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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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让·瓦尔让(9)

冉阿让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这次他确确实实地把沙威抓到了手里。他从桌子上拿起那支手枪,子弹上了膛,动作很轻,发出了微弱而清脆的“喀哒”声。

就在这时,号角声响起。

“注意!”马吕斯站在街垒上,喊了一声。

沙威镇定如常。他看着起义者,笑了笑,说:“看来你们的命运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大家各就各位!”安灼拉喊道。

请允许我们交待一下:当起义者乱哄哄奔向各自的岗位时,沙威在他们的背后喊了一句话:

“再见!”

十九冉阿让的报复

顿时,厅堂里只剩下了冉阿让和沙威两个人。冉阿让为沙威松了绑,并示意要他站起来。沙威笑着服从了。沙威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表现出一种特别的优越感。

冉阿让抓住沙威的腰带,像拖负重牲口的皮带那样,拖着沙威往外走。他们慢慢地走出酒店。沙威的双腿被捆着,只能迈小步。

冉阿让的另一只手握着手枪。

此时,起义者们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看着街的尽头,所以,没有注意到他们。

马吕斯单独一人在街垒的左端,他看见了他们。这时,受刑人和死刑执行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阴沉的灵魂的深处。

冉阿让艰难地拖着脚上带着绳索的沙威,爬过蒙德都巷子的小街垒,手一刻都未放松。

一过围墙,起义者们就无法再看到他们。旁边有一堆尸体,那是从街垒中被搬到这里来的。

在这堆死人中,可以看到一个脸色惨白、披发、一只手被打穿、半裸着胸脯的女人,她就是爱潘妮。

沙威侧目瞧了那女尸一眼,异常安详地小声说:“这女孩儿我像是在哪儿见过。”

说罢,他又转身向着冉阿让。

冉阿让腋下夹着枪,盯着沙威,分明是在说:“那你认识我吗?”

“那你就报复好啦!”沙威显得很镇静。

冉阿让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刀。

“好一把匕首!”沙威叫了一声,“你是对的,这种方法对你很合适。”

冉阿让割断了捆着沙威脖子的绳子,又割断了他手腕上的绳子,然后弯下腰,割断了沙威脚上的绳子。

“您可以走了。”冉阿让站起来说。

沙威对任何事都是不容易感到吃惊的,然而,这一次,他吃惊了。他目瞪口呆,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冉阿让又说:

“我想,我是不能从这里出去了。假如我有幸脱身,随便你去抓,我住武人街7号。用的名字是福舍勒旺。”

沙威像老虎那样皱了皱眉头,嘴的一角微微开了一条缝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你是得小心点儿。”

“走你的吧。”冉阿让说。

“你刚才说,是福舍勒旺,武人街?”

“7号。”

沙威小声重复:“7号。”

他重又恢复了军人姿态,挺直腰身,扣好大衣,双手在胸前交叉着,转过身去,便朝麻厂街方向走去。冉阿让看着他离去。走出几步,沙威又折回,向冉阿让喊道:

“您真使我厌烦,这样还不如杀了我好些。”

沙威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那口气已带有尊敬之意了,并且称了“您”。

“走你的吧。”冉阿让说。

沙威慢步离去,消失在布道修士街的拐角处。

这时,冉阿让朝天空开了一枪。

他回到了街垒,对人说:

“处理掉了。”

当时,马吕斯忙于街垒的事,没有注意酒店内的情况,对这个被抓获的密探也没有留意。

当他在日光下看见受刑者跨过街垒去被处死时,才认出了沙威。他猛然回忆起蓬图瓦兹街的这个侦查员。此人曾交给过他两支手枪。这两支手枪他正在街垒中使用着。他还记起了他的名字。

但这回忆如同其他思想一样,是模糊不清的。因此,他还是不能肯定,在反复琢磨:

“是个警务人员,叫沙威?”

如果他出面为此人说一下情或许还来得及。但那样做首先要弄清楚此人究竟是不是那个沙威。

“安灼拉!”马吕斯喊了一声。

“什么事?”

“他叫什么名字?”

“谁?”

“那个警察。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当然。他自己说过。”

“叫什么?”

