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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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马里于斯(20)

吉诺曼先生继续讲他的:

“博物馆院子里安大炮!要干什么?要怎么样?要轰击贝尔韦德尔的阿波罗?要轰击梅迪契的维纳斯阿波罗、维纳斯,此为卢浮宫内的塑像。啊!这些年轻人,个个是无赖!他们的班加曼·贡斯当班加曼·贡斯当(1767-1830),法国作家,大革命时期站到革命一边,受拿破仑重用,七月革命后任立法委员。算个什么东西!全是些坏蛋和脓包!挖空心思出丑,衣服的样子令人作呕,他们怕女人,围着一群小姑娘,像叫花子讨食,结果逗得那些女招待大笑不止,说句良心话,真够可怜的,他们好像想到爱情便感到害羞似的。你瞧他们那难看的样子,你瞧他们那傻头傻脑的模样!他们玩着蒂埃斯兰和博须埃搞出来的文字游戏,衣服像个布口袋,马夫坎肩、粗布衬衫、粗呢长裤、粗皮靴子,衣料上的条纹像鸟毛。他们那粗俗的语言只配拿来补破鞋。而这些荒唐的顽童却偏要对政治问题发表见解。应当制止他们的妄为。他们要创立什么制度,要改造什么社会,要推翻什么君主制,要把整套法律打翻在地,把顶楼放在地窖该呆的位置上,又把我的看门人放在国王该呆的位置上,他们折腾够了欧洲,还要建设什么新世界,而他们的开心事无非是偷看跨上马车的洗衣女人的大腿。啊!马吕斯!啊!无赖!到公共广场上去大喊大叫吧!讨论,争辩,决定措施!他们把这称做措施,公正的上苍!捣乱鬼摇身一变,缩小了躯体,变成个傻瓜。我见识过兵荒马乱的世界,今天又看见了乱七八糟的局面。一群小学生居然谈论什么国民自卫军!这类事在野蛮人的部落里恐怕也是不多见的!那些光着身子、头上顶着个毽子似的发髻、爪子里摆弄着一根大头棒的野蛮人也比不上他们那股野蛮劲儿!一个苏不值的猴崽子,也自以为了不得,要发号施令了!讨论!思考!世界的末日呀!这肯定是我们这个可怜的世界的末日!这是最后的一击,法兰西还在推动它!这些流氓!你们讨论吧!只要他们到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去读报纸,这类事总会发生。他们只付一个苏,加上他们的理性,他们的聪明,他们的心愿,他们的灵魂,以及他们的精神,就一应俱全了。凡从那地方出来的人便总喜欢溜出家门。报纸统统都是瘟神,概莫能外,《白旗报》也算在内!马尔坦维尔也是一个雅各宾。啊!公正的上苍!把外祖父折磨到如此天地,你总该心满意足了吧,你?”

“自然如此。”忒阿杜勒说。

趁吉诺曼先生要松一口气时,那长矛兵赶快一本正经地补了一句:

“除了《通报》,一切报纸都应停止刊行;除了军事年刊,再也不许出别的书籍。”

吉诺曼先生继续说自己的:

“就说他们的那个什么西哀士西哀士(1748-1836),神甫,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制宪议会代表,在雅各宾派中代表大资产阶级的利益。吧!从一个弑君贼竟然成为元老院元老!这倒也不奇怪,反正这些人最后总是要达到那地位的。当初,他们不怕丢人,以公民相称,后来,却要别人尊称他为伯爵先生!什么伯爵先生?像胳膊一样粗的伯爵先生!哲学家西哀士,九月的屠夫九月的屠夫,即“九月暴徒”。我敢夸下海口:我从不把这些哲学家的哲学看得比蒂沃利小丑的眼镜更重些。有一次,我在马拉盖河岸上看见几个元老院的元老从那里走过,他们披着紫红丝绒的斗篷,上面绣着蜜蜂拿破仑曾把蜜蜂定为勤劳的标志。头上却戴着亨利四世式的帽子。他们丑态百出,全像老虎笼子里的猴儿。公民们,我向你们宣告,你们的进步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一种疯癫病;你们的人道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一种空论;你们的革命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一桩罪行;你们的共和不是别的,怪胎一个!你们年轻貌美的法兰西呢?只不过是臭婊子的一个私生子,如此而已。不管当着谁的面,我都持这种观点,你是法学家也好,你是政论家也好,你是经济学家也好,你对什么自由、博爱、平等以及断头台等乱七八糟的事这样理解也好,那样理解也好,我都坚贞不渝。傻小子们,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

“对极了!”中尉大声道。

吉诺曼先生听后,把一个开始了的手势停下来,转过身,看了中尉一眼,对他说:

“你是个蠢材!”

