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敬会的规章严厉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使那些有进修院愿望的人却步不前,致使会中后继无人。到1845年,担任杂务的修女勉强还可以找到几个,至于唱诗的修女,却一个也找不到了。40年前,修女的人数勉强凑够100人。15年前,便只有28个人了。今天还有多少呢?1847年,院长是个年轻人,还不到40岁,这说明选择的范围缩小了。人数减少,负担增加,每个人承担的任务便日渐繁重起来。当时,大家已经预见到,不久,她们就会只剩下十来个人了。这少数的几个人,将躬背弯腰,扛起圣伯努瓦的那套沉重的教规担子。无论人多还是人少,那教规却是一成不变的。它狠命地压迫着会中的修女,直到她们死亡。在本书作者还住在巴黎时,那里死了两个。一个25岁,一个23岁。这后面的一个可以像朱利亚·阿尔比尼拉所说的那样:“我葬在这里,享年23岁。”正是由于修院萧条了,才不得不放弃教养小姑娘们的那副担子。
如果我们有机会从那所不寻常的、无人知晓内情的黑院子门前经过,我们便不能不拐进去看一看,不能不引导听我们叙述冉阿让伤心史的人的思路,让它同我们一同进去走走。这样做也许是有益的。我们已经初步了解了这个拥有古老习惯的团体,我们今天的人是无法理解那些古老习惯的。那是个封闭的园子,犹如禁宫。对那奇特的场所,我们已经谈得相当详细。我们这样做时,是心怀恭敬的,至少是在把详细和恭敬协调起来谈这些事的。对那些事我们不可能全部都懂,因此,我们不可能对一切都持否定态度。约瑟夫·德·梅斯特尔高唱颂歌,连刽子手也成为他歌颂的对象;伏尔泰则嬉笑怒骂,连耶稣受难像也不放过。我们则在他们二位之间,持骑墙态度。
顺便说一下,伏尔泰缺乏逻辑,他很可能用为卡拉斯卡拉斯,18世纪法国一位商人,有人诬告他不让其子脱离新教而将儿子杀害而被判处轮刑。三年后,伏尔泰为他申雪,追判无罪。辩护的态度来为耶稣辩护。对那些从根本上否定神的化身的人,耶稣受难像又有什么价值呢?那受难者充其量是一个被害的哲人而已。
19世纪的时候,宗教的观念出现危机。人们遗忘了某些事物,这是好的现象。忘记的同时会学到一些别的东西。人是不可能让自己有空虚感的,某些破坏行动在所难免,行动在进行;破坏之中有建设,这是有益的。
这期间,我们把研究重点放在那些不复存在的东西上,研究这些东西也是有意义的,至少,认识它们可以避免它们。人们对复古常以一个新词誉之,那就是维新。其实,维新是还魂鬼,无论它以多么新的面目出现。对此我们要提高警惕,提防陷阱。“古”有一副真面貌,那就是过分的迷恋,也有一副假面具,那就是伪善。我们必须先撕掉它的假面具,揭露它的真面目。
至于修院,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说它是个文化问题——可文化在谴责它;说它是个自由问题——自由倒庇护着它。
七、题外话
一抽象意义上的修院
本书是一个悲剧,主要角色是无极。
人是次要角色。
既然如此,我们在路上碰到一个修院便该立刻进入。什么原因?因为修院古今都存在,而且不但西方有,东方也有;不但基督教有,异教,儒教、伊斯兰教等也都有。它是人观察无极的测光仪。
这里不是过分发挥某些思想的场所,我们应当这样说,每当我们遇见无极存在于心中时,无论我们对它的理解程度如何不同,无论我们如何绝对地坚持我们的保留、容忍,甚至愤慨态度,但是,我们总会对它肃然起敬。圣殿、清真寺、菩萨庙、神舍等等,这些地方都有两重性,既有我们所唾弃的丑恶的一面,又有值得我们崇敬的卓绝一面。见到它们,会有何等的精神静思,会有何等无限的冥想啊!这些人间墙壁乃是上帝光辉的反照。
二历史意义上的修院
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从理性和真理的角度看,僧侣制度都是罪恶的。
一个国家如果修院泛滥,它便成为社会的累赘,成为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成为人类懒惰的大本营。修道团体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正如寄生物对于檞树,肿瘤对于人体。它们的兴盛和肥壮正是国家的穷困和贫瘠。僧侣制度对早期文化曾是有益的,可以减少精神方面的强暴习气,但待到人们的精神饱满之时,它的存在却是有害了。当它衰败之时,当它走向腐化之后,层出不穷的事例表明,它纯洁时期一切有益的东西都将成为消极有害的东西。
