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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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让·瓦尔让(10)

每当空想打算变成事实之时,一声号令,便立即进行战争,这样的作风肯定是不为老百姓接受的,因为这些民族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着英雄气概和烈士气质的。

他们讲究实际。他们压根儿就对起义有反感,认为,第一,起义往往是一场灾难;第二,起义的出发点常常是抽象的。

为什么说起义者的出发点往往是抽象的?这是因为,起义者往往局限于为某种理论而献身,这一点很高尚。但是,这样,起义就往往成为一种狂热的表现。他们的头脑怒不可遏,于是拿起了武器。他们的矛头表面上指向现政府和现政体,但实际矛头所向,是更深更远的,老百姓不易觉察的地方。譬如,我们要强调指出,1832年的那些起义领袖,尤其是麻厂街的那些激进青年,他们的矛头所向,并不完全是路易-菲力浦。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谈起话来便可注意到,他们公正地看待路易-菲力浦这个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间的君王,认为他有种种优点,没人恨他,他们对路易-菲力浦,是作为世袭神权王位的代表者攻击的,尽管他是旁支。如果是嫡系查理十世他们也要攻击。我们已经指出,他们要推翻法国王朝,主要是想在全世界推翻人对人的篡夺,推翻特权对人权的篡夺。他们认为,巴黎没有君王,世界上便没有了暴君。他们以此为据,目标十分遥远,异常模糊,但他们不遗余力。他们是伟大的。

事情就是如此。这些人为这些幻影献身;这些幻影带来了这些献身者梦寐以求的东西。总而言之,他们混淆了人类坚定的信念与梦想之间的区别。起义者把自己所干的镀上了一层金,尔后又将它诗化。他们一头扎进这可悲的事业之中,并陶醉于即将发生的事变。他们总是想:谁知道呢,也许会取得成功。他们人数少,要和整整一支军队进行对抗,但他们为了捍卫权利和自然法则,捍卫每个人不可放弃的主权,捍卫真理和正义,他们可以慷慨就义,像斯巴达人;也可以勇往直前,像堂吉诃德,像莱翁尼达斯。既然已经投入了战斗,就决无后退的可能。他们低着头往前闯,希望获得前所未有的胜利,希望出现更为完善的革命,希望恢复自由与和谐的进步,希望人类变得更加伟大,希望世界获得拯救,最坏也就是塞莫皮莱的重现而已。

为了这种进步所进行的交锋往往会遭到失败。原因我们刚才分析过了。民众不愿被驱使。对他们,民众是麻木的。民众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害怕冒险,而理想的实现总是需要冒险的。

另外,我们切不可忘记,这里有一个利益问题。利益与理想和感情有些格格不入。有时,胃装满了,心却被麻痹了。

法国的伟大和美丽在于,醒得早,睡得迟;在前进,在探索,不像其他民族那样肚子大大的,它系腰带时比较灵便。

这是因为,它是一个艺术家。

理想是什么?是逻辑的最高峰。美是什么?是真的最高峰。一个民族尊崇艺术,就是追求彻底,崇尚美,就是追求光明。正因为如此,欧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首先由希腊举起,它传给了意大利,从意大利手中接过来的是法兰西。这是些神圣的民族先锋!是他们在传递生命之灯。

事情是很奇妙的,诗意竟是一个民族进步的因素。文化的分量是由想象力的分量来衡量的。而一个文明的民族应该是刚强的民族。像科林斯科林斯,古希腊城市,曾与雅典、斯巴达抗衡。此处指其刚强。那样,对了!像西巴利斯西巴利斯,古意大利城市,居民以柔弱著称。那样,可不行。谁溺爱懦弱,谁就要衰退。不要做涉猎者,也不要做演奏能手,要做艺术家。文化,不能满足于精练,而要纯化。只要具备这一条件,我们便能向人类示范理想了。

现代的理想,是以艺术为典型、以科学为手段的。照科学法则行事,诗人为社会规划的蓝图——社会之美,就可以实现。我们将用A+B重建伊甸园。文化发展到今天这样的一种程度,精确便成了营造壮美不可缺少的成分,科学的手段不仅能够帮助而且可以充实艺术的情感。梦想必须策划。以征服为特征的艺术,应该把科学作为自己的支点。这是它的原动力。坐骑的可靠性是至关重要的。现代的智慧,就是骑在印度天才身上的希腊天才,就是骑在大象身上的亚历山大。