“叫沙威。”

马吕斯听罢站了起来。

也正在这时,蒙德都巷子那边传来一声枪响。

接着,冉阿让回来了。他向人们喊着:“处理掉了。”

马吕斯那忧郁的心立即哆嗦起来。

二十死了的有理,活着的无过

街垒开始做最后的抗争。

一切因素都给这至高无上的最后时刻赋予了悲剧的庄严性:空中,响着千万种神秘的爆破声;街上,传着行进中骑兵部队断断续续的奔驰声,炮兵部队阴阴沉沉的震动声。整个巴黎枪声密集,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圣美里警钟呜咽。上,温和季节阳光浮云点缀着灿烂的青天。下,绚丽时光令人恐怖的死气沉沉的房舍。

从昨晚开始,麻厂街两边的房屋已经变成两堵墙,变成两堵不让人接近的墙。这里门窗紧闭,犹如墓壁。

那个时代,与我们现在的情形不同。当民众认为国王赐予的宪章和立法政体存在太久、认为需要结束的时候,当愤怒的情绪普遍存在、城市允许掘去自己的铺路石、起义者向市民轻轻耳语、把口令传下而听者以微笑回报的时候,居民可以说充满了暴动的情绪,这样,他们就成为战斗者的助手,而那些房屋和依赖房屋而建的街垒就友爱地结为一体。当时机尚不成熟,群众否认那个运动时,起义就得不到支持,战斗就变得毫无希望。那样,城市将成为沙漠,人心将成为石头,房屋将成为协助军队夺取街垒的掩体。

我们不能凭空无故地要民众违反自己的意愿而加快前进的步伐。谁都不可能强迫人民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民众决不听人支配。他们会对起义者置之不理,甚至抛弃他们。那样,每所房屋都能成为峭岩,门窗都能成为铁壁。它们本来可以成为你的救星,但现在却成了铁面法官,宣判你的死亡。阴沉的、紧闭的门窗是没有生命的,但它的里面却有活着的人。那里面的生命好像终止了,但却存在着。24小时以来没有一个人露面,可一个人也不缺。在这石窟中,人们在活动,睡觉,起床,全家聚集在一起,有吃有喝;人们在提心吊胆。这是可怕的!害怕么,还有什么好讲的:冷淡,惊慌失措,这些都可原谅了。有时,还会出现这种情况:惧怕变为激情,惊骇变为疯狂,如同谨慎变为狂怒一样。不是有这样一句深刻的话吗:“疯狂的稳重。”极端的恐惧可以萌发出新的因素——怒火。“这些人想要什么?他们永远不得满足。他们想破坏别人平静的生活吗?革命,革命,还不够多吗?我们可是受够了!你们来我这里干什么?你们自己脱身吧!你们是自作自受,活该!这与我们无关。街道都被毁了,子弹乱飞,这我们已认倒霉。你们是无赖一群,甭想进我的门!”于是,房屋就成了坟墓。起义者在门前垂死挣扎,眼见到霰弹在身边开了花,眼见到刺刀捅了过来。如果他们叫嚷,会有人听见,但不会有人出来。墙可以保护他们,人可以营救他们。这墙有肉做的耳朵可以听清,但这人却是铁石的心肠,闭门不纳。

这怪谁呢?

怪所有的人。

怪这个不完善的时代。

原来只是乌托邦现在变成了起义,原来是哲学的论争,现在变成了武装的抗拒,密涅瓦转变为帕拉斯帕拉斯,密涅瓦的别名,称密涅瓦时是智慧女神,称帕拉斯时是战神。,是一种冒险,急躁冒进是乌托邦的弱点,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还要行动,于是他们得到的不是胜利,而是灾祸。它为那些否定它的人们大干一场,毫无怨恨,甚至还为这些人辩解。它是高尚的。它的高尚就在于能忍受遗弃,出现障碍,它不屈不挠排除之,出现忘恩负义,它温存体贴之。

这是不是一种忘恩负义呢?

从人类的角度看,它是。

从个人的角度看,它不是。

进步是人的生活方式,是人类的生活常态,是人类的一致步骤。进步在行进;它天上地下大巡游,向着卓绝的、神妙的方向迈进;它有时会停一下,等待着落后的人,然后一齐前进;它有时会歇息一下,以便在进入一个即将豁然开朗的出色的迦南迦南,据《圣经》记载,是上帝赐给以色列人的圣地。面前沉思;它也有入睡的时刻。思想家对此是绝难容忍的,会感到痛心疾首。可要知道,人类的精神免不了会被阴影笼罩,人类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困境在所难免。

“上帝可能已经死去。”有一次,热拉尔·德·奈瓦尔热拉尔·德·奈瓦尔(1808-1825),法国诗人、文学家。曾对本书作者说了这样一句话。看来,他把进步与上帝混淆了,这样,运动的暂时停止,就成了上帝的死亡。

绝望是不应该的。进步必然会苏醒过来。他沉睡时,你会发现,他实际上成长了。他站起来时,你会发现他长高了。进步与河流一样,是不可能永远平静下去的。不必筑堤,也不必投石。设障会使河流产生波涛,会使社会出现沸腾,造成混乱;当然,混乱也不必害怕,因为即使出现混乱,混乱之后,人类又前进了一步。在秩序建立之前,即世界和平建立之前,和谐统一普及大地之前,进步总是把革命作为自己的驿站的。

