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我就更不敢让阿郎出门了。我怕我和阿郎在外面散步的时候,突然掉下一个大麻袋把我们都罩了进去,那样我们就再也回不了家了。阿郎应该也很理解它的处境,安分地跟我在院子里耍,不再闹着出去玩了。可是即便我们这般小心,还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一天中午,我带阿郎到后山玩。我们刚爬到山腰上,就看见有几个人带了渔网和一支看起来很像枪的东西,爬到了我家的屋顶。我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地在山腰上喊捉贼。一些在附近耕作的乡亲闻声跑了过来。那些人见行迹暴露,便丢下东西,立即跑得没影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乡亲。现场留下了一个很结实的渔网和我看到的那把枪,有位乡亲说那是麻醉枪,专门用来打猎的。我和阿郎在一边定定地看着这些东西,心里说不出的害怕。
这件事情闹得很严重,因为之前相邻的几个乡镇陆续有过类似的事件发生。看得出,他们的手法已经很老练了。我并不关心他们做过什么,我只是希望他们别再做了。看到那支枪,我就觉得心里毛毛的。那时我想,如果他们要拿回他们的作案工具,就直接送回去给他们好了,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惹到的好。
因为这件事,原本不轻易动怒的爷爷也忍受不住了,找到乡派出所的那些人,要求他们务必把好这一关。见到有警察干预了这件事,我才安下心来。那种年纪,对穿制服的人总是绝对地信任。
如同我的意料,确实再没有人正面打过阿郎的主意,而阿郎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因为它恋爱了。
原先我一直忽略了阿郎这方面的本能,直到有一天放学回来,我意外地发现,它在某个角落里跟某狗美女卿卿我我。我这时才知道,我家的阿郎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不懂事的狗男孩了,而是长成了很有狗味的成年狗。难怪这些天经常不见踪影,原来是跑到角落里来玩这种“成人(狗)游戏”了。
我没有打搅它俩,想就这样悄悄地走了,毕竟在那样的年纪,对这种事情还是有所忌讳的。我转身刚走了两步,就发现这只傻狗傻愣楞地跟在了我后面。当时我突然觉得它好单纯,在它眼里,主人还是比女朋友更重要的。但我还是把它撵开了,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去干涉它的私生活。特别是这种时候,它更需要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那晚阿郎很兴奋,几乎一宿都没睡觉,一直往大门外面望着,还“哈哈”的讲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那极认真的神情,让我们不忍心去打扰。
后来我就睡去了,不知道阿郎是不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又跟它的女朋友约会去了。我只但愿,在梦中别再重复今天看到的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很多人都抱着自家的母狗,来找阿郎“交朋友”。我们始终都没有干预这些,只是让阿郎自己选择。但这阿郎在这时候却是很不理智,跟韦小宝一样,大有那种大小通吃的大无畏的气魄,通通来者不拒。
可是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阿郎似乎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见有人抱着狗出现在我家,它就逃难似的跑出家门,那种来自它内心的恐慌表露无遗。我们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阿郎躲了一段时间后,这“交朋友”的风波便冷了下来。阿郎又恢复了它的威风。在我的放任下,它经常跑到村子的某个角落里,过起了有家室的幸福生活。
我不曾去想阿郎是不是真的过得很幸福,但我会给它足够的时间去安排它的私生活。我想,狗也应该也有狗的世界,也有它们不为人知的需求吧。
六
阿郎跟了我这么久,我从没对它动过手,不是我胸怀有多广,也不是它没犯过错误,只是我认为,没有必要用这种原始的方式与它进行沟通。我知道阿郎有很忠诚,如果我打它,它绝对不会反抗;但是它会记得我打过它,这对一只视主人为一切的狗来说,是很残忍的事。同时我也知道,阿郎拥有绝对可以一下咬碎我手骨的牙齿。当它对我不满时,完全可以一下把我“解决”了,只是它选择了顺从。
而且,看到其他养狗的人打他们的狗,我还会上前制止,甚至为此与我的好朋友翻过脸。但我始终坚持我的观点,我认为狗也是会感觉到痛的。我不可能阻止所有这样的行为的发生,但我会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眼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有一次,我拼尽全力,却没能阻止,因为那个打狗的人是我的爸爸。
春节过后的第五天,爸爸的朋友来家里做客。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不停地猜码划拳,从中午一直喝到深夜。那天我早早就躺下了,但被他们吵得一直睡不着。就在我好不容易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突然听到阿郎凄厉的叫声,急忙又爬了起来。
等我走到大门的时候,爸爸已经提着一根木棒在那站着了,旁边还有他的朋友。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已经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我跑过去想夺下爸爸手里的木棒,却被他的朋友给拉住了,即刻哭了出来。爸爸满嘴酒气,说阿郎咬了他的朋友,所以他要将阿郎打死。他的朋友也都在一边齐声附和。