修院制度已完成了其历史使命。修院对现代文化的初步形成有用处,可到了现代文化的成长阶段,修院则妨碍了它,毒害了它的发展。从组织和教育人的方式来观察,10世纪修院是好的,15世纪开始出了问题,19世纪却已令人厌恶。在许多世纪中,意大利和西班牙一个曾是欧洲的光辉,另一个曾是欧洲的荣耀,但僧侣制度像麻风病那样侵入那两个灿烂的国家的骨髓之后,到我们这个时代,那两个出类拔萃的民族,多亏1789年那次健康而有力的治疗才开始康复。
古代的女修院,本世纪初还继续在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存在。那种修院,确是黑暗的中世纪的真实写照。这种修院,是各种恐怖的集中点。地道的天主教修院是充满死亡黑光的魔窟。
要论阴惨,当属西班牙的修院。在那里,高大的教堂随处可见,祭台像座座宝塔朝着昏暗的高空延伸,圆拱被烟雾笼罩着,穹隆黑影重重。无数高大的白色耶稣受难像挂在一条条铁链之上。不少受难像是由象牙雕成的,基督赤裸着魁伟的身躯,被摆放在乌木架上。不少像看起来既富丽又丑恶:血肉模糊的躯体,白骨从肘端露出,髌骨也暴露在皮肤之外,伤口鲜血淋淋,头上是一顶白银荆棘冠。这些基督被用金钉子钉在十字架上,额头上滴下的血珠由串串红宝石做成,泪珠由金刚石做成。看上去,那金刚钻和红宝石都像是湿润的。一些妇女戴着面纱,腰肢被毡毛内衣和铁针制成的鞭子弄得鳞伤遍布,两个乳房被柳条网束得紧紧的,膝头由于跪式祈祷而皮破血流。她们伏在雕像下的黑暗中哭泣着。这些凡妇以神妻自居,以天女自比。她们有所思吗?没有。她们有所求吗?没有。她们有所爱吗?没有。她们是活人吗?不是。她们的肋已僵硬成骨,她们的骨已僵硬成石。面纱由夜神编织。面纱之下的呼吸好像是死人的悲惨气息。修院的女院长,一个恶鬼,它通过吓唬,使她们变得圣洁。圣洁,便是如此不堪入目!可这是西班牙古老修院的真相。那纯粹是残忍的苦行窟,是处女们的火坑,残暴的场所。
西班牙的天主教与罗马的天主教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西班牙修院极具东方情趣,是天主教修院的典型。大主教,天国的宦官头目,他设下重围,守护着留给上帝的后宫。修女即为宫妃,神甫即为太监。信女们慕慕怨怨,梦中被选,受到宠幸。夜里,那赤裸裸的美少年走下十字架,静室之内,心醉神迷。那信女们眼中的基督,便是苏丹嫔妃眼中的苏丹,她们并不觉得,自己被重重的高墙包围了起来,再也享受不到半点人生的乐趣,连朝墙外看一眼的自由都被剥夺了。“地牢”代替了革袋。东方抛到海里去的,西方丢在了地上。两地的妇女都一样曲肘望天,一边是波涛,一边是黄土,这里水淹,那边土掩,无独有偶,惨绝人寰。
到今天,那些厚古的人们,因为对那些事实无法否定,只得一笑了之。而另外一些人则不以此为满足,于是,一种奇特而方便的方法盛行起来:抹杀历史的揭示,掩盖哲学的批判,删除一切折磨人的事件和所有阴晦的问题。精明者说:“这是耸人听闻的伎俩。”笨拙的跟着说:“统统是耸人听闻。”于是,卢梭变成了耸人听闻的人,伏尔泰在卡拉斯、拉巴尔拉巴尔,18世纪法国一位世家子弟,由于折断了一个耶稣受难像被判处斩首,斩首后又被焚尸。和西尔旺西尔旺,18世纪一位法国新教徒,由于不许女儿信天主教被判处死刑。死后五年,伏尔泰代为申诉,追判无罪。的问题上也变成了耸人听闻的人。我不知道,最近是谁有所发明,说塔西佗是个耸人听闻的人,而罗马帝国暴君尼禄则成了一个被中伤者,并且,我们肯定还应当同情那位“可怜的奥勒非奥勒非,公元前6世纪新巴比伦王国大将,进犯犹太时为一犹太美女诱杀。”
事实可不是能够轻易抹杀的。本书作者曾到过维莱修道院,它离布鲁塞尔八法里,是中世纪一个活生生的缩影。在那里,他亲眼见到了旷野中那个修院遗址上的土牢洞。在迪尔河旁,他还亲眼见到了四个一半在地下一半在水下的石砌地牢。这种地牢被人称作“地下室”。每一个“地下室”都还残存下一扇铁门、一个粪坑和一个装了铁条的通风洞。那“地下室”,墙外高出河面两法尺,墙内离地面却有六法尺。四法尺深的河水在墙外流过去。“地下室”终年潮湿。被关在“地下室”的人只能呆在潮湿的地上。在那些“地下室”中,有一个还留着一段固定在石壁里的颈镣;另外一个,有用四块花岗石砌成的石匣子,长不能躺,高不能站,可当年这里却关着人,上面还有一块石板。这是确凿的事实,看得见,摸得着。那些“地下室”,那些单人囚室,那铁门斗,那颈镣,那开得高高的、却让河水齐着洞口流过的通风洞,那带花岗石盖子的石板匣子,那不埋死人单埋活人的坟墓,那种泥泞的地面,那种浸水的墙壁,这些东西难道也是耸人听闻吗?
