道裂缝,吹进了一阵冷风。鲜艳夺目的金光紫气照着的是什么?许许多多的破衣烂衫。露水在冒充珍珠,霜雪在仿效玉屑。人类四分五裂。情节七拼八凑。太阳的黑点多得不得了。

月球的漏洞多得不计其数。到处都是饥寒交迫。所以我疑心上帝也是穷困潦倒的。他外表看上去不坏,但内里却没了主张。于是,他发动了一场革命,正如囊空如洗的生意人在举办一场舞会。人不能以貌取人,人也不能以貌取神。我眼中的宇宙是贫穷的,虽然它金光闪闪。这世界的创作过程中也有败笔。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扫兴。你们看看,今天是6月5号,天已经黑下来,从今早到现在,我便一直在盼望天亮,可就是等不来。我敢与你们打赌,整整一天,天不会亮了。原因是一个收入低微的办事员弄错了钟点。不错,一切统统乱了套。什么都不再对头。旧世界已不可救药。我持反对派观点。宇宙就像个小孩子,他们想要得到的,什么也没有,他们不想要的,却一应俱全。总而言之,我是气愤到了极点。

另一层,我一见秃子赖格尔·德·莫就伤心落泪。我一想到一生有这样一个脑袋的家伙同龄,我就感到难为情。但我只批评,不侮辱。我没别的意思,宇宙就是宇宙,不怀恶意。永生之父,我向您致敬,致以崇高的敬礼!啊!我向奥林匹斯的每一位圣者,向天堂里的每一位天神宣告,我原就不该做一个巴黎人,就是说,不该做一个总像一个羽毛球那样,飞舞在两个球拍之间,时而落在吊儿郎当的人群里,时而落在调皮捣蛋的人堆中。我原该做一个土耳其人,像道学先生做的梦里那样,终日里欣赏美妙的东方少女表演脱衣舞。要不我该做一个博斯农民,或是做一个威尼斯贵族,终日为贵妇人们簇拥着。做一个日耳曼小亲王也比现在好。

那样,可以把半数的步兵供给日耳曼联邦,自己却待着图个清闲,将自己的袜子晾在篱笆上,就是说,晾在国境线上!这些才是我原该有的命运!对!我说过,做个土耳其人,绝不改口。我不晓得因为何故,人们一提起土耳其人心里就不怀好意。穆罕默德只有他好的一面。他是神仙洞府和美女乐园的创始人,对他,我们应该尊敬!不要蔑视伊斯兰教。它是惟一配备了天堂的!话说到此,我坚决主张干杯。这个世界充斥着愚蠢。听说,蠢材们又要相互动手了。有什么好斗的呢?在这鲜花盛开的季节里,与其相互厮杀,不如挽着美人儿的胳膊,漫步于新割的麦秸的田园小径,去呼吸沁人肺腑的茶香味!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傻不傻?刚才,我在一个旧货店里看见一个破灯笼,它使我想到,人类该是被照亮的时候了。是!我又伤怀了!囫囵吞下一个牡蛎和参加一场革命同样不是滋味儿!唉!我又唉声叹气了。这世界可真没治,人们总是互相勾搭,互相倾轧,互相糟蹋,互相屠杀!呸!”

格朗泰尔哇啦哇啦说着,引来一阵咳嗽,真是活该着!

“说到革命,”若李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巴吕斯正在闹恋爱。”马吕斯被说成了巴吕斯。

“哪个姑娘?”赖格尔问。

“不晓得。”

“不晓得?”

“确确实实。”

“马吕斯的爱情,那是不难想象的!”格朗泰尔大声说,“马吕斯是一种雾气,他也许真的碰上了水蒸气。他是个有诗人气质的人。而诗人是什么?疯子一个。啊!天神阿波罗!马吕斯也许跟玛丽,谁知道,也许是玛丽亚,要不就是玛丽叶特,再不就是玛丽容,总之,他们结成了一对怪有趣的情人。我能想象得出,他们在人世间堪称冰清玉洁,而在无极之中则成双成对。他们是一双能感知的灵魂。他们将酣睡于众星之中。”

当格朗泰尔准备喝他的第二瓶酒,也许还准备再唠叨几句时,从楼板的方洞里,冒出一个陌生的男孩。他不到十岁,身材不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嘴巴突出,头发浓密,眼珠儿滴溜溜乱转,全身湿透了,但神情却十分愉快。

显然,这孩子并不认识格朗泰尔等人。但他毫不迟疑,对着赖格尔·德·莫便问道:

“您是博须埃先生?”