阿郎从没咬过人,这其中一定是有缘由的。可是爸爸是不会给我解释的机会的。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觉得他的朋友在他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已经让他颜面尽失,所以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阿郎身上。
阿郎好像完全没看到爸爸手中的木棒,在那定定地看着我。我叫它跑,但是它一动不动,我就哭着骂他,但它已经下定了决心,纹丝不动。
爸爸的木棒死命地落了下去,打了几下,又换另一个人打。木棒打在阿郎身上的闷响,和着阿郎的哀叫,一次一次地撞击着我的心。我现在依然很清楚的记得,他们总共打了16下。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目的,并不只是教训一下阿郎那么简单。
我的哭声和阿郎的惨叫声把爷爷惊醒了,他慌忙喝令他们停手。我急忙挣脱那个抓着我的手的“恶汉”,抱起已经奄奄一息的阿郎。
在爷爷的威严下,那些“恶汉”们知趣地后退了两步,像是准备作鸟兽散了。
但爷爷生气起来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他用手指着那些“恶汉”们,带着怒气说:“‘牛耕田’、‘狗看家’、‘猫捉耗子’、‘猪吃肉’,你们想打阿郎的主意,那是会遭到报应的。”
那些人唯唯诺诺的应声后,就出了我家的大门,爸爸也找了个借口回了房间。我抱着阿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阿郎被打得神志不清,在我怀里一味的呜咽。
我和爷爷把阿郎抬到火塘旁,观察它的伤情。只见它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多地方肿得老高老高的。这时候如果阿郎它妈来了,可能都不愿意承认这是它儿子了,真的很惨很惨。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舍得对一只狗下这么重的手!我在心里使劲咒骂着那些“恶汉”。
接着我们给阿郎涂了些药。爷爷把它的窝搬到了火塘旁边,并把大门锁得死死的。谁知道那些“恶汉”会不会再回来施行报复。
第二天,阿郎还是昏睡在那里的。我去跟爸爸讨个说法,但他给的理由很是牵强,说是他朋友踩到了阿郎的尾巴,就被阿郎反咬了一口。我知道他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昨晚他的朋友一定是在阿郎头上撒了尿。我清理阿郎的伤口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人做了这样的事,不然阿郎绝对不会那么愤怒。
狗也是有尊严的,也是需要人尊重的。当它的忍受到了限度,就会爆发起来。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狗呢!
我们找来兽医给阿郎打了针,兽医说它受了很重的内伤,如果伤得再严重点,阿郎就没命了。我不由得心中一阵寒颤。假如那天他们再多给阿郎一棍,也许阿郎就真的没有了。想到这里,我对那些“恶汉”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一直过了3天,阿郎才睁开微弱的眼睛,可见它伤得有多么的重。因为阿郎的伤,我一连几天都没有跟家人说话,也很少出去玩了,整天守在火塘边,守着阿郎,久不久又摸摸它的心跳,害怕它突然死去。家里面也因为阿郎的事情变得很沉闷,仿佛阿郎不好起来,这种气氛就永远无法消除。
好在天佑阿郎,它最终熬过了这一关。过了一个月,它终于站了起来。可是……它的一只前腿已经再无法伸直了。
那以后,阿郎彻彻底底的变了,很沉默,整天守在门口,再也没出过大门。
我十分怀念受伤之前的阿郎,那个跟我如同兄弟一般的阿郎。而眼前的这只狗,显然不是我的阿郎,它只是一只病怏怏的狗。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对它怜爱,至少它是上天安排来为我守命的狗。就这一点,不管它是瘸子还是瞎子,都足以我好好待它一辈子。我们的爱还是一如既往,因为我们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
七
我和爷爷以为,阿郎会这样默默地走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刻,但都希望那最后一刻能晚些到来。可是造化弄人,这一刻竟然就来了,而且来得那么轰轰烈烈。
事情缘我而起。
那天我放学回家,在半路见到一只看起来很是强壮的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总之看起来很威猛,又很洋气。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对狗的喜爱,还是从它身上看到了当年阿郎的影子,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摸摸它的头。这一摸不要紧,那只狗突然掉过头,凶恶地瞪了我一眼,又狠狠地吠了两声,随后就作势向我扑了过来。
我当时被它那狰狞的面目吓得没了主意,撒开脚丫,没命地往家里跑。那只狗见我要跑,就紧追了过来。当我冲进我家的院子想关上大门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只狗也已经同时闯进了我家的院门。
我惊慌失措的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准备进行自卫。却发现那只狗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后。我回头一看,是阿郎!
