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费拉克、公白飞和安灼拉在皮埃特街拐角处发现的加入队伍的那个大个子,在建造小街垒时跟大家一起干了一阵子。伽弗洛什在大街垒忙碌着。那个曾到古费拉克家门口去问关于马吕斯情况的年轻人,在大家推翻公共马车时不知去向。
伽弗洛什欢天喜地,兴奋得不得了。不用吩咐,他便担当了宣传鼓动的任务。他一会儿爬上街垒,一会儿爬下街垒,喊着、叫着,忙个不停。他的使命像是要把每一个人鼓动起来。他如此起劲儿,受到什么激励吗?自然,他受到了激励。激励他的,是他的穷困;他如此地上下翻飞,生有翅膀吗?自然,他生有翅膀,那翅膀就是他的欢乐。他靠欢乐飞舞。他是一股旋风。人们无处见不到他的形象,无时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满布空间,无时不有。他像是激奋的化身,有他在,事情便勇往直前,不得停顿。那庞大的街垒都感到自己被他骑着在奔驰。他使闲散的人感到局促不安,使懒惰的人感到必须激奋上进,使疲倦的人感到应该再接再厉,使思前想后的人感到急需迎头赶上。他让这一伙活跃起来,让那一伙紧张起来,让另一伙激奋起来——让每个人都行动起来。见个大学生他推一把,见到个工人他喊一声,这里待一会儿,那里停一下,从这一群跳到那一群,叫唤着,飞舞着,驾驭着那整队人马,在那人声鼎沸、干劲冲天的巨大的革命马车上,犹如一只飞蝇。
他那瘦小的臂膀显现了永恒的活力。他那弱小的肺腔发出了无休止的喧噪:
“加油加油!怎么啦?石块、木桶不够了?到哪儿去弄?那就弄一筐石灰碴替我堵上这窟窿吧!你们的街垒太小了?往高处垒就成啦!对,往上垒,把东西统统往上搬,往上扔,往上摞。对,拆房子!一座街垒,便是吉布妈妈的一杯茶。你们瞧,这儿有扇玻璃门。”
听了这话,工人们都吼了起来。
“一扇玻璃门,一扇玻璃门,你那玻璃门顶什么屁用,小土豆儿!”
“噢,大力士们!”伽弗洛什反驳他们,“街垒中有扇破玻璃门,可大有用处。当然,它不能阻挡敌人的进攻,但能阻挡敌人攻下街垒。你们偷苹果时没有经验吗?爬那插有玻璃碴儿的墙头是什么滋味?有一扇玻璃门,国民自卫军要想爬上街垒,这玻璃碴儿就对他们脚上的老茧施展威风!上帝!看来你们太不了解玻璃的用项了——也缺乏想象力!”
而他想到自己那没有撞针的手枪便气不打一处来。他挨个请求:“给我一支步枪。我需要一支步枪。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一支?”
“给你一支?”古费拉克问。
“对!”伽弗洛什回驳说:“我要一支枪。1830年,我们和查理十世翻脸的时候,我就有过一支!”
安灼拉耸了耸肩头说:
“只有在大人全部装备齐全了之后,才会轮到孩子。”
伽弗洛什转过身,不服气地对安灼拉说:
“要是你在我前边被打死,我便接管你那支枪。”
“小淘气!”安灼拉说。
“毛头小伙子!”伽弗洛什回敬了一句。
这时,有一个花花公子模样的人出现在街头。他们的注意力都转向了那里。
伽弗洛什对那人喊道:
“到这儿来,年轻人!加入我们的队伍,为古老的法兰西出把力吧!”
