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什么人盖那块布?”
“也是我。”
“没有其他人?”
“警署的医生除外,别的男人谁也不许进太平间。这是规矩。”
“今天晚上,等到修院里大家全睡了,您能不能把我藏在那间屋子里?”
“那里不行。不过,我可以把您藏在另一间小黑屋子里。那里也通太平间,是我放埋葬工具的地方,归我管,钥匙在我手上。”
“明天灵车几点钟来拉棺材?”
“下午3点左右。大约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能在伏吉拉尔公墓下葬,那地方挺远。”
“就在您放工具的小屋子里!我在那里躲上整整一夜外加一个半天。可吃什么呢?”
“我给您送。”
“两点钟,您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福舍勒旺听罢退了一步,两只手的骨节被捏得嘎嘎作响。
“这恐怕不行。”
“这算得了什么!拿一个铁锤,把几个钉子钉到木板里面就万事大吉了!”
福舍勒旺认为这很荒唐,然而,冉阿让却认为这极平常。他走过比这更险的路。凡是坐过牢的人自有一套求生的本领,能够按照逃生的路的口径来缩小自己的身体。囚犯逃命的心情正如垂死的人乱投医一样,为医好病什么事不能干呢?让人把自己钉在一个匣子里,把那盒子当做一个包裹运出去,人却在盒子里待着,争取生命,没有空气寻找空气,连续几个钟头,闭气但不死……这是冉阿让具有的多种惨痛的才能中的一种。
其实,苦役犯多次尝试过用棺材藏活人的事。这种事甚至帝王也曾干过。如果奥斯丹·加斯迪莱约的记载确实可靠,那么,查理五世查理五世,指16世纪德意志皇帝,逊位后出家。就曾策划过这样的事。他逊位之后,为了和卜隆白最后会晤一次,就曾把卜隆白装入一口棺材,抬进圣茹斯特修院,然后,又把她抬了出去。
福舍勒旺稍稍平静之后,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您怎么呼吸呢?”
“我自有办法。”
“可您是在那里,盒子里!慢说真的待在里面,想上一想我就要喘不出气了。”
“您总该有一个螺丝锥吧!在靠近嘴的地方,钻上几个小孔,上面的木板也不必钉得太紧。”
“好!万一您咳嗽呢?万一您打喷嚏呢?”
“放心好啦,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冉阿让又加了一句:
“福舍老爹,得拿定主意了:或是在这里等着人家来抓,或是接受由灵车带出去的办法。”
众所周知,猫儿有一种癖性,爱在半掩着的门边徘徊不前。谁也不对猫儿说:“进来!”有些人在机会半露时也一样,他会停在两种决策之间左思右想,当断不断,让机会白白地过去,从而断送自己的生路。那些过于谨慎的人,与猫儿是一样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所遇到的危险要比胆子大的人多得多。福舍勒旺正是这种具有猫性的人。不过,他看到冉阿让遇事冷静,泰然自若,自己便平静下来。他嘟嘟囔囔地说:
“总而言之,除此而外,别无他法。”
冉阿让接着说:
“有一件事我特别担心,那就是到了公墓以后,情况会如何?”
“这倒正是我所放心的,”福舍勒旺显得很有把握,“埋葬工人梅斯千爷爷是个酒鬼,他还是我的好友。您只要能蹦出棺材,其余的事就不用操心了。那埋葬工对死人是随便怎么处置都行的,而我呢,对那埋葬工也一样。到了公墓怎么办,让我先来告诉您。我们赶到那里时,天还没有黑,还得等三刻钟,坟场才会关上它的铁栅栏。灵车则一直行进到坟坑边。我跟着,执行我的任务。我衣袋里会带着一个铁锤、一把凿子、一个取钉钳。灵车停稳后,殡仪的执事们便兜住棺材上的绳子把棺材吊下去。这时,会有一个神甫过来做祷告、画十字、洒圣水,然后,他们统统溜走,只剩下了我和梅斯千两个人。他有时会喝得烂醉,有时会很清醒。要是他没醉,我就说:‘趁好木瓜酒馆还没关门,咱们去喝几杯。’我带他去那里,灌他。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不省人事,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下面。我拿了他那张进公墓的工作证,把他甩下,自个儿回来。那时,您就只有我一个人要对付了。要是他醉着赶来,我就对他说:‘去你的,我来干好啦。’他离开了,我就把您从洞里拖将上来。”
冉阿让向他伸出手来,福舍勒旺跳过来,一把把那手握紧,乡下人的那股热情确实令人感动。
“就这样,福舍勒旺老爹。一切顺利。”
“但愿别出意外,”福舍勒旺心里想,“这可挺吓人的!”
