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认为,上述两种倾向之所以会产生并且之所以是错误的,原因在于“我们现代教育方法的许多前提具有不自然的性质”。不自然在哪里?他如是说:“扩展和缩小这两种倾向恰恰是违背自然的永恒意图的,教育集中于少数人乃是自然的必然规则,是普遍的真理,而那两种冲动却是想要建立一种虚构的文化。”因此,必须与这两种倾向针锋相对,一方面在受众范围上“使教育窄化和浓缩”,另一方面在内涵上“使教育强化和自足”。[24]质言之,就是在对象和课程两方面都要坚持精英教育,用他的话来说,“真正的教育也就是一种以心灵的精选为支撑的高贵的教育”[25]。我们先来看前一方面。
尼采所说的少数人是否指天才?看来不是。他明确地说:“天才的真正来源并不在教育之中,他仿佛只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来源,一个形而上的故乡。可是,他来到了现象之中,他从一个民族中间浮出了水面,他仿佛把这个民族全部固有力量如同色彩变幻的倒影布满在水面上,他用个体作譬的方式,在一个永恒作品中,使一个民族的最高使命得以被认知,并以此也把他的民族与永恒相联结,使之摆脱了瞬间的无常领域。”也就是说,天才具有形而上的来源和使命,是大自然本身产生出来用以解说其永恒意图的。那么,天才显然不可能是教育出来的。
那么,教育与天才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在同一段落中,尼采说:一个民族“最高贵的教育力量”“赋有其母性的使命,即生育天才,然后给天才以正确的教育和爱护”,使天才“在一个民族的教育之母怀中得以成熟和养育”。既然天才的来源不是教育,我们就只能这样理解尼采的意思:天才的种子来自大自然本身,而好的教育则是受孕的子宫和养育的母怀,是适合天才播种和生长的土壤。他尤其强调教育对于天才养育和保护的责任,说倘若没有尽到这个责任,天才就仿佛降生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将不能展翅作他永恒的飞翔,而会被悲惨地困在时间之中,像一个流落在冬日荒原的异乡人,从贫瘠的土地上蹒跚离去”。[26]
如此我们就可理解尼采所说“少数人的教育”的含义了:“我们的目标不可能是多数人的教育,而只能是少数特选的、为伟大持久的作品而准备的人的教育。”“少数人”不是天才,而是为伟大持久的作品因此亦即为天才而准备的人,天才也许在这少数人中产生,但也很可能不是,这些真正教育成了的少数人的价值在于为天才提供了好的环境,使之获得认知、支持、尊敬,不至于被埋没、虐待、毁灭。所以,尼采接着说:“公正的后代在评价一国之民的整个教育状况时,将完完全全根据一个时代的那些特立独行的伟大英雄,根据他们被认知、支持、尊敬或者被埋没、虐待、毁灭的方式,唯有他们的声音将流传下去。”[27]
教育的目标是培养优秀的少数人,而这少数人的责任是为天才工作,因此,归根到底可以说,天才是教育的目标。不过,其含义并非直接培养天才,而是为天才培植合适的土壤。能够成为这少数人已是一种光荣,“为了使天才能够产生,就必须为之工作”,这是少数优秀者不可逃避的“艰难的义务”,而教育便是尽这个义务的主要领域。[28]因此,尼采主张,少数天赋优异的人,包括数量较多的天赋良好的人,应该消除自负,甘于从事辅助工作,自觉地“为天才的诞生和其作品的创造做准备”,如此才是“尽了其生命的责任”。[29]
尼采并不反对有较多的人接受教育,相反把这视为少数人的教育得以成功的必要条件。他说:“倘若人们知道,最后真正教育成了的和一般来说能够教育成的人的数目是如此难以置信地稀少,就没有人会愿意受教育。然而,如果不是有众多的人违背其本性,只因受了诱人幻觉的支配而参与受教育,就不可能有这真正教育成了的少数人的存在。人们千万不可公开泄露真正教育成了的人数与庞大的教育机构之间的这种可笑的不相称;这里隐藏着教育的真正秘密,即无数的人表面上似乎是在为了自己受教育,实际上是在为了使少数人受教育成为可能而替教育事业工作。”[30]尼采这里说的不是普及教育,而仍是精英教育,他的意思是,即使坚持精英教育,在人数相对众多的受教育者之中,最后能够真正教育成了的人所占比例也极小,而这是合乎教育的规律的。
然而,现实的状况是:一方面,因为缺乏精英教育,几乎没有真正教育成了的人;另一方面,天赋良好甚至优异的人都受到时代的诱惑,宁可自己在时髦文化中出风头,不肯为天才工作。因是之故,降生在德国土地上的每一个天才几乎都处于极为孤独的境况中,备受折磨和摧残,许多人过早地被窒息、损耗、熄灭了。借那位老哲学家之口,尼采对德国民族和德国教育机构发出了愤怒的控诉。[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