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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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41)

午后,格朗泰尔不再满足喝葡萄酒了。葡萄酒固然能催人入睡,但滋味平常,喝起来不过瘾。对那些严肃的酒客们来说,葡萄酒有益无害。醉人之酒有善恶之分。葡萄酒是善的。而格朗泰尔是个地地道道的酒徒。当眼前已是昏天黑地之时,他不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放下葡萄酒瓶,却又端起了啤酒杯。他的胃仿佛是个啤酒桶无底洞。在既没有大麻,也没有鸦片的情况下,要麻醉神经看来只有靠啤酒杯中那烧酒、烈性啤酒和苦艾酒的混合物了。总之,不到神魂颠倒、酩酊大醉,绝不罢休。灵魂的水槽就是由啤酒、烧酒、苦艾酒灌满的。这是三个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深潭。天庭的蝴蝶也曾溺死其中,并在一层类似蝙蝠翅膀的薄膜状态的雾气之中化为三个哑巴女妖:噩梦、黑夜、死亡,一齐在睡眠中的司魂天女的头上盘旋。

格朗泰尔还没有醉到那种程度,而且离那一步还远得很。他兴奋到了极点。博须埃和若李还在一旁助兴,这弄得他更不知道姓什么了。他不断地与他们碰杯,并手舞足蹈,继续大发宏论。他左手捏紧拳头,神气十足地把拳头抵在膝头之上,胳膊弯起来,领结也被解了开来,两条腿叉开,骑在一个圆凳子上,右手举着个斟满了酒的玻璃杯,向那粗壮的侍女马特洛特,庄严地发出指示:

“快!把宫门统统打开!让每一个人都享有进入法兰西学院的权利,让每一个人都享有拥抱于什鲁大妈的权利!来,喝!”

他转身对着于什鲁大妈,又喊起来:

“历代被奉为圣贤的妇人,请都站出来,让我仔仔细细地瞧上一瞧!”

若李也喊起来:

“巴特洛特,吉布洛特,快别让格朗泰尔继续灌了。他吞下去的法郎太多了。从早晨到现在,这家伙整整喝掉了两个法郎95生丁。”

格郎泰尔接着说:

“是哪一个,竟然不得我的允许,便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放在桌上当蜡烛?”

博须埃,虽然也在东倒西歪,但头脑还是清醒的。

他坐在敞开的窗台上,让雨水浇他的背,睁眼直直地望着他的两个朋友。

忽然,博须埃听到背后响起一阵鼓噪和奔跑的声音,有人在大声喊叫:“快抄家伙!”他转过头去。在麻厂街口的圣德尼街上,有一大群人正向这边走来。安灼拉端着一支步枪,走在前面。跟在他身后的是伽弗洛什,他手里握着一支手枪。后面是弗以伊,手里提着马刀。再往后,依次是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巴阿雷。古费拉克拿着剑,勃鲁维尔拿着短铳,公白飞拿着步枪,巴阿雷拿着卡宾枪。再后面,是一大群带着武器的气势汹汹的群众。

麻厂街的长度不比卡宾枪的射程更长些。博须埃立即把两只手做成喇叭形,凑在嘴上,喊道:

“喂!古费拉克!古费拉克!”

古费拉克听到了喊声。他看到了博须埃之后,便向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喊:

“你要什么?”

博须埃答道:“我问你去哪儿?”

“去造街垒。”古费拉克回答说。

“来这儿,这里地形好,就在这儿造吧!”

“有道理,赖格尔。”古费拉克说。

古费拉克挥了挥手,那队伍一窝蜂般拥了过来。

三格朗泰尔开始觉得天暗了下来

选择这一地段筑街垒是十分高明的。麻厂街的街口宽,街窄,街尾像条死胡同,科林斯正是咽喉部位,向左右伸延的蒙德都街两边堵起来很容易。这样,攻击的方向只能来自圣德尼街,也就是说,来自敞着的正面。喝醉了的博须埃的眼光,并不亚于饿着肚子的汉尼拔。

那伙人拥入之后,整条街上的人全都惊慌起来。大家纷纷躲闪。眨眼的工夫,街底、街右、街左,店铺、巷口的栅栏、窗户、板帘、顶楼、大小板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一个吓得魂不附体的老太婆,在窗口两根晾衣服的杆子上挂起一块厚厚的床垫,想阻挡流弹的袭击。酒店无法关门。大家拥了进去。“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于什鲁大妈惊叫起来。

博须埃下楼去找古费拉克。

若李待在窗口,喊道:

“古费拉克,你该打一把雨伞。会伤风感冒的。”