五靠醉酒不足保证不死
次日,太阳偏西时,一辆灵车从梅恩大街上辘辘而过。街上行人稀少。有几个行人停下来,摘下帽子,目送灵车辗过。那是一辆老式的灵车,上面画着骷髅、大腿骨和眼泪。灵车里躺着一口棺材,棺材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上放着一个十字架。那十字架像是一个高个子的死人,仰卧在上面,向两边伸着两条胳膊。后面跟着一辆有布帷的四轮车,行人看见一个穿白色服装的神甫和一个戴红瓜皮帽的唱诗童子坐在车厢里。灵车旁是两个殡仪执事,他们的灰色的制服上,有黑色的丝带盘花饰。这支送葬的队伍后面跟着一个工人装束的瘸腿老人。他们向伏吉拉尔公墓走去。
那老人的衣袋里露出了铁锤的一段柄、一把钝口凿子和一把取钉钳的把手。
伏吉拉尔公墓,在巴黎屈指可数的几个公墓之中有其特别之处。它的大门和侧门至今仍被一些死抱住古老字眼不放的遗老们称之为骑士门和行人门。我们已经讲过,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本笃修会在这里有一块墓地,修女们死后可以葬在这一小块被划开的坟地里,且可以在傍晚下葬。为此,埋葬工人在夏季的傍晚和冬季的黑夜在坟场里工作,必须遵守一条特殊的纪律。当年市政机关规定,各个公墓都得在日落时关上大门,伏吉拉尔公墓也不例外。骑士门和行人门紧靠着,都是铁栏门。旁边有个亭子式样的房子,是建筑家贝隆内修建的,供公墓看门人居住。那两道铁栏门,铁面无情,在太阳落到残废军人院圆顶后面时,双双关闭。到规定时间如果埋葬工人还没有离开墓地,就凭一张由殡仪管理机构专门签发的出门证出门。在门房的窗板上,挂着一个像信箱那样的匣子。埋葬工人把卡片丢在那匣子里,门房听到卡片落下的声音,便拉动绳子,启开行人门。假如那埋葬工人没有带卡片,就得报出自己的姓名,这时,如果门房已经躺下,或是已经睡着,也得爬起来,走出来认那埋葬工人,认清了,才拿出钥匙来开门;不过,出现这种情况,埋葬工人得付15法郎的罚金。
由于这个公墓那些不合常规的规定,影响统一管理,1830年过后不久,便被取消了。接替它的是巴纳斯山公墓,又名东坟场。伏吉拉尔公墓那家官商合营的著名饮料店,也因此被接管了。
那饮料店处在拐角的地方,一面对着大街,一面对着坟墓。饮料店的房顶上有一块木板,木板上画了一个木瓜,招牌是:好木瓜。
伏吉拉尔公墓够得上一个枯萎的公墓了。它无处不是苔藓,却不见任何花卉。有钱人和有地位的人死后都不愿意葬在这里,以免被人笑话。拉雪兹神甫公墓却交了好运,葬在那里,人们会产生一种像家中陈设着桃木心家具那样的华贵之感。伏吉拉尔公墓的园林是古色古香的,树木的栽种完全采用法国古老的园林格局。园内条条小径是笔直的,小径两旁是黄杨、侧柏、枸骨叶冬青,古老的紫杉掩映着古老的坟冢。草很高。入夜后,这里一片凄凉。景物也是阴森的。
灵车走进伏吉拉尔公墓时,太阳还没有落山。福舍勒旺瘸着腿,跟在盖着白布和摆着黑十字架的灵车后面。
按照计划,受难嬷嬷被安置在祭台下的地窖里,珂赛特被送出大门,冉阿让溜进了太平间。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出现任何问题。
我们顺便说一句,把受难嬷嬷埋葬在修院祭台下,这样一件事我们看来是无足轻重的。对修女来说,是违犯了规定,但她们是作为一种责任行事的。因此,办妥这件事后,她们也没有感到任何惊慌,相反,她们却觉得是心安理得的。只有在遇到干预时,她们的脑子里才会出现“政府”这个概念。在她们眼里,教规是第一位的。法律什么的要往后站。人们喜欢制定多少法律随他们去,但定了就请你们留着自己用。对人主的贡献从来是对天主的贡献之余,有点就够了。王子算老几?
福舍勒旺得意地跟着那灵车,一步一拐地走着。他的秘密是双重的,那是他那一对孪生的兄弟,一个和修女们谈妥了,另一个和马德兰先生串通了;一个向着修院,另一个背着修院,都统统要如愿以偿。他如何会不得意?冉阿让镇静的态度具有强大的感染力,福舍勒旺不再犹犹豫豫,因为剩下的事全好办了,两年多的时间,他把那埋葬工人——忠厚老实的梅斯千爷爷,一个脸胖胖的老好人,灌醉过10次。对梅斯千爷爷,他一向把他当做掌中之物,是可以随意摆布的。他常常强迫梅斯千爷爷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梅斯千爷爷的脑袋总是迁就福舍勒旺强加给它的帽子。福舍勒旺认为,剩下的事是万无一失的。
福舍勒旺望着灵车走在通往墓地的大路上,感觉有些好笑。他自言自语地叹道:“这玩笑可开得有些过分。”
灵车在铁栏门前停住了。需要交验掩埋证明。殡仪馆的人和门房在交涉,大约过了几分钟,交涉结束,队伍继续前行。这时有个工人模样的人,一声不响地跟在队伍后面。他穿着一件大口袋似的罩衣,胳膊下夹着一柄十字镐。
福舍勒旺感到有些诧异。
“您是谁?”他问。
“埋葬工人。”那人回答。
福舍勒旺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埋葬工人?”
