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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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柯赛特(30)

因此,现在既然已是19世纪,那么,无论是在亚洲还是在欧洲,无论是在印度还是在土耳其,一般说,我们都反对那种出家修行的制度。修院等于污池。那地方明显是有害的,就像一片烂泥塘,腐臭而淤滞,生物会因发酵而身染热病,并促使衰亡。修院的增长已成为埃及的祸根,我们想到,在那些国家里,托钵僧、比丘、苦行僧、圣巴西勒侍修士、隐修士、和尚、行脚僧,如蚁如蛆,迅速繁殖,万头攒动,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我们费了这么多唇舌,宗教问题依然存在。这问题的某些方面神秘而又骇人。我们希望大家一起留心观察一下。

四从本质上看修院

某些人聚拢起来,住在一起,凭借什么权利?凭借结社的权利。

某些人闭门幽居,凭借什么权利?凭借每人天生得到的那种开门和关门的权利。

某些人呆在家里不出门,凭借什么权利?凭借每人天生得到的来和去的权利。

然而,他们在屋子里干了些什么呢?

他们在低声说话,他们眼睛向下,在工作。他们放弃了社交、城市、色欲、肉体享乐、虚荣、自豪和物质利益。他们穿着粗呢,穿着粗布。他们之中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私有财物。一进那扇大门,有钱的都自动地变成了没钱的,变成了穷人。他把自己的东西无偿地分给了大家。无论是贵族、世家子弟、官宦大人,还是乡巴佬,一来到这里便都一律平等了。人们的静室都一模一样。大家都剃同样的发式,僧衣的式样也完全相同,甚至连吃的黑面包,睡的麦秸,死时身下的柴灰都是完全相同的。背上的口袋一样,腰上的绳子一样,如果要所有的人赤足走路,相信同样也可以办得到。其中也许有个王子,但王子和其他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一个影子。不仅头衔不存在了,连姓氏也没有了。他们只有名,没有了姓。况且洗名的权利是一样的。他们离开了家庭,离开了亲骨肉,在修会,人们组成了一个精神的家庭。除了整个人类,他们再没有其他亲人。他们帮助穷人,照顾病人,选举自己服从的人,彼此之间以兄弟相称。

说到这里,你会拉住我,并且兴奋地说:“这才真是理想的修院呢!”

只要可能存在一个这样的修院,我们就应该看重它。

因此,在前一卷书里,在谈一个修院的情况时,我的口气是怀有敬意的。除了中世纪,除了亚洲,抛开历史问题和政治问题,单纯从哲学观点出发,而且不受宗教争论的影响,我,对于绝对出于自愿、完全基于协议而进入修道团体的,可以以严肃关切的态度来对待,而且可以说,在某些方面还以尊敬的态度来对待。共同生活是团体的特性,其中便有权利。修院是按“平等、博爱”的口号组织起来的。啊!自由多么伟大呀!变容变容,指耶稣变容,有变容节。是多么壮丽呀!自由的存在已足使修院变为共和国。

如此这般,这些男人和女人,住在四堵高墙之内,穿着棕色的粗呢服,人人平等,彼此以兄弟姊妹相称,这不是很好吗?难道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吗?

自然是有的。

那做些什么呢?

他们注视着黑影,双膝跪地,两手合成十字。

要表示什么呢?

五祈祷

他们在祈祷。

他们在向谁祈祷?

向上帝。

向上帝祈祷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的身外,不是有个无极吗?那个无极是不是惟一的、内在的、永恒的、一个必然的具有理智的实体?它既是无极,又是一个必然的实体,那么,实体告终之处,是不是就是它的终点呢?既然它是无极,它又是一个具有理智的实体,那么,这种理智的穷尽之处是否即为它的止境呢?

在我们的身外既然存在一个无极,在我们的心中是否也同时存在一个无极呢?这两个无极(好不吓人的复数!)是不是彼此重叠着呢?第二个无极是不是第一个无极的内层?它可不可以说是另一个与它同一个中心的无极的反照、映像和回声?理智存在于第二个无极吗?它想吗?它爱吗?它有所欲吗?假如两个无极都有理智的话,当我们只能将存在的观念归结于自我的时候,这个无极是否唤起我们本体的观念?换句话说,它是不是绝对的,而我们,是相对的?这就意味着,两个无极都有其本愿。如此说来,高高在天的那个无极之中便有个自我,低低在地的那个无极之中也有一个自我,而下面的这个自我为灵魂,上面的那个自我为上帝。

