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弗洛什的从天而降在街垒中所引起的反响,比起射下的炮弹引起的反响更强烈些。炮弹在一堆破砖烂瓦之中消失了。它的最大成效是将街垒上那公共汽车的一个轮子打烂,并打损了安索的那辆旧车子。这惹起了街垒内起义战士的嘲笑声。
“再来呀,英雄好汉们!”博须埃向炮兵们大声叫道。
八炮兵们认真了起来
大家把伽弗洛什围了起来。
但他没有时间跟大家说什么。因为马吕斯颤抖着把他拉走了。
“你为什么回来?”
“嘿!”孩子回答说,“你自己不也在这里吗?”
他直直地盯着马吕斯,眼睛里射出勇敢而调皮的目光,流露出了内心的骄傲。
马吕斯又用严肃的声调说:
“你是怎么回来的?信送到了没有?”
提起那信,伽弗洛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由于他急着要回街垒,他没有把信直接交给收信人。他自己不得不承认,将信送给一个连面孔也没看清楚的陌生人,是十分草率的。那人当然没有戴帽子,但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想到这些,他不禁有些内疚,并且生怕马吕斯责怪。为了摆脱窘境,他采取了最简单的方法——撒谎。
“公民,我把那封信交给了看门人。那位夫人还睡着,醒来她就会见到那封信。”
当初,马吕斯让伽弗洛什去送信有两个目的:向珂赛特诀别,救出伽弗洛什。他的愿望只满足了一半。
马吕斯这才把送信的事与福舍勒旺先生在街垒中出现联系了起来。
他指着福舍勒旺问伽弗洛什:
“你没见到这个人吗?”
“没有。”伽弗洛什回答。
的确,我们交待过了,伽弗洛什送信时根本没有看清冉阿让的模样。
马吕斯心中的混乱和病态的猜疑消失了。他了解福舍勒旺先生的政见吗?大概福舍勒旺先生是一个共和派,他为了信仰来参加战斗了。
此时,伽弗洛什已经离开马吕斯,出现在街垒的那一头:
“我的枪在谁那里?”
古费拉克让人把枪还给了伽弗洛什。
伽弗洛什向“同志们”(他对大家是如此称呼的)发出警告。他说,街垒已经被包围了。他自己是经过很多周折才回来的。小花子窝斜街有一个营的军队架起了枪,把守住通往天鹅街的路。布道修士街布满了保安警察。街垒的正面是主力部队。
讲了这些话之后,伽弗洛什接着说:
“我授权你们,狠狠地向他们发射排枪。”
这时,安灼拉一边听着,一边从枪眼里向外仔细观察。
炮兵们对刚才那一炮不满意,停着没动。
一连作战的步兵占据了街的尽头,躲在了大炮的后面。步兵们挖起铺路石,堆成一道胸墙,约18法寸高,正对街垒。在胸墙的左角,可以看到几排士兵。那是集合在圣德尼街上的一营郊区军队中的一部分。
安灼拉发现,炮兵正在调整炮位,并开始装炮弹。炮长已把火把凑近引信。“到墙边集合!”安灼拉喊道,“全体卧倒。”听到命令,众人急忙离开自己的岗位,纷纷冲下街垒。炮响了。这是可怕的连珠弹。
大炮瞄准街垒的缺口,打在墙上。炮弹从墙上弹回后爆炸。碎片将两个起义者打死,三人受了伤。
如果如此继续下去,街垒就吃不消了。
一阵惊慌杂乱的骚动。
“准备好!做好第二炮打来的准备。”安灼拉说。
他一面说着,一面放低他的卡宾枪,瞄准那正俯身炮前校正方位的炮长。
炮长是个中士,年轻、英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一副和蔼的面容,显出一个聪明少年的样子。他在调整这致命武器的威慑力,其结果必定是被另一种威慑力致命。
公白飞就在安灼拉的身旁。
“可惜!”公白飞说,“杀戮,何等丑恶的行为!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帝王就不会再有战争。安灼拉,你知不知道,你要射杀的那个青年会有多聪明!炮兵都是出类拔萃的。他最多25岁,有家庭,有父母,或许还有恋人,就好像是你的兄弟!”
“他就是兄弟。”安灼拉说。
“是呀,”公白飞回答说,“他也是我的兄弟,那就住手吧,好吗?”
