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将达到文明之巅峰,其他各洲也将建起智慧的大厦。这种情况古已有之。古希腊每年两次召集它近邻举行一次同盟会,一次在众神之地的德尔法,另一次在英雄之地的塞莫皮莱。欧洲将有它的近邻组成的同盟会议。全球也将有自己的同盟会议。在法兰西,这一崇高的未来正在孕育之中。19世纪将是欧洲的怀胎期。古希腊粗具雏形,剩下的工作需要法兰西来完成。弗以伊,你听我说,你是一个工人,是平民的儿子。你是个勇敢的人,是人民的儿子。我尊重你,你看清楚了未来世界的模样。不错,你是掌握了真理的。你没有父母,你把人类当成了母亲,把公理当成了你的父亲。你将在这里死亡,换句话说,你将在这里胜利。公民们,等待我们的不管是何种命运,是胜利也好,是失败也好,但我们进行的是一场革命。如果火灾照亮这巴黎城,革命之火就将照亮整个人类。我们所进行的,是一场什么性质的革命?刚才我已经说明了,是一次正义的革命。我们只有一个政治原则:争取自己的权力。争权力,就是争自由。哪里出现具有此种权力的两个或两个以上人的组合,哪里便开始出现政体。但在这种组合中并不意味着放弃什么。它所要求的,只是每人让出部分权力,以此组成公法。让出的部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等量的。每个人对全体的这种相等的让步,便构成了平等。这种公法保护着各人的权力。这种集体对个人的保护,便构成了博爱。各种权力的集合构成了社会。这种集合是一种结合。每个结合点便是一个枢纽。这就是所谓的社会联系,有人称之为社会公约。这是一回事,因为公约一词本来就含有联系的意义。我们需要弄清楚平等的含义。如果自由是峰顶,那么,平等就是根基。公民们,平等的概念可不像植物那样长得一般高。一些高高的青草边,会有一些矮小的橡树。社会就是这样。这就要求邻里之间制止恣意的滋长。各种技能都有其用武之地。在政治方面,每个人所投的票分量应是同等的;在宗教方面,个人的信仰应得到尊重。在教育方面,人人都应享有平等的免费受教育的权利,从识字开始。要立法,规定强制接受初等教育,开放中等教育。同等的学历产生社会的平等。是的,教育便是光明。一切产生于光明,又回归于光明。公民们,19世纪是伟大的,而20世纪将是幸福的。那时,旧的历史全部绝迹。
人们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为征服、侵略、篡夺而恐惧。这些东西将不复存在。人们将不必再为国与国之间的武装对抗担忧,不必再担忧国王之间的通婚而中断民族的文化,不必再担忧出现世袭暴君,不必再担忧某次会议分裂一个民族,不必再担忧一个王朝的崩溃而出现国土被瓜分的悲剧,不必再担忧两种宗教发生对抗,像黑暗中两只公山羊在太空独木桥上迎面相撞。人们再也不必为了灾荒、为了贫困、为了失业,由于剥削而担忧了,再也不必由于断头台,由于杀戮,由于战争以及由于无故的、突发性的灾难而恐惧了。人们甚至可以这么说:‘不会有事了,天下太平了。’人人都将生活在幸福之中;人类将同地球一样履行自己的法则;心灵和天体之间将恢复它们的融洽。人们的精神将围绕真理而运转,正像群星围绕着太阳。朋友们,现时,我和你们谈话之时,是一个暗淡的时刻。为了获得未来,需要付出代价。革命,便是支付通向未来的税赋。啊!人类定会被拯救,定会站起来,得到安慰!我们站在街垒中,向人类发出誓言。我们要付出死亡的代价,唤起博爱的呼声!啊,兄弟们,这街垒一个结合点,是我们这些有思想的人和受苦受难的人的一个结合点。这街垒并不是由破铜烂铁、碎石头堆积而成的。
它由两个部分砌成:理想和苦难。在这里,苦难和理想结合了。在这里,白昼拥抱了黑夜,它表示:一起死亡,共同走向新生。失望的拥抱里产生出了信念;痛苦在此垂死,理想在此永生。垂死和永生的融合令人们为之而死。弟兄们,谁在这儿死去,谁就在这儿永生!我们将进入一个坟墓,那里曙光普照!”
