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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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让·瓦尔让(8)

整个自然界都到了盛餐的时刻。万物已经坐在餐桌之前,等待华宴的开始。时间到了。大幅的蓝帷幕张挂在天际,宽阔的绿桌布铺在地面。阳光灿烂,上帝在供全世界就餐。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食品。野鸽在吃大麻子,燕雀在吃米谷,金翅鸟找到了海绿,知更鸟找到了蠕虫,蜜蜂伏上了花朵,苍蝇扑向纤毛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苍蝇又成了翠鸟的腹中物。这是善与恶神秘的混合。任何一种生物是不愁找不到自己的食品的。

这时,两个被遗弃的孩子来到了大池旁。阳光照得他们有点发昏。他们想躲起来。穷人和弱者有一种本能:遇到豪华的场面就设法躲避。这两个孩子连灿烂的阳光都害怕。他们躲进了天鹅棚的后面。

在此,从这里,从那里,可以断断续续地、模模糊糊地听见风吹过来的叫喊声、嘈杂声、喧闹的嗒嗒声,还有低沉的闷响声,那是机枪的扫射声,是大炮的轰鸣声,菜市场那边浓烟密布。远方,还传来一种近似召唤的钟声。

这两个孩子对这些声响全然没有在意。他们在饿肚子。小的那个不时地在轻声说:“我饿。”

这时,大池边走来一老一少。那老的50岁上下,牵着的娃娃有六七岁。那孩子手里拿着一块大蛋糕。看样子他们是父子俩。

一个时期以来,在夫人街和唐斐街上,一些沿河的、后门通卢森堡公园的房屋的主人,配备了进入公园的钥匙,当公园的铁栅栏关闭时,房客们可以从后门进入园中。父子俩大概就是那些房子里的。后来这种特许取消了。

两个穷孩子见“绅士”走来,更是不敢出声了。

这是个有产者。他也许就是马吕斯热恋时有一次在这里碰到的那个人。马吕斯曾听到此人在这大池旁教训儿子说“凡事不能过分”。他的样子既和蔼又高傲,脸上老是挂着微笑,笑起来牙齿全露在外面。孩子手里仍然拿着那块咬过的蛋糕。他好像已经吃得过饱了。孩子穿了一身国民自卫军的服装,这或许是动乱时期的一种特征。父亲仍是有产者的打扮,这也许是出于谨慎。

他们伫立在水池旁,欣赏天鹅戏水。那位有产者似乎对天鹅特别喜爱。他走路的样子都有点像天鹅。

天鹅游泳的姿势很优美。这是它们的专长。

如果那两个躲起来的可怜的孩子注意听了,并且到了懂事的年龄,他们就会听到一番道貌岸然者的高论。那父亲对儿子是如此说的:

“贤者在世,满足于无所希求。孩子,看着我,奢华对我如浮云。从来不会有人看见我穿上饰有金箔和珠宝之服的。只有头脑简单、神经有毛病的人才会穿那些。”

此刻,菜市场方向传来的沉闷的呼叫声、钟声和嘈杂的声音加剧。

“这是什么声音?”孩子问。

父亲回答:“这是人们在过庆丰收的土神节。”

忽然,站在天鹅的绿色小屋后面一动不动的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被他发现了。

“啊!事情开始了。”他说。

停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

“无政府状态也进入了公园。”

这时,儿子咬了口蛋糕,又吐了出来,并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哭?”父亲问。

“我不饿。”孩子回答。

父亲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了:

“点心,点心,可不是非饿才吃的。”

“我讨厌这块糕点——不新鲜!”

“不想要了?”

“是。”

父亲指了指天鹅。

“那就丢给这些有蹼者好啦!”

孩子欲丢又罢。虽然他自己不想吃,但也不想把糕点丢给天鹅。

父亲继续说:

“应该仁慈,对动物要有同情心。”

说罢,他从儿子手里拿过糕点,丢进水池。蛋糕没被丢多远。

天鹅在离这里很远的水面上。它们正忙着捕捉小鱼吃,没有发现这块蛋糕。它们也没有注意到这扔蛋糕的有产者。扔蛋糕的人见此光景,感到有点可惜。这无谓的损失使他备感痛心。于是,他做出了焦急的手势。这时,天鹅注意到了水面上的蛋糕,便像帆船那样,慢慢游过来,表现了这种白色珍禽应有的那种高贵气派。

“天鹅领会这些手势法语中,“天鹅”(大写Cygne)与“手势”(Signe)发音相同,此话可以理解为“天鹅理解天鹅”,因此构成了“俏皮话”。。”那有产者说了这句俏皮话,感到甚为得意。

此时,城里的骚动忽然变得厉害了。几阵风把那边的信息传了过来。现在,战鼓声、叫喊声、小分队的枪声,沉郁的警钟声和沉闷的炮声听得更清楚了。这时,一团乌云忽然出现在天空,遮住了太阳。

天鹅还没有游到那块蛋糕的地方。

“回家,”父亲说,“他们在进攻杜伊勒里宫。”他抓起儿子的手,继续说:

“从那里到这里,只有几步的距离——从王位到爵位。枪声紧,雨声也会紧。”

他望了望天空那乌云。

“雨要来了——天也加进来凑热闹,王朝的旁支指路易-菲力浦。完了。我们快快回家!”

