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只狗确实凶得很,那天晚上一整晚都在叫,而且还学会了那些泼妇们绝食抗议的手段,闹得我直想叫爷爷把它送人,丢到野外去也可以。我对这样的狗真的很失望。若是那时候爷爷告诉我这样一只小不点花费了我一个学期的学费,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拒绝它这样的存在。但爷爷说是人家白送的,所以我才强忍住了。我想这样的狗也就只能白送人了,谁会去买这样的狗。
刚开始它还挺倔的,一靠近它,它就喊个不停。我们索性饿了它两天。最终,在食物的诱惑下,它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乖乖向我们妥协了。
第二天,我们在大门后面给它安了个窝,然后爷爷思索着给这小不点起个名字。经过再三琢磨之后,决定叫它“阿郎”。因为据说,它的某位祖先跟狼有过莫名的暧昧关系,可我横看竖看都看不出,这所谓跟狼是亲戚的小不点身上,有哪点遗传了狼的基因。
虽然对阿郎有些偏见,但两天过后我还是被它的乖巧给收买了。那天放学回家,我刚从大门口露脸,它便伊呀呀的跑了出来,那撒欢的劲还真是可爱。它傻乎乎的向我吐那小小的淡红色的舌头,又冲我摇着尾巴,然后舔我的手,绕着我转着圈,那情形仿佛孩子见到了久违的父亲一般,很是让我动容。虽然我不知道它心里是不是只是想讨好我,然后得到一些吃食;但在我内心里已经接受了它的存在。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我要和阿郎一起成长吧。
那时候的阿郎极不安分,晚上经常跑我到的房间,然后赖着不走了。我把门关上后,它还是会在门口窝着,把他们狗族动物特有的那种赖皮发挥得淋漓尽致,无论你怎么撵它,就是爱理不理。不是我不喜欢和它在一起,只是在爷爷和我看来,人和动物之间始终有一种生分。况且我实在无法忍受得了它在半夜那突如其来的呼噜声,那是会让一个小孩子在深夜感到惶恐的。在几次的“劝说”无效之后,爷爷叫奶奶拿纺线编了条花绳,然后把阿郎给牢牢拴在了大门的门柱上,这样任它怎么叫唤也无济于事了。
阿郎似乎对我们这样的举动似乎很不满,那天晚上拼命地喊叫,来发泄它心中的愤懑,直到发现没人理睬它时,才知趣地安静了下来。第二天我去喂食的时候,我以为它会很有骨气的再一次绝食,谁知道它竟在翘着尾巴向我卖弄它的可爱。那时候我知道,阿郎真的接受了这个家,因为它接受了我们的安排。而且它已经隐约明白了,自己作为一只狗的职责所在。对我们帮它安的窝倒是情有独钟,一到晚上便老老实实的守住大门,乖巧的模样很惹人爱。
自从有了阿郎,家里面有了许多生气,那小不点的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之后,已经变得更结实了些。奶奶闲来无事,便拿些边角的布料给它缝了件小衣裳。但奶奶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阿郎穿上之后显得不伦不类,我和爷爷都笑歪了嘴。但阿郎并不这么觉得,穿上衣服后跑得更欢了。我怕它跑出去的时候会走失,就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个铃铛,之后我便经常在各个小巷里听到叮当叮当的声响,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阿郎。它似乎很享受那种被人注目的感觉,真不是一般的臭美,狗大概都是这样的吧,或许狗的字典里并没有“谦逊”这两个字。
但它没能臭美多久,便受到了它这一生中第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那天夜里突然降了温,下起了冻雨,大概阿郎的小窝奈不住这样的天气,阿郎便跑到厨房去睡觉。那时候还不是很晚,奶奶刚给我们做了宵夜,火塘还很热。阿郎寻思着,竟然在火塘口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被奶奶的叫骂声吵醒了,依稀听到是关于阿郎的,便立马爬了起来。跑到厨房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阿郎身上像长了癞痢般坑坑洼洼的,还一身的火灰。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掉到了火塘里,然后被火炭给灼伤的。更可气的是,它竟然还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像是在祈求我的原谅。我不得不软下了把它扁一顿的心,叫奶奶拿药给它擦上。它身上好多毛都被烧焦了。为了防止它受到感染,我们只能把它的毛都剪光了,然后给它的伤口涂上药。不记得是什么药了,应该是“痢肤平”吧。涂完药之后,它变得身上黑一块红一块的,看起来相当的别扭。不过它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以它做狗的自知之明,它应该知道自己这时候已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三
阿郎就这样并不光彩地告别了它的幼狗时光,因为在此后的这几个月里,我们是不可能让它到外面丢人现眼的,只好把它关在家里。这对于一只爱臭美的小狗来说是很残酷的事,但是这就是它为它的冒失所付出的代价。
那以后阿郎就不那么活泼了,晚上它只会很安分地守着大门,白天就在院子里转圈,或者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晒太阳,偶尔兴趣来时也会吠几声。但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欢快了。或者它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了吧。这些日子,它最开心的事,大概也就是跟院子里的小鸡小鸭们玩耍。不过小鸡小鸭们对这样的“怪物”是极其戒备的,以致阿郎最后连小鸡小鸭都没得玩了,只能一脸黯淡地趴在地上,跟死了一般。