安灼拉停下来。这似乎是演讲中间的一次停顿。他的嘴唇仍在微微颤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没有一个人鼓掌。他们觉得意犹未尽,在等待安灼拉讲下去。这番话像一阵微风。风中,智慧在闪烁发光,犹如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六马吕斯惊恐,沙威简练
下面我们来谈一谈马吕斯的思想状况。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我们前面已经交待过的情况。我们说过,现场的一切,对他都是一种幻影。他的判断力已经很弱。临终者上方常有的那种巨大阴影正压在他的头上。他对一切都有一种处于坟墓中的那种感觉。他是在用死人的目光望着活人的脸。
福舍勒旺先生怎么会在这儿呢?他怎么来的?他为什么要来?对于这样的问题,马吕斯根本没有考虑。失望便有这样的特点。人们的情绪被失望所支配,周围的一切便没有心思思考了。在街垒这样的环境中,既然自己决心赴死,别人来了,便认为别人来送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福舍勒旺没有理睬马吕斯,好像也根本没有听到马吕斯高声说的那句话:“我认识他。”
福舍勒旺的这种态度完全排除了马吕斯的精神负担。如果把事情说明白的话,马吕斯倒挺喜欢他的这种态度。他一向有一个判断,对于这个既暧昧又威严的、令人莫测高深的老人是绝对不可能与之交谈的。马吕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性格腼腆审慎的马吕斯,眼下更不可能主动与他攀谈了。
五个被指定离开的人从蒙德都巷子走出了街垒。他们拥抱了所有留下来的人,离开了。其中的一个已泣不成声。他们那样子倒挺像国民自卫军的。
那五个走上生路以后,安灼拉想起了那个应该处死的人。他走入地下室,看见仍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想起了什么。
安灼拉问他:“你有什么要求吗?”
沙威回答:
“我只想知道你们将在什么时候处死我?”
“这倒不急,眼下我们不想浪费子弹。”
沙威说:“那就给我一口水喝。”
安灼拉端过一杯水,帮他喝下。因为沙威的手被绑着。
安灼拉又问:“还需要什么?”
“再有就是,”沙威说,“请你们仁道些,我这样过夜很艰难。随便你们,但总应该跟那一个似的,能躺在桌子上。”他用头向马白夫那边点了一下。
屋子的尽头有张大长桌,原用它熔化弹头,制造子弹。现在空着。
按照安灼拉的命令,四个起义者从柱子上解下沙威,另外一个人还端着刺刀顶住他的胸膛。他们把沙威的手绑在背后,两只脚上还绑了一根结实绳子,像链子那样,使得他像上断头台的犯人那样,最大只能迈15法寸的步子。然后,他们领他走到屋子尽头的桌子旁,让他躺在上面,然后将他绑在了桌子上。
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他们还用一根绳子拴住了沙威的脖子。绳子在腹部分开,穿过大腿,最后连双手一齐绑牢。这种方式在狱中被称为“马颔缰”。
沙威被捆绑的整个过程,一个人站在门口一直在注意地看着。沙威转过头来认出了他——冉阿让。沙威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而是傲慢地垂下了眼睑,并说了一句:“这倒毫不足怪。”
七形势严峻
天很快就要亮了。但没有一扇窗子打开,关紧的门没有一扇有动静。这是黎明,还不是苏醒。面对街垒的麻厂街尽头的部队已经全部撤走,但这条畅通的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行走,仍保持其沉默而不祥的气氛。圣德尼街像底比斯城内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样悄然无声。十字路口已经被晨光照亮,但没有人迹。没有什么地方会像这种晴朗日子的荒凉街道更让人产生凄凉之感了。
人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可以感觉到——一种什么神秘的东西正向他们围拢过来。有一点确定无疑:紧要的关头即将来临。昨晚是一面的攻打,这次将是合围。
那五个人离开之后,街垒又一次被加高、加固,比起第一次受攻打时,它坚固了许多。
按照侦察过菜市场区的放哨人建议,为防备敌人抄后路,避免腹背受敌,安灼拉决定将蒙德都巷子封死。他们在街口堆了很多巨大的条石。这样,街垒便堵住了三个街口:正面是麻厂街,左边是天鹅街和小花子窝,右边是蒙德都街。街垒是不易被攻破了,但这样一来,大家也就没有了退路,完全被封死在街垒——三面临敌而没有一条出路。古费拉克笑着说:“这确实像一座街垒了,但也更像一只捕鼠笼。”
安灼拉在酒店门口堆起30多块巨石。博须埃说:“未免多了点。”
将要进攻的那一方没有一点儿动静。安灼拉命令大家严阵以待。
每个人都分得了一定量的烧酒。
