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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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柯赛特(36)

“街上没有人,”福舍勒旺接着说,“您把镐给我,等我一会儿。”

福舍勒旺走进87号。穷人一般是住最高层的,福舍勒旺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往上走,在黑暗中,在一间顶楼的门前敲了一下。有人回答:

“请进来。”

那确是格利比埃的家。

福舍勒旺推开了门。和所有的穷人一样,格利比埃的家破烂不堪。屋里没有什么家具,不知道是装货物的木箱还是一个装死人的棺材,当成了碗橱。水盆是一个奶油钵,床是草席,方砖堆起来便成了桌子。在一个角落里铺着一条破垫子,那是半条破烂地毯,在那上面,有个瘦妇人和许多孩子挤作一堆。这穷苦人家,呈现着一阵东翻西找的迹象。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地震,破衣服扔得到处都是,许多东西都没有放在适当的位置上,瓦罐摔破了,母亲哭过了,孩子被打了,到处是愤怒的埋葬工人发疯时留下的痕迹。显然,那埋葬工人曾发疯般地寻找他那张卡片,并且还把遗失的责任推给了那破窝里的一切东西和所有的人,从瓦罐一直到他的老婆。他正在愁苦失望。

至于福舍勒旺,因为他急于摆脱当时的险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胜利造成的这一不幸的局面。

他走进去,说道:

“我带回了您的镐和锹。”

格利比埃又惊又喜,望着他说:

“是您,乡下佬?”

“明天早晨您可以到坟场门房那边取回您的卡片。”

同时,他把锹和镐放在了地板上。

“怎么回事?”格利比埃问。

“您的卡片掉在了坟地上。您离开之后我发现了它,把它捡了起来。我把那死人埋好了,我把那坟坑填满了。我替您干完了活。门房会把卡片还给您,您用不着付15法郎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小伙子。”

“多谢了,乡巴佬!”格利比埃眉飞色舞起来道,“下次喝酒,我付账!”

八回答成功

一个钟头之后,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儿在黑夜里,来到比克布斯小街62号的大门口。年纪较大的那个男人在门上敲了几下。

他们是福舍勒旺、冉阿让和珂赛特。

两个老人到绿径街那个水果店老板娘家里,把珂赛特领了出来。珂赛特在那里战战兢兢地度过了24个小时。她想哭,但哭不出来。她没有吃东西,没有睡觉。那位水果商太太一连提了100个问题,而她所看到的,总是那双无神的眼睛。珂赛特对两天来的所见所闻只字没有泄露。她意识到他们正在闯一道难关。她深深感到了“应当听话”这嘱咐的分量。什么人没有感受过,对着一个担惊受怕的幼童的耳朵,用某种声调说出“什么都不要讲!”这样一句话所显示的那种威力呢?恐怖是个哑子。况且,什么人又能像孩子那样能够确保秘密呢。

然而,当珂赛特度过了悲伤的24小时、重又见到冉阿让、认定他们已经脱离险境时发出的那样一种欢快的叫声,凡是肯于思考的人听了,也定会深深地感受到它所表达的那种惊喜之情。

福舍勒旺原是修院里的人,里边的各种口语暗号他都清楚。凡是他经过的门,都一一打开了。

这样,那一直让人揪心的双重难题——出去又进来的问题,全都解决了。

门房早已接到了指示,打开了那道由院子通往园里去的便门。那道门开在院墙上,与大门相对。20年前,人们还可以从街上望见它。门房领着他们三人一同由那道门进入修院。从那里,他们便到了院内那间接待室。前一天,福舍勒旺在此接受了院长的命令。

院长手里拿着念珠正在等候他们。一个参议嬷嬷,放下面罩,立于一旁。一支细细的白烛发出惨淡的光。

院长低垂着眼睛,审视了冉阿让。再没有什么方法比这样看人看得更清楚了。

接着,她问福舍勒旺:

“就是这个人?”

“是的,崇高的嬷嬷。”

“您叫什么名字?”

“于尔迪姆·福舍勒旺。”福舍勒旺赶忙抢着回答。

福舍勒旺的确有一个兄弟名叫于尔迪姆,他已经死去。

“您是哪里人?”

“比奇尼,靠近亚眠。”还是福舍勒旺在回答。

“多大年纪了?”

“50岁。”福舍勒旺回答。

“您过去干什么?”

福舍勒旺回答:

“园艺工人。”

“您信奉基督教吗?”

福舍勒旺回答:

“我们全家都信教。”

“这小姑娘是您的孩子?”

福舍勒旺回答:

“是的,崇高的嬷嬷。”

“您是她的父亲?”

福舍勒旺回答:

“不,是祖父。”

那参议嬷嬷对院长低声说:

“他答得很好。”

冉阿让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院长仔细看了看珂赛特,又低声对参议嬷嬷说:

“她会长丑的。”

那两个嬷嬷凑在一个角落里,话音较低地商量了几分钟,然后,院长又走回来,说:

“福旺老爹,您再准备一副有铃铛的膝带。今后需要两副了。”

果然,第二天,大家在园子里听到了两串铃铛的响声。修女们按捺不住,都要将自己的面罩掀起一个角看个究竟。她们发现,园子里有两个男人正在树下翻地。一个是福舍勒旺,另一个从未见过。在那修院,这可是件大事。于是,从来不轻易说话的修女也传开了这样的话:“园子里新来了一个助理园丁。”