但每天放学回家,它还是会在门口来等我,还是会摇着尾巴绕着我转圈,但我已经不敢让它靠近我了。看它一身红色的斑(就是刚愈合的伤口),我就会想到动画片里那些来自外太空的狗,它们都长得很奇特,就是看起来不像狗而已。
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放弃阿郎的打算,甚至开始怀疑起那个算命的老先生说的那些话。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只能归结为爷爷的错误了。爷爷不应该为我选这么一只阿郎这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狗,而且长得还那么不好看。在那时的我看来,这简直是在拿我的命运来开玩笑,是不能容忍的。不过在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中,我打消了这种念头。
在阿郎受伤后的一个月,本村的二爷就过世了。二爷在世的时候是一个人生活,也不知他的子女都去了哪,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子女,这个问题不是我们小孩子所能够理解得了的。我想说的是,二爷在世的时候养了一只狗,听说养了很久,那只狗很高大很威猛,但是性格却出奇的温顺,跟二爷的性格一个样的。
二爷过世前曾托一位故人帮他照顾这只狗,但是狗却说什么也不离开二爷半步。大家见了都为之感动,也就任随它了。后来二爷过世了,可那只狗却一直守着二爷的屋子,不吃不喝,过了不久就憔悴而死了。
这件事给我带来了极大的触动。狗尚且如此有人性,我却视之如玩物。我不得不为自己对阿郎的冷漠感到惭愧。
其实我始终觉得,阿郎的受伤是我的责任。假如我能把它的窝弄得更温暖些,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出于良心上的不安,以及我不想让阿郎发觉我的失职,所以我还是像以前一样逗它玩、给它东西吃。这时候阿郎是特别开心的,老想拿它的小舌头舔我,然后我就跑,它就在后面追,一人一狗在院子里闹腾。
看那情景,阿郎似乎已经好了。但我知道,阿郎始终无法摆脱这次遭遇给它幼小的心灵下留下的阴霾,因为我在晚上时常看见它落寞地舔着自己的伤口。这让我不由感到心酸,感觉它就像没人疼的可怜的孩子。我深深的自责,对自己没有爱怜之心感到非常失望。
虽然阿郎受伤之后的长相,多少会让人忘记它的可爱,但它始终是我的狗。如果连我也嫌弃它了,那它就真的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因为我是他的主人,是它的一切。所以,我没有理由丢下它不管。
阿郎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改变,仿佛又找回了以前的那种欢快,但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调皮了,也许它在这段时间突然大彻大悟了吧,眼神中多了些沉着和稳重,不再像以前那般冒冒失失了。
几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阿郎的身体在我们的细心照料下早已康复,身上的毛也渐渐地长了出来,伤口上的毛也长了,而且身型也高大了许多,真真正正的长得狼模狗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额头上被烧伤的地方就是长不出毛来。以致此后的日子里,阿郎的额头便成为了它的标志。
四
经过这一轮的蜕变以后,阿郎终于已经长成了一只威猛的狼狗。我看它身体已经无恙,决定给它放一次“风”。
阿郎无比欢悦地跑出大门,回到它阔别已久的“江湖”中,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来的憋屈都发泄出来。我对它是很放心的,也就放任它去了,没想到这一放任就出了事。
阿郎在大路边溜达的时候,被村里的其他狗撞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郎变化太大的原因,或是那些狗本来就很欺生,它们一见到阿郎就把它给围住了,一时间就对峙住了。
我看一场恶战即将上演,便打算把阿郎牵回家,因为我实在不想看到阿郎再一次受伤。但我的意图被一些看热闹的人发现了,把我架到了外围,不让我去牵阿郎。还没等我哭出声音,阿郎已经开始了它的攻击,想阻止已经不可能了。
震耳的狗吠声适时地传出来。我只能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看到那么血腥的场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从指缝中悄悄地观察起战况来。
我从没见过阿郎打架,这是第一次。我也相信,阿郎这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战斗。我从它的气质上看不到一丝的畏惧,它周旋在那几只狗中间,不断地翻身撕咬、撞击,一次次灵巧地避开对手的牙齿,又寻找机会给对方一次猛烈的回击。它的身影不断地晃动,丝毫不给对手下嘴的余地。我看到了它身上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来自狼族的威严。是的,阿郎就像一只战斗中的狼,拼尽全力去扞卫自己。
