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增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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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闺房记乐白话版(3)

老妇人过来说酒饭已经弄好了,于是,我们便在月光下对酌饮酒,直到小醉微醺才吃了些饭。洗完澡,则穿着凉鞋,摇着蕉扇,或者坐着,或者躺着,听老邻居讲因果报应的故事。直到三更才回到房间睡觉,全身清凉,几乎不知道是居住在城市里呢。

我们请邻居老夫妇买来菊花,种在篱笆的周围。九月重阳,菊花开了,我又和芸居住了十天。我的母亲也欣然来这里欣赏,品尝螃蟹,观赏菊花,赏玩了一整天。芸高兴地说:

“明年应该与夫君在这里选址建造房屋,买下绕着房子的十亩菜地。训练仆人、老妇种植瓜果蔬菜,供我们吃穿之用。你来画画,我来刺绣,作为我们买酒的费用。

布衣麻鞋,粗茶淡饭,也能够快乐地过完一辈子,没必要作远游的打算了。”我非常赞同。现在即使得到这样的境地,但红颜知己却已经不在人世,怎不令人长叹!

离我家约半里远的醋库巷,这里有个洞庭君(即太湖神)祠堂,俗称“水仙庙”,回廊曲折,有一个小园亭子。每当太湖神的诞辰,各个宗族都占取一个角落,密密地挂上清一色的玻璃灯,中间摆上宝座,旁边排列瓶几,把花插在瓶几里用作装饰,以此来区分胜负。白天只 是演戏,晚上就参差错落地在瓶花中间插上蜡烛,名叫“花照”。花光在灯影下闪耀,宝鼎上香烛飘拂,仿佛是龙宫摆设的夜宴。掌管事务的人,有的吹笙吹箫,高歌歌唱,有的煮茶清谈,观看者多得像蚂蚁一样挤成一团,屋檐下都设了围栏来限制。

我被各位朋友邀去,替他们插花布置,因此得以亲临庙会的盛况。

回到家里向芸赞叹称奇。芸说:

“可惜我不是男儿,不能去那里啊。”

我说:

“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我们也效仿一回女扮男装的方法。”于是改发髻为辫子,将娥眉加粗,戴上我的帽子,稍微露出两鬓角,基本上可以掩饰过去了,穿上我的衣服,长了一寸半,在腰间将长的折起来再缝好,外面再披上一件马褂。芸问:

“脚下应该怎么办呢?”我说:“市场上有一种蝴蝶履,大小随你调整,买它也很方便,而且早晚还可以当拖鞋穿,不也挺好吗?”芸很高兴,到了晚饭后,装束完毕,芸效仿男子拱手阔步的动作,学了很久,忽然又变卦说:

“我不去了。让人认出来很不方便,父母知道这事也不好啊。”

我怂恿她说:

“庙中掌管事物的有谁不认识我,即使有人认出你也只不过一笑置之。我母亲如今正在九妹的丈夫家里,我们偷偷地出去,偷偷地回来,怎么会知道呢?”芸照了照镜子。狂笑得都不能停止了。

我强行拽着她,偷偷地向庙会奔去了。

我们游遍了“水仙庙”,没有人认出她是女儿之身,有人问她是什么人,则以表弟相答,芸仅是拱拱手罢了。最后走到了一处,在设花灯房子的后庭里,有一群少妇、幼女围坐一起,她们都是杨姓掌管事物的家属。芸忽然走向她们,想表示友好,没想到身子一歪,无意间,手按在了少妇的肩膀上,旁边的丫鬟愤怒地站起来说:

“哪里来的轻薄小子,不遵守礼节竟达到这种程度!”我刚要为芸找借口掩饰,芸见情势危急,立刻摘掉帽子跷起三寸金莲让她们看,说:

“我也是女子呀!”大家非常震惊,转愤怒为微笑,留我们坐下喝茶吃点心。还叫了轿子把我们送回家。

吴江钱师竹病故,我父亲写了一封信,叫我前去吊唁。芸悄悄对我说:“通往吴江的路上一定经过太湖,我想和你一块去,开开眼界。”

我说:

“我正在为一人独行感到孤单而发愁呢,可以和你一起同行前往再好不过了,但我没有托词啊。”芸说:

“就以我要回娘家为借口,你先上船,我随后赶到。”我说:

“要是这样,回来时一定把船停在万年桥下,与爱妻一起对着明月乘凉,以续从前沧浪亭那样的风雅韵味。”

那天是六月十八日。

这天,趁清早凉快,我和一个仆人先来到胥江渡口,在船上等着。

芸果然乘着轿子来了。解开缆绳驶出虎啸桥,渐渐地只见风帆高扬,沙鸟在空中飞翔,水天一色。芸说:

“这里就是人们所说的太湖吗?