六、星辰交相辉映

一绰号是如何来的

此时的马吕斯已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中等身材,一头浓密的黑发,高而聪明的额头。鼻孔宽阔,热情洋溢,神情真挚而又文静,整个面部有一种我们所无法形容的高傲神态和沉思的、天真气质。从侧面看,线条全是圆的,但这并不因此而失其刚毅之概。他有经阿尔萨斯人和洛林人传下来的法兰西民族特有的那种日耳曼族的秀气,完全没有在罗马人中极易被辨识出来的西康伯尔族那种棱角,犹如狮族不同于鹰族。他现在处于人生的这样一个阶段:深沉和天真并重。重重的困难正在考验他。他会一时手足无措,但钥匙一转,他又可顿时卓越不凡。他态度谦恭、冷漠、文雅,不算开朗。他的牙齿很白,世界第一;嘴唇很红,天下无双;嘴巴很动人,张嘴一笑,便可一扫脸上严肃的神情。有的时候,他的脸上会出现一种奇特的对比:额头端庄,笑起来却富有情感。他眼眶小,目光却深邃远大。

在他最穷困的时候,每当他看见姑娘们向他走近并转过头来望他的时候,他总是赶紧把视线移开,或者干脆躲起来,感到万分沮丧。他以为她们在嘲笑他的破衣烂衫,其实,她们是被他的风采所吸引,在幻想着什么。

那些漂亮的过路女子如此看他并使他产生误会的情况,他一直憋在心里,这使他变得性情孤僻。在她们之中,他一个也没有选中,理由是绝妙的——他见到任何一个都逃之夭夭。他就这样漫无目标地生活着,古费拉克认为他有些傻气。

古费拉克还对他这样说:“你别如此崇尚老古板(他们之间已用“你”相称,年轻人到了一定的阶段总是这样的)。亲爱的老弟,听我一言,不要老钻在书本里,要多看看那些妞儿。风骚女人是很够味的。啊,马吕斯!你老这样躲躲闪闪,老这样害羞,你将不堪造就。”

在另外的场合,古费拉克遇见他时,便这样称呼他:

“你好,神甫先生。”

在古费拉克对马吕斯讲了那一番话之后,马吕斯整整一个星期都不敢见一个女人,年轻的姑娘也好,年老的妇女也好,他都怕得厉害。他甚至避免和古费拉克见面。

在整个广阔的宇宙里,只有两个女人是马吕斯不必逃避也不加提防的。老实说,假使有人提醒他,说这是两个女人,那他同样会大吃一惊的。这样的两个女人中,一个是替他打扫屋子的那位老妇人。她的嘴上生了胡子。对此,古费拉克曾经说:“马吕斯看到,既然他的女佣人蓄了胡子,那么,自己也就没有蓄胡子的必要了。”另一个是一个小姑娘,是他经常见到却从来不看一眼的。

一年多来,马吕斯在卢森堡公园沿苗圃石栏杆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有了新的发现。他看到一个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总是并排坐在那里的一条木凳上,从来不换地方。每次,当机缘——引导散步人把目光转向那里的机缘——把马吕斯吸引到那里时,他准能碰到这一老一少。那男子大约60岁左右,神情抑郁而严肃,体魄健壮,但有一种退伍军人那种疲惫神情。假使他有一条勋带,马吕斯就会说:“这是个退伍军官。”那人神情善良,但又让人产生一种难以接近之感。那人的目光从不停留在别人的眼睛上。他穿一条蓝色长裤,一件蓝色骑马服,戴着一顶宽边帽,好像永远是新的,结一条黑领带,穿件教友派衬衫,就是说,一件洁白的粗布衬衫。一天,有个轻佻的年轻女缝纫工打他身边走过,说:“好个干净的老光棍。”他的头发是雪白的。

那个年轻姑娘最初陪同这老人坐在这条仿佛是专供他们用的板凳上时,也就十三四岁。她瘦得近乎难看,神情也显得呆板,毫无可取之处,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漂亮。她抬眼看人时,总有一种令人不快的自信神情。从装束看,她好像是修道院的一名寄读生。她样子像个老妇人,年龄又像个小孩子。一件不合体的黑色粗呢裙袍裹住身体。看上去他们是父女俩。

一个尚不能称老人,一个尚不能称成年人的姑娘,马吕斯把他们认真琢磨了两三天之后,便不加注意了。至于他们方面,似乎根本没有注意他。他们安安静静谈着话,对旁人全不在意。那姑娘不停地说笑着。老人不怎么讲话,他不时地用满含着一种说不出的父爱望着那姑娘。

马吕斯在小路上散步似乎也成了习惯,每次他都能碰到这父女俩。

事情的经过是:

他们坐的木凳在一条小路的边上,面对着小路。马吕斯喜欢在这条小路上散步,从一头走向另一头,然后转回来,再从这一头转向那一头。这样,他必定会从他们面前经过。每次散步时,他都要在他们面前走上五六次。这样的散步每星期也是五六次,但是,他们没有互相打招呼。那男子和那年轻姑娘,像是有意避开别人的注意。即使这样,还是引起了不少在路上散步的大学生的注意。他们或做完功课,或打完了弹子便来此散步。古费拉克是打完弹子之后来散步的,他曾留意对他们观察了多日,观察的结果,觉得那姑娘丑,便小心避开了。但他抽身时给他们各自留下了一个绰号,就像帕尔特人帕尔特人,伊朗北部里海一带的古代游牧民族。射了回马箭。那小姑娘的裙袍和那老人的头发留给他的印象深刻,他便送了那姑娘一个绰号:黑姑娘,送了老人一个绰号:白先生。谁也不晓得他们姓什名谁。没有名字,绰号倒有了。那些大学生常说:“瞧!那白先生已在他的板凳上了!”马吕斯觉得,既然那先生不知名,称白先生倒也方便,于是,也和大家一样,白先生、白先生地叫起来。

为了叙述方便,我们也仿效他们,称他为白先生好了。

就这样,在最初的一年当中,马吕斯几乎每天在同一时辰见到他们。那白先生给他的印象不坏,但对那“黑姑娘”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二春光明媚

第二年,即在本故事的读者刚刚读到的这一时刻,马吕斯突然中断了去卢森堡公园的习惯。他自己也搞不清这是为了什么。有6个月的时间他没有再去那里。可有一天,他又去了。那是夏天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他心情欢畅,正像和风丽日的天气。他仿佛觉得,他听到的所有鸟鸣,他从树叶之间望见的所有蓝天,统统深入到了他的心里。

他径直走向“他们的小路”。到了路端,他望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仍旧坐在从前坐的那条板凳上。不过,当他走近他们时,发现那男子还是那男子,那姑娘却不像从前的那个姑娘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身材修长、美丽的姑娘,她脸上呈现着女性那种虽已成年却仍然保留着女孩的极尽天真的情态。这是正处于人生短暂时期的纯贞的少女形象,要表达它只能用这几个字:豆蔻年华。只见她:夹着金丝纹、美得让人惊叹的栗色头发;犹如大理石塑成的光洁的额头;犹如玫瑰花瓣制成的双颊,晶莹的红,含羞的白;一张美妙的小嘴,笑起来如同清澈的流水,说起来如同美妙的音乐;颈子是让·古戎让·古戎(1510-1568),法国雕塑家和建筑学家。摹拟维纳斯的颈子塑成的;头是拉斐尔照马利亚的头画出的。并且,为了使那张动人的脸完美无缺,那鼻子虽称不上美,却引人注意:说不上直,但也说不上弯,说不上是意大利型,也说不上希腊型,那是巴黎型的,就是说,那是某种俏皮、秀气、不端正却完美的、使画家气馁、诗人着迷的鼻子。

马吕斯从她身边走过,没有看到她那一双低垂着的眼睛,仅仅看见那栗色的长睫毛掩映着一种幽娴、含羞的神情。

这无妨于那美丽的少女微笑着与那白发老人交谈,而再没有什么比这副低垂着眼睛微笑的模样更能使人心驰神荡了。

最初,马吕斯以为这是那个男子的另一个女儿,大概是从前那一个姑娘的姐姐。但是,当他第三次到那板凳近旁时,经过仔细观察才发现,这姑娘就是原来的那个女孩。只有六个月的时光,一只丑小鸭竟变成了白天鹅。这种现象是极为常见的。有那么一种时刻,姑娘们原是含苞欲放的蓓蕾,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一朵玫瑰花。昨天人们还把她们当做孩子不加理睬,今天重新相见,已不由得让人心猿意马了。

这姑娘不但长大了,而且理想化了。正如四月里的树木,三天的工夫足使它花开满枝,六个月的时间,已同样可以使她周身秀美了。她的四月已经到来。

有时,我们周围就有不少这样的人,原来既穷困又吝啬,似乎一觉醒来,顿时就变成了富翁,接着便奢侈豪华起来。那是因为他们收到了一笔年金,昨天收款日期已到。这年轻姑娘到了她的收款期。

并且,她已不像过去那样,戴着棉绒帽子、穿着毛呢裙袍、一双平底鞋、两只发红的手,对美的追求已随着她焕发的容光增强了。现在,她简洁、雅致、俊秀、脱俗。她穿了一件黑花缎裙袍,一件黑花缎子的短披风,一顶白绉纱帽儿。雪白的手套里是一双细长的手,撑着一把中国象牙柄的遮阳伞,脚下一双缎鞋衬托出了脚的秀气。当人们从她身边走过时,便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浓郁的青春气息。

那个男子,却没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