“我要看天鹅吃蛋糕。”孩子不想离开。

父亲回答:

“太危险了。”

那小孩被带走了。临走还不时回头,看那池里的天鹅,直到看不见为止。

与天鹅游来的同时,那两个小流浪儿也向蛋糕靠近。糕点在水面上浮着,小的那个盯着蛋糕,大的则盯着渐渐远去的那父子俩。

父亲领着儿子走上了蜿蜒的小路。这条路过去,便登上夫人街那树丛密集的宽大的梯级。

当看清楚父子俩果然离去不见了时,大孩子立刻趴在水池的圆边上,左手抓住边缘,将身子俯撑在水上,险些掉进池去,而另一只手握住伸出的棍子来够那块蛋糕。天鹅看见有人争食便加快了游水的速度。这正好帮了那两个小孩的忙。天鹅荡起的水波把蛋糕推向那小孩的棍边。天鹅游到时,蛋糕已经碰到了棍子的顶端。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快速拨那蛋糕,并吓跑了天鹅。他抓起了那蛋糕。蛋糕被浸湿了。但又饥又渴,哪里还管它湿不湿。大孩子把蛋糕分成两块,小的留给了自己,大的那块给了弟弟,并吩咐说:

“快吃吧!”

十七“死了的父亲等待将死的孩子”

马吕斯冲出街垒,公白飞跟了出来。但是太迟了。小伽弗洛什已经死去。公白飞抢回了那篮子,马吕斯抢回了那孩子的尸体。

唉!马吕斯心中想,小伽弗洛什的父亲为他马吕斯的父亲所做的,要在儿子身上得到报答,德纳第救活了他的父亲,可是,他呢,只抱回了德纳第孩子的尸体。

马吕斯抱着伽弗洛什走进街垒时,他的脸上也像那孩子一样,满是鲜血。

原来,当他弯腰抱伽弗洛什时,一颗子弹打来,擦伤了他的头部。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

公白飞解下领带,给马吕斯包扎。

伽弗洛什的尸体被安放在了马白夫尸体的旁边。一老一小,躺在了同一张桌子上,并一同盖着一块黑纱。

公白飞把篮子里的子弹发给了大家。

每人15发。

冉阿让仍旧待在那块界石上,一动不动。当公白飞把15发子弹递给他时,他摇了摇头。

“这人真怪,”公白飞低声对安灼拉说,“身在街垒居然不作战。”

“他照样可以保卫街垒。”安灼拉说。

“是个怪异的英雄。”公白飞回答。

古费拉克听见后,也插进来:

“似乎跟马白夫老爹不属一类。”

有件事情需要做出交待。街垒虽然遭到袭击,但街垒内部活动正常。没经历过这种旋风式战斗的人,难以理解,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街垒内会有宁静。人们在来回走动,有说有笑,甚为轻松。有一个我们认识的人曾听见一个起义者向他说了这样的话:“我们这些单身汉像是在聚餐。”麻厂街街垒的内部是平静的。虽然危险步步临近,处境越来越艰难,最后变成了绝望,可是英雄们的光芒把街垒映得越来越红。安灼拉肃穆地在坐镇街垒,那姿势活像一个年轻的斯巴达人,他已经发誓,要把那出鞘之剑奉献给忧郁的天才埃比陀达斯。

公白飞腰里系着围裙,在为伤员包扎。博须埃和弗以伊用伽弗洛什从一个敌军排长尸体上的火药罐里取来的火药做子弹。博须埃对弗以伊说:“不久,我们就要乘公共马车到另一个星球去了。”古费拉克像个少女细心检查自己的针线盒那样,在整理他的剑仗和枪支。冉阿让一言不发,望着对面的墙发呆。一个工人戴上了于什鲁大妈的大草帽,并用一根细绳拴牢,他说:“免得中暑。”来自艾克斯苦古尔德地方的年轻人在愉快地谈论着,好像要抓紧最后一次机会,说说家乡的土语。若李从钩子上取下于什鲁寡妇挂在那里的镜子在察看自己的舌头;几个战士从一个抽屉深处找到一些面包屑,在贪婪地吃着。马吕斯则愁眉苦脸。他想,父亲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十八凶狠贪婪之人要倒霉

街垒里战士的心理状态,我们应该加以描述。这是这次惊人的巷战的特征之一,不可遗漏不叙。我们已经交待过,街垒内部是静谧的。而这种氛围,对街垒内部的人来说,是幻象的一部分。