不可否认,阿郎的确相当的厉害。因为战斗的结果是,阿郎把那几只地痞狗打得落荒而逃。那些旁观者对阿郎赞叹不已,即便他们的初衷只是想看看阿郎被欺负的惨状,但看到阿郎这番神勇的表现之后,应该都会由衷地佩服这只脑袋上有伤疤的狗了吧。我没有时间去想那几只地痞狗会不会找来更多的狗来复仇,狗世界里的潜规则或许阿郎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没去想那么多。
我和阿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阿郎把舌头吐得老长老长,还呼呼地喘着气。但我知道它是很开心的,它可能没想到,自己小试牛刀,竟然是这番轰轰烈烈。而我更是万万没有想到,在我面前耍宝的那只小不点竟然有这番能耐,真是“狗”别三日应刮目相看。
那一战之后,阿郎的名气就在村里传了开来。
一些养狗的人或慕名或不服气带狗前来挑战,阿郎都一一应战,一次次成全了他们和它们的要求。当然,阿郎总会是最后的胜者。在不断的战斗中,阿郎的名气越来越大。后来,村里已经没有人敢带狗来和阿郎“切磋”了。村里的狗见到阿郎,都把头低下了三分。村里人便把阿郎称做“狼王”。
邻村有个人养了一只豺狗,据说在他们村一带已经罕逢敌手。听闻阿郎的“英雄事迹”后,便慕名找到我们家,提出要“切磋切磋”。我知道豺狗的厉害,于是不想让阿郎应战。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一旁围观,见阿郎迟迟不应战,就一起起哄。无奈,我只好要求他们点到为止。
阿郎跟豺狗不断地周旋、较量。我第一次见阿郎这么认真地对待这样的争斗,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暗暗为阿郎感到紧张。
只见阿郎先发制人,用最快的速度窜到对方身后,猛地一跳将豺狗压在身下;然后张开大嘴,冲对方的喉咙咬去。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想到,一场本应该惊心动魄的争斗,会这样迅速的结束,而且是阿郎取得全胜。顿时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阿郎为我们村争取了偌大的荣誉一般。
豺狗的主人带着他的豺狗,灰溜溜地回去了。阿郎却凭这一战在这一带打响了名气,当之无愧地成为真正的“狼王”。
虽然在外面战绩辉煌,回到家里,阿郎还是没有忘记变成乖乖的模样,还是“厚颜无耻”地到我们面前卖乖,骗吃骗喝。
爷爷有事没事都喜欢带上阿郎去放牛。但阿郎好像并不善于跟这种厚道的动物打交道,倒是常常在路上把别家的牛给吓得不轻,它却一脸得意的享受那种欺辱这些庞然大物成就感。好在我们乡下的牛都是很宽宏大量的,所以才一直没有发生那种狗战群牛的跨世纪的场面。
因为我有这样一只狗,所以我在伙伴们中的地位和威望是很高的,这像是人仗狗势。但不容置疑,我的伙伴们都特别喜欢阿郎,我们去哪玩都要带上阿郎。也正因为这样,阿郎差点死于非命。
那年秋收过后的一天,我们到田里去踢足球,阿郎便在旁边的地里玩耍。过一会儿,我们忽而听到阿郎狂吠,急忙跑过去,发现阿郎倒在地上抽搐,还吐着白沫,旁边有一只死老鼠。我意识到阿郎是中毒了,慌忙抱起阿郎,不要命地往家里跑。
到家后,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洗衣粉水、肥皂水、味精水一味地给它灌下去,又把它的两只后脚提起来让水流出来。忙了好长一阵子,阿郎终于哼了一声。
奶奶说阿郎没事了,我才无力地坐在阿郎旁边,突然很害怕阿郎死去,很害怕很害怕。上次阿郎被火伤到的时候,我还没有这种感觉,但现在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阿郎了。
那天我想了好多好多关于阿郎的事,想我和它上房顶偷吃花生的傻事,想它跟我去学校然后被老师赶出来的闹剧,想它掉下鱼塘时的狼狈,一点一点地想了很多很多。
我抱着阿郎,跟它说话。我不奢望它能听得懂,我只是想让它知道,它的主人正陪在它的身边,这样它也许就不感到那么痛苦。
阿郎很快又康复了。不过这次死老鼠事件把我们俩都吓得不轻,我们再也不敢像以前那般疯玩了。我一上学就把阿郎锁在家里,老提心吊胆的,害怕它遭遇不测。好在经过这次磨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风平浪静。
五
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竟然是那位帮我买来阿郎的表叔。当时我没有理会他,大人的事情我们是理会不了的。但我发现,他们讲话的时候都在看着我。我隐约觉得很不对劲,似乎今天他们商量的事情跟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到吃午饭的时候,那位表叔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愿不愿意把阿郎卖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的神情确是很认真的。他笑着说会出很高的价钱来买,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阿郎是非卖品,如今竟然有人公开打起了阿郎的主意,这是我所料未及的。
突然觉得这位表叔,或者说狗贩子的笑容是那么的讨人嫌,当初对他帮我买来阿郎的那份感激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只觉得这些人跟人贩子已经没什么分别了,应该统统抓到派出所去,也算是为民除害吧。
那天那位狗贩子碰了一鼻子灰,讨了个没趣,就走了。但过后爷爷要我小心照看阿郎,因为阿郎可能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得小心他们把阿郎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