没有什么比一个准备接受攻击的街垒更令人惊奇的了。每个人都选好了最有利的位置,大家肩挨着肩,肘靠着肘,石块堆起来便成了一个座位。墙角碍事就离它远些,总可以找到一个可以隐蔽又便于射击的地方。左撇子在这里发挥了优势,他很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更多的人把觉得不方便的地方留给了他。许多人找到了这样的位置:可以坐下来,既可以痛快地杀敌,又可以无痛苦地葬身。在1848年6月那场激战中,某起义者,一个凶猛的枪手,竟在一个屋顶的平台上摆了一张伏尔泰式的靠背椅,他坐在里面杀敌,最后,一颗机枪子弹将他打中。
准备战斗的口令下达之前,大家还相互拉扯,东一群,西一堆,凑在一起闲聊。而命令下达之后,这一切顿时终止了。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准备迎击敌人的进攻。一个街垒,处于危急状态之前是混乱的,而处于危急之中是有秩序的,有纪律的。危难出秩序。
安灼拉一拿起他的双响枪,待在他准备好的枪眼前时,大家便都不说话了。接着,沿着石块墙杂乱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嗒嗒声。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大家个个都显出勇猛作战、信心十足的样子。高度的牺牲精神使他们变得异常坚定。他们没有了希望,有的只是失望。失望成了他们最后的武器。有时,失望会带来胜利。维吉尔曾这样说过。死亡之舟可能会避过翻船之险;棺材盖可以成为一块救命板。
和昨晚一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街的尽头。现在,天大亮了,那里的情形一目了然。
大家没有等待多久,圣勒那方向便有了动静。那边传来了链条的嗒啦声,传来了一个巨大物体令人不安的颠簸声,传来了金属摩擦石子路面的刺耳声,传来了一个巨大机器的隆隆声。这声音在向人们预报,一种可怕的铁家伙在向这边运动。这钢铁的庞然大物,震撼着这些安静的古老街道的心脏。啊,这些街道是为了思想和利益的畅通而修建的,可不是为让这巨大的战车的轧碾而建筑的。
一尊大炮出现在远方。
炮车被炮兵们推拥着。炮弹已在炮膛。在前面拖炮的炮车已与大炮分离,两个炮手扶着炮架,四个炮手在炮轮旁走着。其余的人都跟着弹药车向这边走来。导火线点燃了,正在冒烟。
“射击!”安灼拉发出命令。
顷刻间,整个街垒被浓烟所笼罩。远方,人和炮也都被浓烟淹没。浓烟散尽之处,人和炮重新出现。炮兵们缓缓地、不慌不忙地调整炮位,让炮口对准街垒。没有一个人被击中。炮长用力压下炮的后部,将炮口抬高,瞄准街垒,像天文学家调整望远镜那样慎重。
“干得好,炮兵们!”博须埃喊道。
街垒中,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
片刻之间,安置在街中心、跨在街沟上的大炮已经做好射击的准备。大家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黑洞洞的、令人生畏的炮口。
“好呀,来吧!”古费拉克说,“粗暴的家伙们,你们先弹手指,现在要挥拳头了。好啊!军队向我们伸出了大爪子。无疑,街垒会被你们狠狠地打一下,有道是:火炮开路,大炮攻打。”
“这是新型的铜制八磅重弹炮,”公白飞接着说,“这一类炮,锡的成分不得超过铜的10%,否则就会爆炸。因为锡的成分多了炮筒就会变软。有时,炮筒内会出现砂眼和裂口。要避免危险,并增加炸药的分量,也许就要回到14世纪去找解决的办法——加箍,即在炮筒的外壁,从后膛到炮耳,相隔不远就加上一个无缝钢环。现在,这种缺陷还不可能完全避免,只能尽量弥补。这炮筒的砂眼和裂口并不容易被发现,有时得用检查器,而最有效的检查仪是格里博瓦尔的量径器。”
“16世纪,炮筒中出现了来复线。”博须埃指出。
“是这样,”公白飞回答,“但这增加了弹道的威力,可准确率就差了。尤其短射程,很难击中目标,原因是抛物线过大,弹道不直。而作战中要求的却是准确。敌人迫近就要快速发射。这样,准确性就重要了。16世纪这种有膛线的炮的炮弹张力不足。这是由炸药的力量过小造成的。而炸药力量不足是受了炮弹学规定的限制,例如炮弹学要求保持炮架稳固,等等。总之,大炮有其自身的弱点,它不可能为所欲为。一颗炮弹,时速是600法里。光的速度每秒钟是7万法里。这说明,拿破仑比不上耶稣高明。”
“装子弹!”安灼拉又发出命令。
街垒能经得起大炮的轰击吗?它会不会被打个窟窿?大家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谁又能保证街垒可以抵得住大炮的轰击呢?在起义者上子弹的时候,炮兵正在装炮弹。
街垒中,人心焦虑。
突然一声轰鸣,开炮了。
“到!”一个喜悦的声音在街垒中响起。
炮弹落在街垒的时候,伽弗洛什也随着炮弹跳了进来。
他是从天鹅街那边进来的。正对小花子窝斜巷的那个街垒,是根本挡不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