我今天才终于见到天地的宽阔伟岸,没有白来人世间啊!想想那些闺中女子,有的一辈子都没能见到此情此景!”正说着,微风轻轻吹过,摇动岸边的垂柳,船已经抵达江城了。

我登上岸祭拜祈祷完,回来看见船上空空荡荡,急忙询问船夫。

船夫指着远处说:

“难道你没看到在长桥的柳阴下,正在观看捕鱼的那个人吗?”原来芸已经和船家女从船上离开登上岸了。我走来到她们的身后,芸已经粉汗盈盈,靠着船家女站着,看得正出神入化。我拍着她的肩膀说:

“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啊!”芸回头说:

“我是担心钱家有人来到船上,所以先回避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我笑着说:“想追捕逃犯。”便拉着芸的手来到船上,掉转船头返回万年桥下,这时夕阳还没有西沉落山。打开船上的全部窗子,清风徐徐吹来,我们摇着纨扇,身穿罗衫,切开西瓜解解渴。不久,在晚霞映衬下,万年桥变得红艳起来,烟霭笼罩河柳使其渐渐幽暗,明月即将升起,满江都是星星点点的渔火。我让仆人去船尾与船家一同畅饮。

船家女名叫素云,与我有一杯酒的交情,人也很不俗,招呼她过来和芸坐在一起。船头不点灯火,等着明月升起,再快乐地对酌饮酒,以射覆为酒令。素云忽闪着双眼,听了老半天,说:

“酒令我是比较熟悉的,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酒令,愿意请教。”芸就打个比喻来开导她,但她还是听不懂。我笑着说:

“女先生暂且停止教诲,我有一句话来作比喻,她马上就可以明白了。”芸问:

“你拿什么比喻?”

我说:

“鹤善于起舞却不能耕田,牛善于耕田却不会跳舞,这就是事 物的本性。先生想要反过来教它,岂不白费力气?”素云笑着捶击我的肩膀说:“你这是在骂我呢!”芸出酒令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反规定的人要罚一大杯。”素云的酒量大,斟上满满的一大杯,一口气就喝干了。我说:

“动手只可以摸一摸,不准捶人。”芸笑着拉过素云推倒在我的怀里,说:

“请你摸个畅快吧。”我笑着说:

“你并不是个明白人,只能在有意无意间摸罢了,拥在怀里狂乱摸索,是村夫俗子的行为。”这时,她们二人发髻上所插戴的茉莉花,被酒气熏蒸,混杂着粉汗油香,芳香扑鼻而来。我开玩笑说:

“船头充满了小人的臭气,令人呕吐。”素云不禁攥起拳头连续捶打我说:“谁让你拼命闻呢?”芸大叫起来说:

“违令,惩罚你两大杯!”素云说:

“他又以小人来骂我了,难道不该捶打吗?”芸说:“他口中所说的小人,是有缘故的。请干了这杯酒,再告诉你。”素云就连续干了两大杯。芸这才告诉她我们在沧浪亭的旧居乘凉的故事。素云说:

“要是这样,那我真的错怪他了,应该再罚一杯。”又干了一大杯。芸说:

“早就听说素云姑娘擅长唱歌,可以听听你唱的美妙歌声吗?”素云就用象牙筷子击打着小碟唱起歌来。芸高兴地开怀畅饮,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便乘着轿子先回去了。我又和素云喝茶闲聊了一小会儿,然后踏着月色回到住处。

当时,我寄宿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不知从哪听来一些绯闻,私底下告诉芸说:

“前几天我听说你的丈夫和两名歌女在万年桥喝酒畅饮,这事你知道吗?”芸说:“我知道,其中的一个就是我呢。”因此把我们一起游玩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了鲁夫人。鲁夫人大笑起来。放心地回去了。

乾隆甲寅年(公元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回来,有一个同伴带着小妾回来,他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秀峰对新人的美貌赞不绝口,邀请芸前往去看看。芸有一天对秀峰说:

“美是够美,似乎是缺了一些韵致。”秀峰说:“那你的夫君纳妾,肯定是既美丽又有韵致啦!”芸说:

“那是当然!”从此便痴心为我物色挑选,却苦于资金不足。

当时,浙江有一名妓叫温冷香,居住在吴地,作有《咏柳絮》四首,沸沸扬扬地传遍吴地,喜欢凑热闹的人很多都作诗和她唱和。我的朋友吴江人张闲憨一向欣赏冷香,便带着柳絮诗要我和。芸觉得冷香身份卑微,看不起她,就随便把它丢在旁边闲置着,我诗性正浓,止不住笔痒,也就和着气韵作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诗句,芸非常赞赏。

第二年乙卯(公元1795年)秋八月初五,我母亲要带芸到虎丘游玩。张闲憨突然来到我家说:

“我也要到虎丘游玩,今天我是特意邀请你作一次探花使者的。”因此请我的母亲先走一步,约好在虎丘半塘见面。张闲憨拉着我来到冷香的寓所,见冷香已经是半老徐娘。

她有个女儿叫憨园,还不到十六岁,这个女子亭亭玉立,真正有“一泓秋水照人寒”的韵致。迎接款待期间,看得出憨园很有文化修养。

她还有个妹妹名字叫文园,年纪还小。我开始并没有什么痴心妄想,而且想的只是喝茶闲聊,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寒士是不能支付得起的,可一来到寓所,即使心里忐忑不安,也只得勉强应酬。为此,我私下悄悄地对闲憨说:

“我只是一个穷酸书生,你是拿这样的尤物来戏弄我吧?”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天有个朋友邀请憨园来应酬我,请客的人又被贵客拉走了,我这事主人转而邀请客人,你不用烦恼和忧虑啊。”我这才放心。

后来我们的船行驶向半塘,与母亲的船相遇了,便叫憨园到船的那边叩见我的母亲。芸与憨园初次见面,就高兴得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手拉着手爬山,游览了各种名胜。芸独爱千顷白云的高旷,坐着欣赏了很长时间。返回“野芳滨”,我们特别快乐,两只船并靠停泊。等到解缆启程,芸对我说:

“你去陪着张闲憨在一条船上走,让憨园留下陪着我好吗?”我答应了她。掉转船桨来到都亭桥,过了桥两只船就分开行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了。芸说:

“今天终于见到美貌与韵致共有的女子了。我刚才已经和憨园约好,她明天回来探访我,我自当替你谋划纳她为妾。”我吃惊地说:“我们家既不是金屋,也不能藏娇, 没有很多钱是纳聘不起的,一介穷书生也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更何况我们俩正恩爱意浓、伉俪情深,没必要向外求佳丽呢!”芸笑着说:

“是我自己喜欢她,你姑且等着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真的来了。芸殷勤招待她,酒筵中猜谜、猜酒令,赢家要诵诗,输家要罚酒,宴席最终没有说一句调情撮合的话。

等憨园回去后,芸对我说:

“刚才我又和她商量好了,十八号来这里和我结拜为姐妹,你应该准备点祭祀的用品等着。”又笑着向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指了指说:

“你若是看到这翡翠镯子戴在憨园的手腕上,这事儿就定下来了。刚才她已经吐露了心思,还没有喜欢的人呢。”

我姑且暂时听从了。

十八日那天下起了大雨,憨园居然冒着大雨来到我家。进了房间,过了很久,她才挽着芸的手出来,她看见我时满脸羞涩,原来憨园已经戴上了翡翠镯子。她们焚香结拜后,原本打算继续上次的畅饮,憨园正好要去石湖游玩,便告辞而去。芸高兴地告诉我说:

“我已为你求得佳人,你要拿什么来感激我这个媒人呢?”我询问详细情况,芸说:

“开始我悄悄和她谈,是担心憨园心里钟情于别人。刚才问了还没有,就告诉她说:‘妹妹知道今天我的用意吗?’憨园回答说:‘承蒙夫人抬举,还真是轻贱的蓬蒿靠上了尊贵的玉树。但是我的母亲对我期望很高,她还指望我给她多赚些钱,恐怕难以擅作主张啊,希望我们慢慢地筹划。’我摘下镯子戴在她的手臂上时,又对她说:

‘玉取的是它“坚贞”的意思,并且还有团圆不断的含义,妹妹先把它戴上,作为一种吉利的兆头。’憨园说:‘夫人掌管着聚合的权利。’从这儿可以看出,已经得到憨园的心,最难肯定是冷香那里啊,我们以后再慢慢地谋划吧。”我笑着说:“你也想学李渔的《怜香伴》而为夫娶妾吗?”

芸说:

“对啊。”

从这以后,芸没有一天不谈到憨园的。后来憨园被有权有势的人夺走了,这件婚事就没有做成。芸却竟然为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