话传到参议嬷嬷的耳朵里,她们补充说:“是福旺老爹的兄弟。”

冉阿让算是有了着落。有了那副结在膝上的皮带和铃铛,他就算有了正式职业。他有了新名字:于尔迪姆·福舍勒旺。

他们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修院,一个重要因素是院长对珂赛特下了这样一个评语:“她会长丑的。”

院长作了那样的预测以后,立即对珂赛特产生了好感。她让珂赛特占了寄读学校免费生的一个名额。

这也许不太合乎常理,但事实就是这样。

修院明文禁止使用镜子。其实,这种规定是枉费心机的。因为谁都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一般来说,天生丽质的姑娘是不会轻易被说服发愿出家的。献身上帝和美貌似乎有着强烈的冲突,于是,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丑孩子身上。这样,丑女孩儿格外受到欢迎。

这些天修院经历的种种事变,使福舍勒旺的身价骤然提高。他得到三个方面的胜利,在冉阿让方面,他救了他,保卫了他;在埋葬工人格利比埃方面,他受到了感激,那工人认为福舍勒旺帮他免除了罚金;在修院方面,由于他的卖力,受难嬷嬷的灵柩得以留在祭台之下,修院瞒过了恺撒,满足了天主。在小比克布斯修院,放着一个有尸的棺材,在伏吉拉尔坟场,埋了一个无尸的棺材。社会秩序本会因此受到严重的干扰,但是,社会本身并未觉察。至于修院,人们对他确实甚为感激。福舍勒旺成了最优秀的佣人和最宝贵的园丁。此后不久,大主教来修院视察。院长向主教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她忏悔了一番,同时,把福舍勒旺夸了个够。事后,大主教又带着夸奖的语气把这经过偷偷报告了御弟的忏悔神甫德·拉迪先生,也就是未来的兰斯大主教和红衣主教。这样,福舍勒旺的名声越传越远,连罗马教皇也知道了。我们的手边有一封信,是莱翁七世写给他的族人的。莱翁七世是当时在位的教皇,他的那位族人便是教廷驻巴黎使馆的大臣,和他同名,也叫做德拉·让加。那信里有这样几行文字:“据说,巴黎一个修院里有位非常出色的园丁,是位圣人,姓福旺教皇误把“福舍勒旺”写成了“福旺”。福舍勒旺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此种荣耀,依然和往常一样,接枝、除草、盖瓜田,丝毫不清楚自己有何超凡入圣之处。《伦敦新闻画报》曾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标明“获得有角动物展览会奖状之牛”的达勒姆种牛和萨里种牛。可是牛并不知道它自己获得了如此的光荣。福舍勒旺对自己的光荣的认识,恐怕跟那两只牛也差不了多少。

九潜隐

珂赛特到了修院之后,依然是沉默寡言。

她十分自然地把自己看成是冉阿让的女儿。她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就什么也说不清。再说,即使她知道某些事情,她也是不肯告诉别人的。我们在上面说过,再不会有任何其他力量能比穷苦的环境更能使一个孩子养成缄口慎言的习惯了。珂赛特吃的苦太多、太重了。这使她对任何事都是敏感的,连说一句话、喘一口气都是如此。她时常会由于一句话不顺主人的心而受到一顿毒打!跟了冉阿让后,她心情开始舒展。她很快就习惯了修院里的生活。只是,她时常想念她那娃娃卡特琳。当然,这种感情是从不敢外露的。但有一次她对冉阿让说:“爸,早知道,我就把她带来了。”

珂赛特已是修院里的一名寄读生,换上了院里规定的学生制服。冉阿让得到许可收藏了珂赛特换下来的衣服。那还是珂赛特离开德纳第家时穿的那身丧服。那身衣服还未穿破。冉阿让把那身衣服连同珂赛特的毛袜和鞋子,都收入他想法弄来的一只小提箱里,里面放了些樟脑和香料。这些都是修院禁止使用的东西。冉阿让把提箱放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钥匙不离身。有一天,珂赛特问:“爸,这箱子怎么会是香的呢?”

对于福舍勒旺老爹来说,他的行为带来的好处,除了我们刚才叙述的他自己意识不到的那种荣誉以外,首先,他享受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的快乐;其次,他的工作有人分担了,这样,他也就轻松了许多。还有,他酷爱吸烟,和马德兰先生住在一起,吸起烟来格外方便。和过去相比,他消耗的烟叶增加了三倍,兴趣的浓烈劲儿也已今非昔比,因为他的烟叶是由马德兰先生提供的。

对冉阿让,修女们不大使用于尔迪姆这名字,她们称他为“福旺第二”。

如果修女们有沙威那样的眼力,她们也许会发现,每当园里的园艺工作需要有人到外面去办理,那么,每次去的总是福舍勒旺老爹。他年纪大,身体又不好,腿还瘸,可每次只有他一个人外出,而福旺第二从不出门。修女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之所以如此,第一,也许是因为她们随时望着上帝的眼睛是不善于侦察的。第二,也许是因为她们即使有空闲时间,但都不喜欢把精力用在彼此互相窥探方面。

幸而冉阿让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有动——沙威盯着这个地区已有一月之久。

对冉阿让来说,那修院成了一个四面皆为悬崖绝壁的孤岛。那四道围墙围起的园子,成了他的天界地缘。在那里,他看得到天空——这已足以使他感到舒适;看得见珂赛特——这已足以使他感到快乐了。

他开始了一种非常恬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