下面这个无极和上面那个无极进行思想上的交流,便是祈祷。

人的意识中的东西不要采取去除法,那是有害的。要改革,通过改革,使它转变。人的官能是通向未来的钥匙。这些官能便是思想、幻觉和祈祷。未知的世界浩瀚无垠。知觉是什么?是探知未知世界的罗盘。这思想、幻觉和祈祷便成为那个世界的巨大的、神秘之光。对它们我们应该加以尊敬。灵魂的这种崇高的光芒发射到哪里呢?黑暗之处,这就是说,光明之处。

民主之伟大在于不否定一切,对人类,不放弃一切。它与人的权利为伍,这权利之中,至少会有爱的权利。

制止狂热、崇尚无极,这便是正道。仅仅满足于造物主的荫庇、景仰镶满星斗的树冠是不够的。我们有一种责任:为净化人类的灵魂而努力,保护奥义,反对奇迹,崇拜未知,摒弃邪说,取缔迷信,剪除上帝身边的群丑,为人类的灵魂而工作,在不可知的事物面前接受必然,使信仰健康起来。

六祈祷绝对是善行

只要虔诚,任何一种祈祷的方式都应该是好的。打开你的书本,到无极里去。

我们知道存在一种否认无极的哲学。从病理观点看,还存在着一种否认太阳的哲学,那种哲学叫做瞎眼论。

把人们感知不到的东西视为真理的本原,本是盲人的大胆的杰作。

这种盲人哲学关于上帝哲学的那种自负而又傲慢的态度,是令人感到吃惊的。听了他们的声音,人们好像听到了一只田鼠的叫嚷声:“他们真可怜,老是说有个太阳!”

我们知道,有一些无神论者是大名鼎鼎的。事实上,这些凭借自身的力量归纳真理的人究竟是不是无神论者也还不能完全肯定。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如何下定义的问题,再说,他们虽然不信上帝,但靠了他们巨大的智慧,已证明了上帝的存在。

对于这些人的哲学观,我们将严厉地加以摒弃,但我们还是尊称他们为哲学家。

我们继续往下讲。

还有一种奇怪的人,他们有一种玩弄字眼儿的技巧。北方有一个形而上学的流派,或多或少让迷雾闹糊涂了,以为用“意志”代替“力量”便可引起人类“理性”的革命。

他们不说“草木生长”,而说“草木想望”。事实上,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也可以说“宇宙想望”了。由此可以推论:草木既能“想望”,草木便有一个自我;宇宙“想望”,宇宙便有一个上帝了。

至于我们,我们是不赞成那个学派的观点的,我们不会凭空反对任何人的任何意见,可是,我们不能不说,他们主张“草木想望”却又否认上帝的存在,这种逻辑上前后矛盾的所谓理论,我们是难以赞同的。

无极既可“想望”,那便为肯定上帝提供条件。对此我们已经做过说明。

否认无极会直接导向虚无主义,一切都成了“精神概念”。

不存在和虚无主义进行论争的可能性。因为按照虚无主义者的逻辑,他怀疑与他进行争辩的对方是否存在着,同时他自己也不能肯定他自身是否存在着。

在他的意识中,他本身只能是一个“精神概念”。

不知他察觉到了没有,他否定一切,不过,一提到“精神”,他又全盘接受。

总而言之,把一切都纳入虚无的哲学是钻进了死胡同的哲学。

说虚无就必然首先承认有一个虚无存在着。

这样看来,虚无主义难以自圆其说。

无所谓虚无。“乌有”并不存在。一切皆为物。不存在任何非物之物。

在人的生活中,肯定与面包相比,肯定更为重要。

只有眼看和手指是不够的。哲学应该是一种能,其目的应该是有效地改善人类。苏格拉底应该与亚当结合,合二为一,产生一个马可·奥里略,换句话说,使享乐的人转为理智的人,改乐园为学园。科学应该是一种滋补剂。享乐,那种目的是可怜的。那种愿望是低微的。只有糊涂虫才只会享乐。思想才是心灵的真正成就。用思想来为人类解渴,像飨以醇酒,教导人们认识上帝,使良知和科学在我们心中水乳交融,让这种不可思议的对照把他们变成正直的人,那才是哲学的真正作用。道德是真理的花朵。静观而后行。绝对,应当实用。理想,对人类精神来说应该能吸、能吃、能喝。它有权利这样说:“请用吧,这是我的肉,这是我的血。”智慧应该是一种神圣的感应物,它使科学不再枯燥,而成为一种惟一的、至高无上的团结人类的方式,把哲学升华为宗教。

宗教不应只是一座神秘的、供人观赏、满足人们好奇心的楼阁。我们会有机会进一步阐述我们的观点的。目前,我们只想说:“如果没有信和爱这两种力量的推动,我们便无从了解:人,如何成为出发点;进步,如何成为目的。”

进步是目的,理想是标准。

那么,理想又是什么呢?