不一会儿,酒店的铁栏门上的铁条便被拔走20根,10托阿兹范围之内街面上的石块全被挖走。一个名叫安索的烧石灰的商人,驾着一辆双轮马车从此路过。车上拉着满满的三桶石灰。伽弗洛什和巴阿雷首先看到了那辆车子。他们拦住了那车子,把它推翻,把石灰垫在了石块之下。安灼拉掀开科林斯地窖的平板门,把于什鲁大娘的空酒桶全都派上了用场。为了加固那些木桶和那辆马车,弗以伊用他往日画扇面的巧手,靠着木桶和车子,砌起了高高的两堆鹅卵石。鹅卵石和其他的东西都是临时收集来的。这些东西,谁也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临近的一所房子外墙上的木桩被拆了下来,铺在了木桶的上面。博须埃和古费拉克走回来时,一座一人多高的街垒赫然出现在街面上,半条街被它堵牢了。再没有比为建造而破坏、由破坏而建造的这种转化更为迅捷了。

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也加入了建造街垒的工作。吉布洛特的工作是搬运石灰渣。她也传送铺路石。她来回走动时,仍带着她那股懒劲儿,在把石块递到别人手中时,那睡不醒的样子和平日给客人送酒时没什么差别。

两匹白马拉着一辆公共马车从街口经过。

博须埃发现后,便跨出街垒奔向前去,叫那车夫停车,让旅客下车。他搀扶着“女士们”下车后,打发了售票员,便抓住缰绳,把车子和马一同带回了街垒。他说:

“公共马车不可从科林斯门前驰过。”

不一会儿,那两匹马被卸下,从蒙德都街口溜走,公共马车则翻倒在街垒上。街垒越发牢固了。

于什鲁大妈却六神无主,躲到了楼上。

她眼前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想哭不敢哭,想叫不敢叫。

“世界的末日到了。”她如此嘟囔着。

若李在于什鲁大妈那又粗又红、满是皱皮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对格朗泰尔说:

“啊!亲爱的,我还以为女人的脖子总是很嫩呢。”

而格朗泰尔此时正值酒神颂的最高潮。待马特洛特回到楼上时,他将她拦腰抱了一把,尔后立在窗边狂笑不止。

“这马特洛特奇丑无比!”他喊起来,“她怎么会丑到这般地步!我真连做梦也是想不到的。这是头怪兽。我晓得她的出生秘密。有个哥特人,专会塑天主堂排水管上的饕餮头像,一天早晨,他对一个最丑的塑像产生了爱情,于是,央求爱神赐与她生命并且如愿以偿,这样,那饕餮便成了马特洛特。活像皮格马利翁的故事皮格马利翁故事,据希腊神话,皮格马利翁对自己所塑造的一座美女像产生爱情,爱神维纳斯使那塑像成为活人。。公民们,请看!她的头发和提香提香(1477-1576),意大利画家,他有一张画题名是《提香的情妇》。的情妇是一样的铬酸铅色。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向你们保证,她会英勇战斗。大凡善良的姑娘都有一颗英雄的心。于什鲁大妈也属这一类。她老当益壮。你瞧瞧她嘴上的胡子就会知道。她是从丈夫那里继承的。准是一个乌萨乌萨,匈牙利骑兵。的娘子兵!她也一定能英勇作战。有了她们俩,保你威震市郊。同志们,我们一定能够把这个政府打翻,确切可靠,确切可靠到如同脂肪酸和蚁酸之间有15个介酸那样。虽然我对这些事并不怎么感兴趣。先生们,我的父亲从小就不喜欢我,因为我对数学一窍不通。我的信念只有爱和自由。我的的确确是个好后生,是好孩子格朗泰尔!虽然我从来不曾有钱,但决没有习惯捞钱,因而,也从不感到缺钱。如果我也富起来,世界上就不再有穷人啦!我希望后人能够看清这一点。啊!假使好心肠就是大钱包,那可就妙了!我常想,要是耶稣基督能像路特希尔德路特希尔德(1743-1812),德国籍犹太银行家,巨富。那样阔气,他该会多做多少好事啊!马特洛特,拥抱我!瞧您,多情而腼腆!您天生一双招来姐妹亲吻的面颊,天生一双要求情人亲吻的嘴唇!”

“快别闹了,酒罐子!”古费拉克向他喊起来。

格朗泰尔回答说:

“我是风流太守!我是品花大师!”

安灼拉正站在街垒上。他手里握着步枪,那张英俊的脸现在显得特别严肃,看上去像个斯巴达人或是一个清教徒。他能和莱翁尼达斯一起,战死于塞莫皮莱塞莫皮莱,希腊地名。公元前480年,300名斯巴达人在国王莱翁尼达斯率领下,在此与波斯大军奋战,全部阵亡。,也能和克伦威尔一起,焚烧德罗赫达德罗赫达,爱尔兰城市。。

“格朗泰尔,”他喊道,“快离开这里,要闹到别处去闹。这里是出生入死之地,不是醉生梦死之所。别给街垒丢脸!”