“不要管我。该干的事还需干。”
一滴眼泪慢慢流到安灼拉那花岗石般的面颊上。
与此同时,他扳动了扳机,一道闪光掠过。那青年炮手身子扭动了两下,向前伸出两臂,脸向天空仰着,好像要多吸些空气,随后,趴在炮身上,一动不动了。鲜血涌出他的脊背。他的年轻生命就如此断送了。
要把他搬开,换上另外一个人,就要几分钟的时间。九偷猎者的技巧曾影响1796年判决的百发百中的枪法
街垒中议论纷纷。那门炮又要向街垒轰击了。在这种连珠炮弹的轰击下,用不了一刻钟,街垒就要垮了。必须想办法削弱大炮的轰击力。
安灼拉再次发出命令:
“在缺口处放上一块床垫。”
“不会再有多余的了,”公白飞说,“伤员全都用上了。”
这时,冉阿让正坐在酒店转角处的一块界石上,两膝夹着步枪,一动也没有动。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似乎不加理会,似乎没有听见别人关于他那支枪的说法——有人曾说:“有一支枪在这儿不起作用。”
可听到安灼拉的命令之后,他站了起来。
人们还记得,当初,大家来到麻厂街集合时,曾见到一个老太婆,为了防御流弹,曾把她的床垫放在了窗前。那是紧靠街垒的一幢七层楼房顶阁楼上的一个窗子。那个床垫横放在窗前,被两根晒衣服的杆子托着,远远望去,那两根杆子就像两根细线。
“谁借一支双响卡宾枪给我?”冉阿让问。
安灼拉的那支卡宾枪刚刚上了子弹,他把枪递给了冉阿让。
冉阿让向阁楼那边瞄准放了一枪。
两根杆子中的一根被打断了。
那床垫在一根“绳索”上吊着。
冉阿让发了第二枪。第二根“绳子”也断了。断“绳子”弹在阁楼窗子的玻璃上,把那玻璃打碎了。床垫滑了下来,落在街上。
整个街垒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大家大叫起来:
“床垫有了。”
“但是,”公白飞说,“谁能拿到它呢?”
床垫落在了街垒的外边,即在攻守两方的中间。此时,对峙的双方由于伤亡的缘故,都红了眼。士兵们卧在胸墙之后,在向街垒发射排枪。大炮在保持沉默。它需要重做安排。街垒中的起义者为了节省子弹,对排枪置之不理。排枪打在街垒上便开花。这说明,街上子弹横飞,十分危险。
冉阿让从缺口走出街垒,进入街心。他冒着枪林弹雨,奔向床垫。到达之后,抄起床垫,把它背回街垒。
他将床垫放在缺口处。他是紧靠着墙作业的,以免引起炮兵们的注意。
大家等待着下一次的轰击。
没多一会儿,大炮又吼叫起来。
大炮喷出了一丛霰弹。没有发生弹跳的情况。这说明,炮弹被床垫“吞掉”了。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街垒保住了。
“公民,”安灼拉对冉阿让说,“共和国感谢您。”
博须埃边笑边赞叹:
“真难以理解,一个床垫竟有如此大的威力。这是不屈战胜一切的杰作。光荣属于床垫,它使大炮变哑。”
十曙光
一间窄小、整洁而幽静的房子,一扇玻璃窗朝东开着,外面就是后院。这是珂赛特的卧室。她刚刚醒来,巴黎发生的一切她毫无所知。临睡前她似乎听到杜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外面吵翻了天。”
珂赛特睡的时间不长,但感觉很满足,梦境甜美,可能是洁白的床单的效应。她梦见有一个人,像马吕斯,站在阳光之中。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她仍沉浸在美梦之中。
醒来后,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喜悦。她感到十分放心,那心情如几个小时以前的冉阿让一样,由于她的心决不接受不幸,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逆反心理。她毫无理由地满怀希望,但接着便是一阵心酸。她已经三天不见马吕斯了。她想到,他应该收到她的信了,他聪明,知道了住址,肯定会想办法找来的。也许今天就可以见到他。天也亮了,珂赛特想到这儿,决定马上起床。
她感到,没有马吕斯自己就无法生活下去,因此,马吕斯的到来会是不容置疑的。任何与此相背的情况都是不能接受的,这一点肯定无疑。她已经熬了三天了。愁闷难挨的三天!啊!要知道,他已经离开三天了!多苦啊!慈祥的上帝!现在,上天所赐的这种嘲弄,这种考验,肯定已属过去。马吕斯肯定就会来到。会有好消息!青年人就是如此的。她迅速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安慰自己用不着烦恼,也不必接受这种烦恼。青春是什么?青春是未来在向一个陌生人发出微笑,而这陌生人就是那青年人本人。她觉得得到他是件很自然的事。希望那像呼吸一样自然而易得。
另外,珂赛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分别的时候,马吕斯曾对她讲的分别不超过一天的那些话。我们都曾注意过这种情况:一个小钱落到地上之后,一滚就不见了,巧妙得很,你再也找不到它。我们的思想有时也是这样。它在和我们开玩笑,躲在我们脑子的某个角落里,从此杳无音讯,你别指望回忆起它。珂赛特努力使自己镇静,命令自己回想,但不多会儿,她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样,她的烦恼有增无减。她自言自语道,忘记马吕斯对她说的话是大不应该的。这是她自己的过错。