“那是我的别名,”赖格尔回答说,“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林阴道上遇到了一个黄头发、高个儿的人,他问我:‘你认不认识于什鲁大妈?’我说:‘认得,不就是麻厂街老汉的寡妇吗?’他又说:‘你去那里找一位叫博须埃的先生,告诉他,我跟他说ABC。’他是不是在与我开玩笑?不过,他给了我10个苏。”

“若李,借我10个苏,”赖格尔说着,转过头来对格朗泰尔说:“格朗泰尔,借我10个苏。”

赖格尔把借到的20个苏给了那个男孩。

“多谢了,先生。”那小孩说。

“你叫什么?”赖格尔问。

“萝卜——伽弗洛什是我的朋友。”

“你就待一会儿吧。”赖格尔说。

“一起吃午饭。”格朗泰尔说。

那孩子回答说:

“不成,我得回去参加游行。我有任务——喊打倒波林尼雅克。”

说着他把一只脚向后退了一大步。这是行最高敬礼的一种姿势。这之后,他转身走了。

孩子离开后,格朗泰尔的话匣子重新打开。

“这是一个纯种的小淘气。这种小淘气种类繁多。公证人的小淘气叫送信号,厨师的小淘气叫小徒弟,面包师的小淘气叫小伙计,侍从的小淘气叫小厮,海员的小淘气叫小水手,士兵的小淘气叫小鼓手,画家的小淘气叫艺徒,商人的小淘气叫跑腿的,国王的小淘气叫太子,神仙鬼怪的小淘气叫小精灵。”

这时,赖格尔在思考着,低声说:“A-B-C,那就是说,拉马克的安葬。”

“孩子说的那个黄毛高个子,肯定是安灼拉。他派人来通知你来了。”格朗泰尔说。

“那我们去不去呢?”博须埃问。

“外面正下着雨,”若李说,“我是发了誓的,跳大坑,不含糊,挨淋,不干。我不想被搞得生风感冒。”伤风他说成了生风。

“我稳坐钓鱼台,”格朗泰尔说,“我要吃午饭,不想去送棺材!”

“那好,我们都留下,”赖格尔接着说,“我们继续喝。我们错过了送葬,但不至于错过暴动。”

“啊!暴动,可不能丢下我。”若李喊着说。

赖格尔急急地搓着两只手:

“我们定要替1830年的革命补上一课。那次革命叫人民好不懊恼。”

“你们的革命,我认为是多此一举,”格朗泰尔说,“对现在这个政府,我并没有什么恶感。那顶王冠是用棉布小帽做衬里的。国王的那个权杖有一头是装了雨伞的。碰上今天这种天气,不由得使我想起,路易-菲力浦的权杖能起两种作用,它一头代表王权,可用来对付老百姓。它的另一头是把雨伞,可用来对付天老爷。”

一阵乌云遮住了阳光,厅堂里顿时暗下来。街上静悄悄的。厅堂里空荡荡。大家全去“看热闹”了。

“现在是中午还是半夜?”博须埃喊起来,“伸手不见五指。吉布洛特,拿灯过来。”

格朗泰尔显出一副愁苦的模样,不住地喝着。

“安灼拉瞧我不起,”他嘴里念叨着,“安灼拉肯定在想:若李病了,格朗泰尔醉了。他派小萝卜来找的是博须埃。他如果肯来找我,我是肯定会去的。他找错了对象,活该倒霉。我就不奉陪了。”

就这样决定了。博须埃、若李和格朗泰尔一直呆在酒店里。将近两点钟时,桌子上已经堆满了空酒瓶。两支蜡烛,一支插在铜烛台上,一支插在一只酒瓶的瓶口里,点燃着。就这样,格朗泰尔把若李和博须埃引向了杯中物,博须埃和若李则把格朗泰尔引入了欢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