那人听罢连忙溜走了。
五战斗准备
当时,报纸对麻厂街的街垒做了描述,说它有一幢楼房那么高,是一座“无法攻下的堡垒”。这种报道显然失实了。实际上,街垒的平均高度也就是六法尺或七法尺之间。它的筑造形式是:战士们一可以隐于垒墙之后,二可以站于垒墙之上。垒墙上有四级台阶,是用石块垒起的,人们可以凭借台阶上下。正面,是由石块和木桶堆积起来的,另外,用木柱、木板以及商人安索那辆小马车和翻倒了的公共马车作支架,纵横交错,形成一个整体,那形象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杈桠。街垒的一端紧顶着酒店,另一端与房屋的墙壁之间,留了一个缺口,只能容一人通过。公共马车是竖着的,车辕已用绳索与木桩等扎牢,一个车辕上绑了一面红旗,在街垒之上迎风飘扬。
蒙德都街的那座小街垒,隐在酒店房屋的背后,不易被发现。这两处街垒成功地构成一座真正的角面堡。
安灼拉和古费拉克做出决定,在布道修士街通往菜市场必经之路的蒙德都街路段不设街垒,以便留一条向外界的通道。布道修士街险象环生、路面难行,他们认为敌人不太可能由此杀过来。
这条没有堵塞留作通道的路,也许正是福拉尔福拉尔(1669-1752),法国军事学家。兵法中所说的那种交通小道;除去这条小道和麻厂街街垒留的那条狭窄的缺口,这座街垒内部便构成了一个完全封闭了的地域,它的形状,如果酒店所构成的突角忽略不计,则是一个不规则四边形。这座大街垒和街底的那排高大的房子相距只有20步,因此,我们还可以说,街垒是依托着那排房子而筑的。那些房子里是住有人家的,但门窗统统关得严严实实。
这些工程在一小时之内顺利完成了。在这伙胆大气壮的人忙碌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见到一顶毛皮帽此处泛指政府军,19世纪初,法国近卫军头戴高大的毛皮帽。或一把枪刺。偶或有几个资产阶级走过圣德尼街。待他们看到麻厂街的景象时,便赶忙溜走。
两个街垒建完、红旗竖起之后,人们便从酒店里拖出一张桌子。古费拉克跳了上去。安灼拉搬来一个方匣子。古费拉克打开匣子后,里面的枪弹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在这一刹那,再勇敢的人也免不了战栗起来。大家静了下来。
古费拉克面带微笑,给大家发枪弹。
每人30发。许多人身边有火药,他们着手用铸好了的弹头做更多的枪弹。那一整桶的火药,他们把它放在店门房的另一张桌子上保存起来。
整个巴黎响起了集合军队的鼓角声。这声音越来越紧,越来越密,时而由此及彼,时而由彼及此,回荡往复,满城怆然。
街垒已建成,岗位已排定,枪弹已上膛,哨兵已上岗,行人已绝迹,四周静悄悄。暮色加深,渐近黑夜,这支队伍孤孤单单,待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街巷中,待在这黑暗和死寂的环境中,大家感到自己已和外面隔绝。而向着他们逼来的将是什么呢?说不出,道不明,但有一点大家心里明白,它们肯定悲惨而骇人。大家紧握手中的武器,神态坚定而安详。大家在准备战斗。
六等待战斗
他们在等待。在整个等待的时间里他们在做什么?对此,我们要做一番交待,因为这是历史的一部分。
在男人做枪弹、妇女做绷带之时,在一口大铁锅被架在烈焰之上、锅里盛满熔化了的锡和铅,以便人们把熔液注入弹头模子之时,在哨兵端着步枪立于街垒之上警戒之时,在安灼拉专心巡视各处岗哨之时,公白飞、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弗以伊、博须埃、若李、巴阿雷,另外还有几个人正像平日几个要好的聚在一起促膝谈心那样,坐在酒店的一个角落里,在离街垒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把子弹上了膛的枪支靠在椅背上,在欣赏情诗。
我们的时光多美好,
我们的生活多甜蜜!
少年情侣情绵绵,
少年情侣长相忆。
我们祝愿穿新衣,
我们祝愿长相依。
少年情侣情绵绵,
两情绵绵无尽期。
我20,你18,
40不到两相加。
隆冬处处春光好,
简简朴朴我们家。
曼努埃尔聪慧汉,
曼努埃尔好潇洒。
帕里斯,在圣宴,
端端正正真风华。
富瓦叱咤似惊雷,
呐喊之声自天回。
别针别在你汗衫上,
尖尖戳我痛几回。
千人万人偷偷看,
暗自发问伊为谁。
无名律师无人问,
黑夜白天把你陪。
我陪你普拉多进晚餐,
我伴你回家度光阴。
少年情侣情绵绵,
两情相依日日新。
人道世间俏丽者,
自从远古说到今。
谁能比你更俏丽?
谁能比你更称心?
蔷薇花儿见了你,
转身扭背头儿低。
芙蓉见你必自愧,
沉鱼落雁日没西。
你芬芳,你俏丽,
金发如波肩上披。
玲珑小帽头上戴,
正值蓓蕾初放期。
你有一双小翅膀,
你有一身霓羽衣。
你是一个美天使,
你是一个贤惠妻。
挽着你漫步街头,
过往之人赞叹不已。
“这是一对幸福的情侣,
这是明媚的初夏,
在与艳阳天为匹。”
我们闭门却客,
像是在偷吃天庭的禁果。
我们在饱尝爱情的滋味,
我们在拨弄爱情的温火。
我心中在想的,你也在想,
我嘴里要说的,你也在讲。
我们心心相印,
我们情意绵长。
索邦最是销魂处,
你我正值销魂乡。
多情种子生新果,
拉丁区里结鸳鸯。
莫贝尔广场,太子妃广场,
春意盎然小楼上。
穿上你那秀美的长袜,
一颗星星便在小楼闪亮。
我读完了柏拉图,
可从头至尾,一切全忘。
马勒伯朗士马勒伯朗士(1638-1715),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拉梅耐拉梅耐(1782-1854),法国思想家。,
统统被放在了一旁。
你给了我花儿一朵,
胜过哲学家说教千行。
它更能显示上苍的美意,
不像他们,铁石心肠,冷若冰霜。
我对你百依百顺,
你对我有求必应。
在这金光闪烁的小楼,
我把你含在口中。
天快亮了,
你披起晨衣,举镜梳妆。
你在床前走动,
镜中倩影撒香。
晨曦,花间,星光。
飘带、绉纱、绫缃。
如此美景良辰,
犹如身置梦乡。
相对窃窃喁喁,
村言、俚语,全都用上。
有的只是痴心,
有的只要情飨。
我们的花园——郁金香一堆。
你的衬裙——我的心灵之扉。
我手中是只白泥烟斗,
你手中是只日本瓷杯。
忘不了我们那作为笑柄的“灾难”,
忘不了我们那作为笑谈的“是非”。
你的手笼点起了烈火,
你的围巾不翼而飞。
为了吃上一顿美餐,
我们卖掉诗圣莎士比亚的画像。
我变成一个讨饭的乞丐,
你却仍然乐善好施,与前一样。
乘你不备,我吻你那鲜嫩的双臂,
乘你不防,我吻你那丰腴的肩膀。
但丁的对开本,当成我们共同的小桌,
上面放了一百个栗子,我们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在那喜气洋洋的小楼里,
我第一次吻你的时候,
你那火热的嘴唇,
是何等地发烫!