这些话是含着怒气的。想不到它在格朗泰尔的身上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仿佛有人朝他身上泼了一桶冷水,他醒来了。他走到窗子前,把手撑在一张桌子上,坐下,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和蔼神情望着安灼拉,说:

“我信服你,这你知道。”

“走开,走开。”

“我想在这儿睡上一觉。”

“要睡到别处去睡。”安灼拉大声喊着。

格朗泰尔以一种温和而尴尬的眼神望着安灼拉,答道:

“我睡在这儿……直到死在这儿。”

安灼拉带着一种藐视的神情打量着他:

“格朗泰尔,你不会的,信仰,思想,志愿,生与死,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

格朗泰尔变得异常严肃起来,说:

“那咱走着瞧好啦。”

他还期期艾艾地说了几句什么,别人难得听清,然后,一头栽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是酩酊大醉之后的常态。不过是安灼拉使他进入这一状态的。

四试图对于什鲁寡妇进行安慰

巴阿雷对那街垒着了迷,喊道:

“它把这条街拦腰切断啦!妙不可言!”

酒店的许多东西被损。古费拉克也加入了这种“破坏”行列。他试图对酒店老板于什鲁寡妇进行安慰。

“于什鲁大妈,那一天您向我们诉苦,说由于吉布洛特在窗口抖了一条床毯,您便接到了罚款通知,不是吗?”

“这不错,古费拉克,我的好先生。啊!天主,那您还打算把我的那张桌子堆您那堆垃圾吗?由于抖那床毯,还由于顶楼上的一盆花掉到了大街上,我已经被政府罚了100法郎,实实的可恨!”

“是啊!于什鲁大妈,我们是在给您报仇雪恨。”

对于这种解释,于什鲁大妈似乎不大以为然。她想起了一个阿拉伯故事。一个妇人挨了丈夫一记耳光,她便回娘家向父亲诉苦,吵吵嚷嚷,一定要父亲给她出这口气,并说:“爸,我的丈夫实际是侮辱了你,你应当回敬他。”父亲问道:“他打了你哪一边?”“左边。”听罢,她父亲便在她的右脸上打了一掌,说道:“你遂了愿,孩子,回去对你的丈夫说吧,告诉他,他打了我的女儿,我便打了他的老婆。”于什鲁大妈感到,古费拉克给的补偿,与那位阿拉伯父亲的耳光差不了许多。

雨已经停下来。队伍中又加入了一些新的战士。工人们偷偷地带来了一些十分有用的东西:一桶火药、几瓶硫酸、两三个狂欢节用的火把、一筐5月1日过三王来朝节留下的纸灯笼。这些作战物资是圣安东尼郊区一个名叫贝班的食品杂货店老板提供的。麻厂街惟一的一盏路灯,圣德尼街上的路灯,附近所有的街道——蒙德都街、天鹅街、布道修士街、大小花子窝街,路灯统统被打掉了。

安灼拉、公白飞和古费拉克负责全面指挥。在蒙德都街同时建起一个街垒。它比麻厂街的街垒小些。它堵住了通天鹅街的去路,与麻厂街街垒形成倚角之势。这街垒并不宽,只在木桶之上堆了些铺路石。其中有50来个工人,30人配有步枪。他们这些武器,是经过一家武器店时一股脑“借”来的。

世上再没有比这支队伍更奇特、更光怪陆离了。有一个人身穿短外衣,下襟直垂到膝部,带着一把马刀两支手枪;有一个人穿着一件衬衫,戴着一顶圆边帽,身上只有一只盛火药的葫芦状皮袋子;有一个人身上有一个由九层牛皮纸做成的护胸,武器是一只引绳锥。这是马具制造工人用的工具;有一个人在大声呼喊:“我们把他们彻底歼灭,一个不剩!让他们死在我们的刺刀尖上!”可他并没有刺刀。有一个人穿着骑马服,外面系着一条国民自卫军军用皮带和一个盛子弹的方皮盒。盒盖之上还装饰着一块红毛呢,并印有“公共秩序”几个字。好多步枪上都有部队的编号。戴帽子的人不多,系领带的一个没有,多数人赤着臂。队伍中有几杆长矛。各种年龄。各种面貌,从脸色苍白的青年,到晒成了紫铜色的码头工。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交谈着,预想着可能出现的情况。有的说,凌晨3点前后就会有援兵,有个联队肯定会响应起义。说整个巴黎都会沸腾起来。话题是惊险的,内心却充满喜悦。大家亲如手足,相互却不相识。巨大的危险会产生这么一种壮美之情——使互不相识的人之间的博爱精神发扬光大。

厨房里燃起了炉火。酒店里所有的锡器,水罐、匙子、叉子,都被放在模子里烧熔,铸成了子弹。大家一边干着,一边饮酒。封瓶口的锡皮、铅弹和玻璃杯堆满了桌子。三个妇人,于什鲁大妈、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都很害怕,有的吓傻了,有的吓得喘不过气来,有的吓出了精神病。她们在有二楼的厅堂里撕旧布,准备做裹伤绷带。有三个参加起义的人帮她们一起做。他们留着长头发和大胡子,很是快活。他们都有一双灵巧的手,看来可能是些织布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