什么是进步?我们刚才已经说过,进步是人民永久性的生活。

然而,有时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个人眼下的生活在与人类永久性的生活相对抗。

我们应当承认,个人利益是不相同的。人们各自谋求自己的利益并没有什么超越权利的罪名可言。只顾当前利益的那种利己主义的存在也并非不能容忍。人有自己的权利,不一定为了未来而牺牲这种权利。目前的一代人自有其在地球上的过路权,任何人都无权强迫他们为后代缩短自己的路程。这种过路权,他们和后代是平等的。“我存在着。”一个人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这说话的人就是大家。“我年轻,我恋爱;我老了,要休息;我有孩子,有家庭,有事业,有房子要出租,有资金投入政府的企业,有妻室儿女,我热爱我拥有的一切,我幸福,我要活下去,请勿干扰。”凡此种种,都使人们有时对人类伟大的先锋队采取极端冷漠的态度。

我们还要说,乌托邦拿起武器之日便是失去光辉之时。我们知道,乌托邦是明日的真理,而战争却是昨天的手段。它是未来,却与过去一样动作。它原是纯洁的思想,却变成了粗暴的行径。在自己的英勇中它加进了暴力,它应为此而负责。这种暴力成为权宜之计,违背了原则,它应为此受到惩罚。乌托邦揭竿而起,手中却拿着陈旧的军事规章进行战斗;枪杀间谍,处死叛徒,消灭活人并将他们抛入无名的黑暗中;利用死亡,以求一逞。这一切都是严重的。这似乎是,乌托邦对光明已经丧失信心,而光明本来是它的无敌的永不变质的力量。它使用利剑出击,然而,没有一种利剑是单刃的,每把剑都是两个刃,一边伤人,另一边便在伤自己。

讲了这些保留,并且是严肃的保留之后,我们就要进行赞颂了——他们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我们都应当赞颂它。他们是为未来而战。失败了,但光荣,而也许正是由于失败了,才更显出了它的威严。人民欢呼符合进步的胜利,同时,同情一个英勇的失败者。一个宏伟,另一个崇高。对牺牲者的赞赏,远远胜过成功者。在我们眼里,约翰·布朗与华盛顿相比,约翰·布朗更伟大,比萨康纳与加里波的相比,比萨康纳更伟大。

战败者需要有人支持。

不可不公正地看待这些为了未来而努力战斗、以失败而告终的伟大的人。

人们一直在责怪革命,说革命在散布恐怖,凡街垒都在行凶。人们指责他们的理论,谴责他们的意识,怀疑他们的目的,辱骂他们别有用心。责备他们,说不该与现存的社会制度进行抗争,不该加剧贫困、痛苦、罪恶、不满和绝望,不该从地下挖起那黑暗的石块、堆起街垒。人们在大喊大叫:“你们把地狱的铺路石都拆毁了。”受指责者此次答道:“这恰好说明我们筑街垒的动机是纯正的法国的一个谚语说,“地狱的路面是由良好的动机铺成的”,意思是“很多有良好动机的人却干了坏事”。。”

和平的手段是解决问题的最妥善的办法。总之,我们不得不承认,当我们见到一块铺路石的时候,不免就要联想起那只熊指拉封丹寓言《熊和园艺爱好者》中的熊,它为了赶走朋友鼻子上落着的一只苍蝇,搬起石头向苍蝇砸去,结果,自己的朋友死于石下。。社会不能不为这种好心肠而担忧。但社会必须得到拯救。故此,我们必须向良知呼吁,不要开烈性药方,要查明病情,对症下药,通过友好协商来研究疾苦,解除病痛。

不管怎么样,这些人,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目光注视着法兰西,并以理想的坚定性,为伟大的事业而战斗着。即使他们倒下,尤其在倒下的时刻,那表现,是令人敬畏的。为进步事业,他们无偿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完成了上天的旨意,做完了宗教的行动。一到既定的时刻,像舞台上演员到了要接台词时那样,他们大公无私,按照上天所著剧本中安排的情节,进入坟墓。这没有胜利希望的战斗,这泰然自若的消失,他们都接受了,目的是要把从1789年7月14日开始的这一不可抗拒的人类的运动,发展到它那辉煌而至高无上的世界性的结局。法兰西革命是上帝安排的行动。这些战士是他的传教士。

在前面的一章里,我们已经指出了起义与暴动的区别。现在,除那些区别之外,还应增加下面的内容:有被人接受的起义,这称之为革命;有被人否定的革命,这种革命被称为暴动。起义爆发,就是某种思想在接受人民的考验,如果民众抛下黑球,就意味着那行动将是一个枯萎的果子,那起义,便成了无为的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