她下床后,身心方面都做了洗礼:梳洗、祈祷。
作家可以描述新婚的洞房,但不能描述处女的卧室,诗句尚可能勉强涉及,散文则是绝对不敢沾边儿的。
这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的花蕊,是隐于暗中的洁白,是一朵未开的百合花的内心。在没有接受阳光爱抚之前它是绝对不向凡人展示的。花蕾似的女性是圣洁的。这纯洁的床幔慢慢掀开,对于自己令人赞叹的半裸的体态,少女本人也会感到羞怯。雪白的脚伸进了拖鞋里,胸脯在镜子之前被遮了起来,似乎害怕镜子看到似的。家具的响动、街车的轰鸣都令她赶快提起衬衣,把肩膀遮起。缎带打结之时,衣钩搭合之时,腰带接紧之时,由于寒冷和羞怯,会引起周身的寒颤。这样,在这完全不必害怕的地方,到处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虚惊。穿着打扮,千姿百态,像曙光照耀着的云霞……这一切,本来不宜叙述,提上一提,已嫌过多了。
在注视一位起床的少女时,人们的心应该比注视一颗初升的星星时更为虔诚。如果不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地方,应该对它备增尊敬。桃子上的茸毛,李子上的霜粒,白雪的晶体,蝴蝶的粉翅,所有这些,如果与少女的纯洁相比,就显得过于粗俗了。少女是梦幻的余光,是未完成的艺术品。她的寝室只能隐于理想的帷幕之内。直接地观望等于对纯洁的亵渎,必然损毁其若隐若现、若明若暗的诗情画意。
所以,珂赛特醒来后,那些柔和、忙乱的小动作是不必描述的。
一个东方寓言讲道,最初,神创造的玫瑰花是白色的。可是,当它初开的那一刹那,亚当望了一眼。它羞怯不已,遂变成了现在的颜色。在少女和花朵之前我们是应当止步的。要想到,她们值得敬重,值得歌颂。
珂赛特很快便梳洗完毕。妆束被简化了,头发没有卷成那种鼓鼓的环形,没有从中间分成两股,没有加垫子、卷子和硬布衬托。珂赛特打开窗子,极目远望,盼着在街上的某一个地方发现马吕斯的身影。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后院围墙高,只能看到花园的一角。今天,她突然感到花园并不可爱,花朵不是美的,还比不上十字路口的小水沟。于是,她的视线离开花园,转向望天,仿佛马吕斯会从天而降。
突然,她哭了,且哭得很伤心。这并不是因为她情绪多变,而是由于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感到,一切都像天空的云,飘忽而过。她觉得什么都没有把握。她意识到,见不到他就意味着失去了他;而那个认为马吕斯可能从天而降的念头,可并不是什么吉事。它是一个凶兆。
然而,这片乌云暗影消失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恢复了希望,恢复了对上帝的信赖。
屋里的人还在睡着。四周十分宁静。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杜桑还没有起来。珂赛特以为父亲还在睡梦中。想到父亲,珂赛特不由得又悲伤起来。她觉得,父亲没能给她带来安慰。她把这一希望寄托在了马吕斯身上,盼着他能够给自己带来光明,带来生活的信心。她默默地祈祷着。沉重的震动声不时地从远方传来。她暗想:“真怪,天这么早,人们就开大门了。”那当然不是人们开大门的响声,而是攻打街垒的炮声。
在珂赛特窗下几法尺的墙上,在黑色的旧屋檐中有一个雨燕的巢。那巢突出在檐上,因此,从上面看下去,这个小小天堂的内部显露无遗。母燕张开它的翅膀,像扇子那样,护卫着雏燕。公燕则飞来飞去衔来食物,嘴对嘴地喂着自己的儿女。初升的太阳把这个小天地照得光亮闪闪。“传宗接代”的伟大法则正在这儿微笑,并显示出自己的庄严。一种温存的奥秘在清晨的灿烂光辉里展现着。珂赛特,头发沐浴在阳光之中,心灵则堕入幻想的深渊。内心的热恋,外界的晨曦,双双照耀着她,使她无意识地俯身向前,注视这些雨燕。与此同时,她想起了马吕斯。啊,这小小的家庭,这公燕和母燕,这对恩爱的夫妇,还有一群可爱的儿女。一个小小的燕巢,强烈地激起了一个处女内心春意的荡漾。
十一弹无虚发,但无伤亡
军队在继续向街垒发动进攻。排枪、霰弹,轮番发射。不过,这并未造成街垒里的重大伤亡。遭了殃的是科林斯的正面。二楼的格子窗和屋顶阁楼被打得百孔千疮,东倒西歪。驻守在那儿的战士只得侧着身,躲避子弹的袭击。这是进攻者的一种策略,目的在于消耗起义者的弹药。他们深信,起义者的弹药有限,无法得到补给。如果起义者中计,将弹药耗尽,那么,他们就可以大举进攻了。安灼拉没有中计,根本不理这种攻击。
分队每一次排枪,都使伽弗洛什鼓起自己的腮帮子,表示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