“是的。”
“您?”
“不错。”
“可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
“从前是他。”
“现在呢?”
“他死了。”
福舍勒旺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有想到梅斯千爷爷会离开了人世。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埋葬工人也不能例外,他在埋葬别人的时候,也为自己掘开了坟墓。
福舍勒旺张着嘴,呆住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怎,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现在会有了。”
“可是,”他又气喘吁吁地说,“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呀。”
“拿破仑以后,是路易十八。梅斯千以后,是格利比埃。乡下佬,我叫格利比埃。”
福舍勒旺面色灰白,盯着格利比埃。
那是个瘦长、冷酷到极点的汉子。他看上去,那神气就像一个行医不得志改行做了埋葬工人的医生。
福舍勒旺笑了起来。
“啊,太奇怪了!梅斯千爷爷居然死了。他死了,可勒诺瓦小爷爷却还活着。你知道它是谁吗?它是柜台上六法郎一瓶的红酒。味道很棒,叙雷讷的名品。这个梅斯千,他怎么会死呢?这么一个快活的人!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你也是个快活的人,是不是这样,伙计?一会儿咱们去干一杯,好吗?”
“我是个读书人,念完了六年级,从不喝酒。”那人说。
灵车沿着公墓的大路缓缓前行。
福舍勒旺放慢了脚步。这回不完全是由于他腿上有毛病,多半是心事拖累了他的步子。
埋葬工人走在他的前头。
福舍勒旺对那个突如其来的格利比埃,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他是一个那样的人:年轻但显得年老、干瘪而又非常壮实。
“伙计!”福舍勒旺喊道。
那人回过头来。
“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
“噢,老前辈。”那个人说。
福舍勒旺虽然没有什么心计,却也知道这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特别是:他能说会道。
福舍勒旺嘟囔着:
“真想不到,梅斯千爷爷竟死了。”
那人回答说:
“完全是这样。这是慈悲上帝打开了他的生死簿。那上面记载说,梅斯千爷爷的期限到了。这样,他归了天。”
福舍勒旺机械地重复说:
“慈悲的天主……”
“慈悲的天主,”那人严肃地说,“哲学家称之为永恒之父,雅各派修士雅各派修士属天主教多明我会体系。却叫上帝。”
“难道我们不打算相互认识一下吗?”福舍勒旺吞吞吐吐地问。
“已经认识了。您是乡下佬,我是巴黎人。”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想请你喝一杯,这不该拒绝。”
“工作第一。”
福舍勒旺心里暗想:“这下完了。”
车轮只消再转几圈,便走上通修女们那个角落的小路了。埋葬工人接着说:
“我有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所以没有养成酗酒的习惯。”他说话时像个咬文嚼字的呆子。之后,他自负地添了一句:
“他们的饿是我渴的敌人。”
灵车绕过一棵参天古柏后便离开大路,转上小路,走进泥地,辗入草场。坟地立刻就到了。福舍勒旺的脚步可以放慢,却不能拖住那灵车。多亏土被冬季的雨水浸湿了,是松的。这阻滞着车轮,放慢了速度。
福舍勒旺凑近那埋葬工人。
“有一种叫阿尔让特伊的小酒味道极好。”福舍勒旺慢慢地低声说。
“村老倌,”那人接着说,“我当了埋葬工人,是不得已的。我父亲是会堂的传达。他原想要我搞文学,可惜他倒了霉,在交易所亏了本,于是,我当作家的事也告了吹,不过,现在我仍在摆摊写字。”
“那么,您不是埋葬工人了?”福舍勒旺紧接着说,赶忙抓住这一线希望,虽然成功的可能极小极小。
“我干这一行,同时在干那一行,身兼二职。”
福舍勒旺不懂后面的那句话。
“我们去喝一杯。”他坚持说。
有一点我们得注意,福舍勒旺急如星火地请人喝酒,却没有说明谁来付账。以往,常常是福舍勒旺请喝酒,梅斯千爷爷付账。这次请这位不相识的埋葬工人喝酒,会不会出现平日常常提到的“拉伯雷的那一刻钟”“拉伯雷的那一刻钟”,通常是指没钱付账的窘困时刻。福舍勒旺还没有考虑到。也就是说,福舍勒旺尽管着了慌,却并没有考虑自己付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