你头发散乱,脸蛋绯红,
撇下我,含羞转向一旁。
我,心花怒放,面色惨白,
竟至相信了上帝的存在!
啊!难以忘怀这种种说不完的幸福时刻。
啊!难以忘怀那种种数不尽的丝巾绸帕。
啊!留下来的,剩下来的,只是叹息声声,
从我们郁结的心头,飞上寥廓的天空。
这诗是让·勃鲁维尔这位温柔悱恻的诗人低声吟诵的。天上闪着星光。街巷荒凉沉寂。一场凶多吉少、迫在眉睫的严峻考验即将来临。这追忆往事的诗句,给这一切增加了凄迷的气氛。
这时,在小街垒里点起了一盏彩色的纸灯笼,大街垒里也燃起了浇了蜡的火炬。这种火炬,我们已经知道,是圣安东尼郊区的产品。每年油荤星期二按天主教教规,斋期开始前举行狂欢节,到封斋期前夕星期二晚,狂欢进入最高潮,被称为油荤星期二。人们戴着面具挤上马车向拉古尔第区进发,在马车前面点燃的就是这种火炬。
火炬被插在一个龛子里。那龛子是三面用石块垒成的,既可拦风,又可起聚光作用,从敞开的一面射出的光把红旗照亮。一切都在黑暗中,发亮的只有那面可怕的红旗。
火炬照在旗子上,使那朱红色变成了骇人的殷红色。
七在皮埃特街加入队伍的人
直到夜幕降临时仍未发生什么事。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枪声,隐约还可听到一些鼓噪声。这些情况说明,政府正在从容地调集力量。50个人大概要对付6万人。
面临险境、性格顽强的人往往会有急躁情绪。此时的安灼拉就是这样。他找到了伽弗洛什。起初,伽弗洛什在一张堆满火药的桌子前借着酒店厅堂里微弱的烛光做子弹。只有两支蜡烛,而且烛光不得让外面发现。这是起义者为了安全而规定的。
随后,伽弗洛什心里不平静起来。这倒不是由那些枪弹引起的。
在皮埃特街加入队伍的那个人刚刚走进厅堂。他在光线最暗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两条长腿夹着一支大型的军用步枪。在此之前,伽弗洛什一心想着种种“好玩之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但当那人走进厅堂时,伽弗洛什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那支步枪上,心中好不羡慕。但随后,当那个人坐下时,小淘气却突然站了起来。如果人们稍有警觉的话,便会发现此人的某些异常之处。他曾用一种独特的注意力对整个街垒和每一个起义者都进行了仔细的观察。而他来到厅堂后又陷入了沉思,对周围的一切不再注意了。伽弗洛什发现他之后悄悄向他走近,小心地在他周围转悠,生怕惊动了他。这时,他那张原来既顽皮又严肃、既放肆又深沉、既高兴又担忧的孩童的脸,突然变成了老年人的面容,那变化着的面容表明他内心思虑的种种变化:“怎么!”“会是真的吗?”“我是不是花了眼!”“难道我在做梦?”“难道这会是个……”“不,不会!”“不,肯定是!”“不,肯定不是!”如此等等。伽弗洛什踮着脚,身子摇晃着,两只拳头插在口袋里,越攥越紧,头像一只小鸟似的转动着,并用他表现全部机敏的下唇撇了一下,做了一个其丑无比的丑脸。他愣住了。从有所怀疑到把握不定,进而到绝对有了把握。他乐极了,那神情,就像一个贩奴总管在奴隶市场的胖姑娘中发现一个维纳斯,像一个艺术鉴赏家在一大堆破烂里发现了一个拉斐尔。他的全部嗅觉和所有才智都被调动了起来。很明显,伽弗洛什碰上了一件大事。
当安灼拉走来找他时,他的这种兴奋状态达到了顶点。
安灼拉对他说:
“你个子小,不容易被发现,到街垒外面走一趟,沿街靠墙根,去各处看看,回头向我报告。”
伽弗洛什听罢把两手叉在胯上,挺起胸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