三我们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尊重过去
僧侣制度,像西班牙和西藏存在的那种僧侣制度,是扼杀文化的一种痨病。说干脆一点,它在扼杀生命。说简单一点,它在消灭人丁。进入修院,等于受了宫刑。它在欧洲已成灾难。此外,还存在无时无刻不借信仰而行施的残暴手段,言不由衷的志愿,以修院为支柱的封建势力,人口过多家庭的长子出家的宗子制,我们刚才谈过的那种种残暴行为——“地牢”,被封闭的嘴,被禁锢的头脑,被磨灭的智慧,被活埋的灵魂。除了民族的堕落以外,还得加上个人的苦难,无论你是谁,在僧衣和面纱(人类发明的两种装殓死人的服饰)面前,你总免不了不寒而栗。
但是,在某些地方,出家修道的风气无视哲学和进步,竟然盛行于19世纪。更奇怪的是,苦修之风竟有愈演愈烈之势,令文明世界为之震惊。一些团体过了时,却想永远存在下去,那种倔强的劲头儿,那种所谓的仁爱,无异于要人把哈喇了的头油抹在头发上,要人把发臭的鱼吃到肚子里去,要大人穿小孩子的衣服,像回到家的僵尸要和活人拥抱。
“你这忘恩负义之辈!我在风雨中保护过你。现在你为什么抛弃我?”这是衣服的观点。
“我出身于大海。”那臭鱼是这样认识问题的。
“我是从玫瑰花里来的。”那哈喇了的头油也不服气。
“我爱过你们。”僵尸这样说。
“我给你们以教诲。”修院也不放过你。
对此,我们惟一的回答就是:那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
梦想让死亡的东西无休止地存在下去,并采用以香料防止尸体腐烂的方法来管理社会,对腐朽的教条加以修订,在法宝箱上再涂上一层金粉,把修院修缮一新,重新净化圣器匣,补缀迷信露出的破绽,鼓动信仰狂,替圣水瓶和马刀重新装柄,再建僧侣制度和军事制度,把寄生虫的繁殖也看成社会的幸福,把过去强加于现在,那一切,好像甚为奇怪。可社会上却有一大批乐此不疲者。他们都是聪明绝顶的人,自有一套过人的本领,把过去的一切加以粉饰,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社会秩序、神权、道德、家庭、敬老、古代法度、神圣传统、合法地位、宗教……于是,逢人便喊:“瞧啊!这些东西多好!快快接受吧,诚实的人们!”那种逻辑在很早的时候便已存在。罗马的祭司们就用了这种逻辑。他们把石膏粉涂在黑牛的身上,便说:“你已经白了。”
至于我们,我们是处处都心怀敬意的,不与过去过不去,只要它认定自己是死了。如果它要表示它还活着,那么,我们将把它置于死地,将它捏死。
迷信、过分虔诚、口是心非、成见,统统都是鬼物,但它们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们的鬼影全都尖牙利爪,必须和它们肉搏,和它们斗个不停,因为和鬼魅进行永久性的斗争是人类的必然天性。要抓住鬼影的咽喉,把它打翻在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19世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法国修院就像阳光下的枭鸟窝。在1789年、1830年和1848年的时候,修院居然在革命发祥地大肆鼓吹出家修行,顿时出现了反时代的潮流,使罗马的幽灵横行于巴黎城域。在正常的年代里,只须念一念表示公元年代的数字,便足以制止一种过时的事物,使它销声匿迹。但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并不正常。
我们必须战斗。
我们必须战斗,也必须区别对待。真理的本性是不走极端的。它也需要矫枉过正吗?有些东西是必须加以摧毁的,而有些东西只须拿到阳光下看清楚就行了。严肃而又和善的检查,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在阳光明媚之时,我们是无须点燃火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