文化,万不可由僵化的、腐朽的民族来引导。膜拜偶像和金钱,只会令支撑行走的肌肉枯萎,令向上的意志衰退。沉迷于宗教传统,在商业的交易泥坑中不能自拔,就会使这个民族趋于退化,降低它的水准,缩小它的视野,在为世界目标奋斗时,失去既属人又属神的智慧,而这智慧本可使这一民族成为传道者。巴比伦无理想。迦太基也一样。理想,雅典和罗马却具有。经历多少世纪的黑暗之后,它们仍旧保持着文化的光环。

法兰西与希腊、意大利有相同的民族素质,它具备雅典人的美,罗马人的伟大。除此之外,它还善良。比起其他民族来,它更乐于奉献,更乐于牺牲。只是,这种气质时有时无。这一特性便把那些法兰西想走、他们偏要跑,法兰西想停、他们偏要赶路的人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法兰西也曾多次犯过唯物主义的错误。有时,超凡的头脑闭塞了。这时,人们便再也看不到法兰西伟大的影子,在人们的脑子里,只留下了米苏里州或南卡罗纳州。怎么办?巨人在装矮子,辽阔的法兰西突然变得渺小了。这有什么办法?

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无话可说。人民犹如星宿,有暂时隐没的权利。

一切都还是好的,只要光明能够重现,只要是暂时的隐没,而不是退化,不是黑夜,一切都还是好的。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重现光明和“我”的延续意义一样。

这样,对于街垒,我们就该以平静的态度对待之。死亡也好,流亡也好,不得已时,忠诚的人都是可以接受的。忠诚的真谛是什么?是忘我。被遗弃者,让他们被遗弃吧,被流放者,让他们被流放吧,我们只恳求伟大的人民在后退时不要退得过远;不要以恢复理智为借口,在下坡路上滑得过了头。

物质,存在着;时间,存在着;利益,存在着;肚子,存在着。但肚子不是智慧表达的惟一形式。眼前的生活应当受到重视。我们承认这种权利。但是,永久的、长远的生活也有自己的权利。唉!有时,登得高高的,会一下子跌下来。这是历史上常见的遗憾之事。有一个民族,曾显赫一时,达到理想的境界,后来却跌入污泥并还感到称心如意。如果有人问它,你为什么抛弃苏格拉底去追求法斯达夫法斯达夫(1378-1459),英国军官,以沉湎酒色、厚颜无耻著称。?它回答道:“因为我喜欢政治家。”

回到这次混战之前,我们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们此时此刻所谈论的战争其实是一次面对理想的痉挛,它是病态的,带有悲惨的癫痛病的征兆。内战,是进步的一种病痛。在我们的行程中是难免的。它是一出戏不可缺的一个阶段,是一幕,也是幕间休息。社会上的受苦人是剧中的主人公。剧名,它的真名,叫“进步”。

进步!

这正是我们的呼声!我们这出戏发展到现在,它所表达的思想尚需不止一次地经受考验。也许我们应该揭去帷幕,使它的光芒四射。

读者手中的这本书,无论出现怎样的间断、怎样的例外,怎样的缺陷,但是,它从头到尾,从整体到细节,写的都是从恶走向善,从不公正走向公正,从假走向真,从黑夜走向黎明,从欲望走向良知,从腐朽走向新生,从兽行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上帝的发展史。它的出发点是物质。它的终止处是灵魂。由七头蛇开篇,由天使收尾。

二十一英雄们

突击的战鼓擂响了。

这是飓风般的袭击。昨夜,在黑暗中,一条蟒蛇已经悄悄盘在街垒周围。现在,在大白天,在敞开的大街上,搞奇袭是不会成功的。现在的情况是,大炮开始怒吼,一队队的士兵开始运动。狂怒变成了技能。一支强大的步兵摆出战列纵队,在相当的距离之内,均衡地被安插在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队伍之间。另外,还有无数街垒这边听得到、看不见的士兵作后盾,跑步向街垒冲来。战鼓擂响,军号吹响了,士兵们平端刺刀,在开路的工兵之后,冒着枪林弹雨,沉着前进,直抵街垒。进攻的队伍像一根铜柱,重重地向街垒压过来。

街垒顶住了。

起义者们猛烈地还击。街垒成了拼命争夺的对象,出现了双方在上面竞相攀登的场面。街垒发出鬃毛散开那种形状的火光。进攻是如此的猛烈,霎时间,街垒的四周都出现了进攻者。出现了狮子对付一群猎狗的局面。一时间,士兵们被打下街垒,一时间,进攻者又像浪花冲击悬崖那样冲过来,将街垒覆盖,但不一会儿,他们又被打退了,街垒又恢复了自己黑色的巨大峭壁的原形。