阿郎惦着它的三只脚,一脸平静地看着这外来的入侵者,另外一只狗也如临大敌般盯着阿郎。我挥了挥手中的棍子,企图把那只狗赶走,谁知道它竟把我当做空气般,忽略了我的存在,它的目光全部放在了阿郎的身上。我只能走到一边,试图找到什么能够将它撵出去的物件。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时候我找得到一把菜刀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结局了。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霎那,两只狗已经干上了,我只能呆立在一旁。
那只狗狠狠地向阿郎扑去。阿郎没有躲避,斜着头冲对方的脖子就是一口。那只狗被阿郎这种拼命的打法惊了一下,但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吼了一声后,又咧开血盆大嘴向阿郎咬去。可怜的阿郎躲避不及,被对方锋利的牙齿咬伤了耳朵。
我以为阿郎会因此知难而退。谁想它一见到血,反而陡然兴奋了起来,三只脚一弓、一跳,窜上那只狗的后背,死死地咬住它的颈背。那只狗给阿郎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它在地上打了个滚,摆脱了阿郎的牙齿,然后又翻身把阿郎给压在了底下。
我看它那自己从未见过的高明身手,心里咯噔了一下:完了,这是阿郎生平的第一大劲敌,也是它一辈子最惨烈的一场恶战;而阿郎又曾受过重伤,武功已大不如前。
但阿郎并不是省油的灯,它趁倒在地上那会儿,蓄积了一些力气,一下把对方的下巴咬出一道血痕。那只狗给阿郎咬了个激灵,猛的用下颚顶住阿郎的头,前肢硬是把阿郎架在了脚下。阿郎一面避开对方迅猛的攻击,一面翻滚身体,试图挣脱出来。
好一会,那只狗的前肢似乎有些发软了。阿郎看准时机,终于挣脱了出来,然后两只狗便又撕咬到了一起,接下来的场面开始变得很血腥……
两只狗的血不断地流泄着,似乎要等到其中一只的血流尽后,这场争斗才会停止。但双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翻滚着、撕咬着……
我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呆了。但我心里最大的震惊,自然还是来自阿郎。自它被爸爸打残之后,我从没见它有过一丝生气,一整天都是一副“大约大去之日不远”的消极、失落、委琐的神情。以致我们都几乎忘记了,它曾经是我们村的“狼王”。而今天,我又从阿郎的身影和搏斗中,看到了它当年的雄姿英发、霸气江湖的气质。只可惜它始终是少了一条腿,难复当年之勇了,甚至有点强弩之末的感觉。
阿郎与那只狗的争斗其实是不公平的,甚至可以说是一边倒的,但阿郎硬是跟对手拼成了势均力敌,靠的就是它骨子那股天生的战斗的精神、无畏的斗志。但实力上的差距,并不是靠硬撑一下就可以弥补的。今天的阿郎毕竟不复“狼王”的神勇,而且比对方少上一条腿,这是用任何精神都掩盖不了的缺陷。
毕竟,软件再好,还得有好的硬件啊!
战争最终的结果是:阿郎顽强地咬断了对方的后腿,自己却牺牲了;而对方咬断了阿郎的脖子后,狼狈、恐惧地跑了。
是的,那是阿郎一生中最悲壮的一次战斗,也是它的谢幕战。那之后,世界上便不再有阿郎了。
阿郎死了。它本有机会逃走的,只要它躲进厨房或者厅堂,都可以免去这一战。但是它没有这么做,甚至对手惧怕了阿郎的纠缠想逃跑时,阿郎都没有给它机会。
阿郎选择了一场生死的决斗,因为它自出生以来,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退缩;更因为它不能容忍其它的狗在它的眼皮底下欺辱它的主人。这是对阿郎尊严的挑战,赤裸裸地挑战“狼王”的尊严。阿郎没有理由不为尊严而战,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永远不会忘记阿郎倒下时的眼神,凛然中夹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那一刻,它仿佛找回了当年横扫江湖的霸气,回到了意气风发的曾经。那种久违的傲然与狂妄,见证了阿郎的王者归来。可是,它归来的这一刻,竟是这样的血腥。
看到阿郎倒在血泊里的尸体,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对阿郎的歉疚了。
八
我与家人把阿郎的尸体清理干净,装到它的窝里。我在它身下垫了它幼年时穿的、奶奶做的衣服,拿出当年的铃铛给它系上。一切妥当之后,我们便把阿郎抬到后山,为它掘了一个很深的坑,然后就把它葬下了。
我用铁锹把上面的土拍得很严,然后砍了几枝荆棘盖过去。阿郎需要安静,我不想任何人扰乱它的安宁。
那两天,我没说过一句话,我怕一张口就会哭出声音。我不想让阿郎带着我的哭声离开,即便是永别,我也只想让它安静地离开。它生前没能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现在便让它安静地在山脚下长眠吧!
我并不怪它这样仓促地离去,它有权利选择死的方式。相对于在长久的落寞中寿终正寝,它选择了这样有尊严的死法,对它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或许在它被爸爸打断腿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死了,现在只不过是没有了呼吸和动静。
我庆幸在阿郎死去的时候自己能待在它身边,这样它就能更简单地接受生命的终结。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想知道阿郎是不是还要做狗?如果是,但愿它能有一个更好的主家,别再经历这么多的波折了。
再见,阿郎……
那一天,有这样一位母亲
慈悲为怀
被烧伤的母亲看到救儿无望,愤怒地扑向那些披着人皮的东西,却被木棍和铁铲打得鲜血淋漓。母亲毫不退缩。那几个披着人皮的东西落荒而逃。母亲摇晃着遍体鳞伤的身躯,挣扎着愤怒地追到那些东西的楼下,怒目等待。可能此刻,她的唯一想法就是:我和你们前世无仇、现世无怨,为什么你们对我们下此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