是上帝。

理想、绝对、完美、无极,都是同义词。

七责备有当

历史与哲学身负的那种永恒责任是显而易见的,与大祭司该亚法该亚法,迫害耶稣的犹太大祭司。、法官德拉孔德拉孔,公元前7世纪末雅典的酷吏。、立法官特利马尔西翁特利马尔西翁,1世纪拉丁作家伯特洛尼所作小说《萨蒂尼翁》里的一个色情人物。、皇帝提比利乌斯进行斗争,十分清楚,那是明显的、直接的,毫无疑问的。但是,对于与社会的分离,对于分离后的种种弊病、对于这种权利的滥用,等等,却必须注意,掌握好分寸。聚居苦修是一种严重的社会问题。

人们可以这样来谈论修院这样的场所:把人导入歧途,却是一片善意;使人变得愚昧,却是一片诚心;让人备受苦难,却是为了殉教——我们必须一个劲儿地说:它又好又不好。

修院,是个矛盾之物。目的——幸福;方式——牺牲。极端的自私的结果是极端的克己。

放弃支配,这好像是僧侣制度的座右铭。

在修院里,人们受难是为了得到欢乐。人们签发期票,那期票由死亡给予兑现。在尘世的黑暗里预支上天的光明。在修院里,地狱般的生活是进入天堂的代价。人们甘愿接受它。

对于这一问题,我们是不便加以嘲笑的,因为它无论是好是坏,但总是严肃的。戴上面纱,穿上僧衣,那便取得了一种永生的自杀权。

公正的人会蹙起眉头,但从不会有恶意的微笑。感到愤怒,我们倒能够理解,但恶意的中伤我们却决不接受。

八信仰,法则

还有几句话要讲。

我们谴责充满阴谋的教会,我们蔑视热衷于政权的宗教,但是,我们尊重思考问题的人。

我们尊重跪着的人。

信仰,是人人所必需的。什么也不信的人无幸福可言。

人在潜心静思时并不是不干什么。艰苦的劳动也可分为有形和无形两种。

冥想,这是一种耕耘活动;思考,这是在做事。交叉着双臂是劳动,合拢起手掌也是在劳动。注视苍穹也是一种工作。

泰勒斯静坐四年,他创建了哲学。

在我们看来,修士并不是无所事事者,独居者也不是懒汉。

神游幽暗之乡是一件严肃的事。

如果我们刚才所说的话不被曲解,那么,世人便适宜经常想想坟墓里的事。“人固有一死。”对于这一点,神甫和哲学家的见解都是一样的。特拉帕苦修会的修院院长和贺拉斯持相同的观点。

生死互参,那是先哲的主张,同时也是苦修僧的法则。在这方面,修士和哲人见解一致。

繁荣的物质,人之所欲;丰富的精神,人之所据。

“那要这些偶像干什么?他们神秘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有什么用?”心浮气躁的人会提出这样的质疑。

疑团总是缠绕着我们,等待我们去解开,我们并不晓得如何解开它,我们也不晓得当它无边无际地四散开来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只能说:“不存在比精神的建树更卓绝的劳作。”之后,再补上一句:“可能找不到比这更有益的劳作了。”

总得有这样一些人为另外一部分不肯祈祷的人不停地进行祈祷。

我们认为,全部问题在于:祈祷时思想投入的程度到底如何。

祈祷之中的莱布尼茨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是伟大的,仰慕时的伏尔泰是壮美的。人们在说:“伏尔泰在仰望上帝。”

为保护宗教我们反对各种宗教。

我们认为经文是空洞的,祈祷却卓越无比。

此外,在我们所处的这一时段,这个所幸没有过多地留有19世纪痕迹的时段,这个令很多人垂头丧气、鼓不起劲头的时段,这个到处物欲横流,到处散发铜臭,充斥行尸走肉的时段,离群索居、遁世独处,总是可敬的。修院是个退避之地,那种意义不明的自我牺牲总还是一种牺牲。把一种严重的错误当成天职来奉行,也自有其伟大之处。

如果我们让修院,特别是女修院——在那与世隔绝的天地里,还发了誓——照射在真理之光的下面,用理想的尺度从各个角度对它进行公开而彻底地衡量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感到,它确有其庄重之处。

我们对严峻、惨淡的修院生活最多只是一知半解。那不是人的生活,因为没有自由;那也不是坟墓,因为这是一个奇特的世界,身处这个世界,犹如站于山巅,一边,可以望到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一边,可以望见我们即将前往的那个世界。那是处于两个世界接壤的狭窄地段,这里霾雾茫茫,生命的余晖和死亡的冥色在此交相映照,形成一种半明半暗的坟墓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