内战给人一种启示,看不透的烟雾和凶暴的烈火相混,革命的面貌犹如斯芬克司。经历过一次街垒战,就等于做了一个梦。

我们叙述了马吕斯的内心感受,并揭示了这里人们的感受。现在,我们还要谈一谈它产生的后果。这种感受超越了正常生活中人们产生的种种感受。只要一走出这街垒,人们就会把街垒中刚刚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在街垒中,人们个个变得可怕,可他们自己却意识不到。人们的脸上表现出的,全是战斗情绪,虽然他们的头脑中充满了未来的光明。周围是躺着的尸体和站立着的鬼魂。这样,时间变得漫长起来,就像进入永恒。人是在死亡中活着。一些影子走过去时,人们就会问:“这是什么?”人们看见了带血的手,听见了一种震耳欲聋的声响,忍受一种无以言状的沉默。人在烟雾里,还以为身处黑夜。人们似乎感到,自己的脚下已是险恶的不可知的深渊中的淤泥。人们看到的是自己指甲上某种红色之物,其余的,一概回忆不起了。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麻厂街。

突然,在两次炮火齐射中,人们听见了远处报时的钟声。

“中午了。”公白飞说。

12响还未打完,安灼拉便笔直地站了起来。他在街垒顶上发出了雷鸣般的命令:

“把铺路石搬上楼房,沿窗户排齐。这里的人分成两组,一组留下来坚守岗位,一组去搬石头。现在已刻不容缓了。”

在街的另一头,一队消防队员手握斧头,正排成战斗队形向这边移动。

这无疑是一个纵队前锋。什么样的纵队?一定是一个突击纵队。这消防队是打开街垒缺口,为这突击纵队开路的。

显然,他们要进行一次类似1822年克雷蒙-东纳先生称之为“大刀阔斧”那样的攻击。

起义战士们在准确无误地飞速执行安灼拉的命令。街垒和轮船一样,需要这种效率。不到一分钟,原堆在科林斯门口的铺路石已有不少被搬上了楼。不到两分钟,铺路石已被整齐地码在二楼窗户和阁楼老虎窗旁边。经弗以伊的精心设计,枪眼被安排得非常巧妙。这时,霰弹已停止发射。这有利于楼上的防卫。那两门炮都换上了实心炮弹。他们对准街垒的中部,猛烈轰击,目的是打开一个缺口,然后发起突击。

这些铺路石是最后的防御物了。铺路石安置好后,安灼拉命令把他预先放在马白夫停尸桌下的酒瓶搬上二楼。

“给谁喝?”博须埃问。

“他们。”安灼拉指着楼上说。

接着,大家堵死了楼下的窗户,并把夜里闩酒店大门的铁门闩放在手边。

这形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堡垒,街垒是外围,酒楼成了望塔。

剩下的铺路石被堵在街垒的缺口上。

对于街垒的保卫者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节省子弹。这是不言而喻的。围攻者们在从容不迫地调动队伍。这样,他们暴露在起义者的火力之下。但起义者切不可上当,消耗自己的弹药。这种缓慢进行的有规则的准备工作过后,便是雷电交加的进攻。

进攻者的这种延缓使安灼拉相对有了时间,他可以把全部工作再检查一遍,使一切更为完备。

安灼拉认为,街垒里的人既然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便应该死得壮烈。

他对马吕斯说:“我们俩领队。我先进去交代一下,你留下,负责警戒。”

马吕斯接受了命令。

安灼拉钉死了厨房门,我们记得,厨房成了战地医院。

“不可让弹片伤了伤员。”他说。

安灼拉简短地发出了最后指示,语气镇静,弗以伊听着,并代表大家接受命令。

“二楼,要赶快把斧子准备好,必要时,砍楼梯。”

“没问题。”弗以伊回答。

“有多少把?”

“两把,外加一把战斧。”弗以伊回答。

“好。现在,我们有26个没有倒下的战士。多少枪?”

“34支。”

“富余8支。这8支也装好子弹,放在手边。剑、手枪都插在腰里。20人把守街垒,6个人在阁楼和二楼埋伏着,从石缝中射击。每个人都要投入战斗。过一会儿,战鼓一响,街垒的20人要各就各位。”

布置完毕,他转向沙威:

“还有你……”

他把一支手枪放在桌上,对大家说:

“最后,这里的人离开时要把这个密探打出脑浆。”

“在这儿?”有一个声音问。

“不,不要把这臭肉与我们的人混在一起。蒙德都巷子的小街垒只有四法尺,很容易跨过,把他绑好,带他去那儿,干掉他。”

沙威比安灼拉还显得镇静。

这时,冉阿让出现了。

他站出来,对安灼拉说:

“您是司令官,对吗?”

“是的。”

“刚才您好像对我表示了感谢。”

“是,代表共和国。感谢救护街垒的两位英雄:您与马吕斯·彭眉胥。”

“您觉得我可以得到奖赏吗?”

“当然。”

“那我就提出了。”

“您说吧。”

“处决此人的任务交给我吧。”

沙威抬起头,看着冉阿让,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但不易察觉,他说:

“这公正。”

安灼拉在他的马枪里装上子弹,环视了一下四周:

“大家同意吗?”

随后,他转向冉阿让:

“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