纵队被迫退却后,在街上重新集合,他们已失去了掩护,但仍令人生畏。他们用骇人的排枪向街垒还击。见过烟火的人都还记起那种称之为礼花的交叉的火光,而此时此地,“礼花”不是垂直行进的,而是横着飞腾的。每一束火花的顶端,不是一颗实心弹,就是一颗霰弹,或是一颗子弹。它们的呼啸预示着死亡。街垒正处在这些花束的终极处。

双方都有同样的决心。勇敢已接近野蛮和疯狂,牺牲精神是何等的强烈啊。军队想尽快结束战斗,而起义者却不让军队轻易达到这一目的。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接近死亡时,大无畏的精神演化成了疯狂的时候,谁会轻易示弱?混战使每一个人都感到,最后的时刻要保持自己至高无上的形象。街上尸体成了堆。

安灼拉和马吕斯分别在街垒的一端进行指挥。安灼拉处于隐蔽状态,他关注着整个街垒的命运,在等待时机。三个进攻的士兵没有发现他。他们死于他的枪下。马吕斯处于完全暴露的状态,成了众矢之的。他的大半个身子暴露着。一个吝啬之徒发起狂来,可以一掷千金。一个冥想者行动起来,也可以无所顾忌。他那沉思不醒的样子可怕极了。他的动作如同在梦里一样,看上去像是一个鬼魂在射击。

被包围的起义者的子弹逐渐耗尽,他们的嘲讽却不会枯竭。他们被坟墓的旋风吹着,仍然嬉笑如故。

看到古费拉克光着脑袋,博须埃便问:

“你把帽子丢到哪里去了?”

古费拉克回答:

“像是被炮火轰掉了。”

他们还会发一通议论,且态度傲慢。

“真让人不明白,这些人,”弗以伊辛酸地喊着(他念着过去军界一些人的名字,有些是很有名的),“他们答应过,并发了誓,前来帮助我们,并以荣誉作了担保。他们个个还是将军。可现在,却把我们丢在了这里。”

公白飞微笑了一下,神情庄严:

“有些人就是这样,对荣誉信条的遵守,好比人们对星辰的观察,总是隔着老远的距离。”

街垒内撒满炸开的弹片,就像下了一场大雪。

进攻的一方人多势众,起义的一方据险以守。起义者能够不费劲儿地消灭那些在尸体和伤兵之间艰难攀登的士兵。街垒的坚固程度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它可以抵挡住一个军团。然而,进攻的一方随时在补充人员,在枪林弹雨之中突击纵队的后继部队在不断地涌来。现在,他们正一点点、一步步、但有把握地向前运动,像是被拧紧了螺丝的压榨机,在逐渐逼近街垒。

突击在连续不断地进行。恐怖在毫不间断地加剧。

于是,在麻厂街的铺路石上,展开了一场特洛伊那样的肉搏。这些衣衫破烂,疲惫到了极点的人已经有14个钟头未吃、未睡,子弹已差不多打光了,个个都已挂彩,头上,手上都包着乌黑的布条,鲜血从衣服的破洞中不住地涌出。武器只剩下了被打坏了的枪和钝了的刀。他们快要变成巨人提坦。街垒曾10次受到包围、攻打、攀登,但始终未被占领。

要对这次战斗有个形象的了解,我们可以这样想象:一堆可怕的勇士身上点起了大火,我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场火灾。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个火炉的炉膛。从人们的嘴里喷吐着火焰,他们的脸奇特异常。这已不再是人的形象;战士们个个成了一团火;这是混战中的让人惊心动魄的火焰,双方连续不断的大规模的杀戮场面,我们不再描述了。因为只有长篇的英雄史诗才有资格以12000行诗句来描绘这次战斗。

这是婆罗门教所描述的地狱,而且是17种地狱中最可怕的、《吠陀》《吠陀》,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和文学作品的总称。称为剑林的那一种。

肉搏战开始了。短兵相接,手枪射击,刀砍,拳打脚踢。远处、近处、上面、下面,都滚在了一起。屋顶之上、地下室内、酒店窗口上,无处没有搏斗的人影。1对60。力量是悬殊的。科林斯的门面已经被毁了一半,被弄得面目全非。门窗都变成了大黑洞。博须埃被杀了,弗以伊被杀了,古费拉克被杀了,若李被杀了,公白飞在扶一个伤兵时一连被刺刀捅了三下,胸部被穿透,朝天望了一眼,绝气了。

马吕斯在坚持战斗,他浑身是伤,头上像盖了一块红色的手帕。

唯有安灼拉没有受伤。但他没有了武器,于是,他向左右伸手,旁边的人见状,便把自己的武器递给他。他原有四把剑,比弗朗索瓦一世弗朗索瓦一世,1515-1547年在位的法国国王。1515年在意大利马林雅诺城战胜瑞士人。在马林雅诺时还多一把。但现在只剩下半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