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沉沉的睡了一觉般,醒来时,重重的舒了一口气,空洞的眼睛眨啊眨,看着雕花绣凤的床梁、缦帐,竟有种恍如隔世的富贵,只是这富贵太逼人,充满了哀伤和无奈!
整个手心都是暖热的湿气,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叹息在我耳边。
我缓缓偏过头,迎上的是一双眨也不眨的大眼,纯净的眸色里,布满了血丝,蕴染的全是心疼,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碰触一个比他还脆弱的瓷器:“苏母妃。”
“昭澈啊。”我牵起笑容,抬起手抚上他苍白的小脸:“昭澈好憔悴呢!”
“苏母妃!”终于叫出了声音来,他有鼻子一红,泪水从疲惫的眼眶里流下,小小的脸,竟然是那样的苍桑!
手心里一动,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拽着他的小手,牢牢的捏在手里心,这会再看,那个本来就失去了力量与反应的左手,已经完全的失去了血色,瘦小的,如同婴孩儿一般。
我忙松开,轻轻的捧起他的手,慢慢的揉搓着,替他活血化淤,通过这一段时间的修习内功,他的左手情况已经好了很多,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不通血液,很有可能会前功尽弃。
“傻孩子,怎么就不会把手拔出来啊!”流着泪,看着昭澈,隐不住的埋怨,实际上在心里,却是自责得厉害。我怕一松开,他便会被杖责,我怕失去他,他是我最后的希望,最终的希望。
“娘娘,您怎么坐起来了?!”微心端着药,刚一进来,就看到我与昭澈相对流泪的情景,忙放下盘子,快步走了过来,扶着我缓缓靠在了厚实的枕头上:“娘娘,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昭澈抽回了手,垂下头,拭去了泪水,从凳子上站起来,身了晃了一晃,十分虚弱。
微心忙抱起了他,放在了软榻之上,替他盖上了被子,才走过来,跪在床前,流着泪的眼痴痴的盯着我,许久许久不说话。
压抑住悲伤,背过了身子,我自然知道,这才一天的功夫,自己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没有想到,这样难受孕的体质,还给了我那样的刺痛,杖刑重责腰间的一刹那,锥心的疼痛极度的渗透了整个身体,胸腔里那种压抑感,无法控制。
初七叹了口气,走了进来,先看了看熟睡中的昭澈,才问微心:“小皇子到底是累了,两天两夜都不眠不休的,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如何承受得了!”
微心没有答话,初七上前揽住她的肩膀:“微心姑姑你别这样,这样难过只会让娘娘更加不得心安!去睡会儿吧,屋里屋外的,都是这样痴缠的人,我都不知道,这样的坚持,对于娘娘,是不是太残忍!”
微心呆傻了一般,不理会初七的话,只是握着我的手,轻微的动了一下。
“去倒杯热水来吧,我渴了。”没有转过身来,怕初七见了会更难过,也怕见了微心那双痴魔的眼,会更难过。
初七一怔,惊喜担忧交织:“娘娘,娘娘!您醒了!奴婢就知道,奴婢就是知道,当年那么苦都熬过来了,这些与那段日子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娘娘终于挺过来了,挺过来就一切都好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话都说不利索,想要走出去却又折了回来,嘴里喃喃念叨:“啊!娘娘说要喝水,娘娘要喝水。”
拿了杯子,倒着水,眼泪却如同壶里的水一般,泪如帘雨,忍不住啜泣:“呜呜……呜呜……。”
微心叹了口气,起身接过初七手里的茶杯,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小皇子才刚刚睡着,娘娘也才刚刚苏醒,你这样哭,只会让娘娘更闹心。”
“娘娘!”转过身来,投跪在床前,初七头磕在床弦上:“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如果奴婢早点把发现的事告诉您,也就不会害得您这样了。”
微心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请罪:“初七你这是干什么?”
初七不理她,头一下接一下的磕在床弦上:“如果不是奴婢自作聪明,如何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不语,只是抬起眸子牢牢的锁在她的发梢:“说清楚。”
止住了抽噎,初七垂着头,一字一句:“那日,芷贵人来过之后,说起了园里的梅花开得正艳,邀请娘娘第二天去梅园里散步,奴婢想娘娘在宫里憋闷得久,定然心动。那天去给宁贵人送点心,路过梅园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小宫女将一壶热水,浇在了梅林中间的一棵树旁。”
提到当日梅林,难道一切并不是巧合?我看着初七:“接下来呢?”
初七抹去眼泪,有点咬牙切齿:“那夜天黑,她穿着一身白衣,连头发都被白色的披风全部遮住了,奴婢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是看那身形,十分娇小。”
微心插上话,有些疑问:“你是说,看到她把热水浇在雪地里?你连人都看不清楚,如何知道那是热水?”
初七点点头,十分肯定:“因为她走之后,我见她形迹可疑,怕别有用心,曾上前查看,试过那雪地的水温,分明是滚烫的开水,浇下去小一会儿,都还有余温。而且,奇怪的是,那水还是搀了粗盐的。”
“粗盐?”
初七也不解:“是啊,前天事发,奴婢又折回去试过,凝结成冰的地面下,原来的那层冰水是咸的没错!”
“接着往下说。”
“第二天,是初三,依照贯例大家都会去给月妃娘娘请安,芷贵人果然邀请大家同去赏梅,奴婢便觉得心中不安。前一晚热水浇过的地方,肯定是冰水相交,十分滑腻。奴婢便扶着娘娘,压着步子,缓缓的跟在众人后面,尽量不向前面靠拢,本来是想看紫妃娘娘的笑话―――如果她走到那片浇过水的雪地上,定然会滑倒!
奴婢也分明看到萧紫衣脚下一滑,但绝对没有想到小皇子会在那时出现、还刚刚好的撞到她的身上!”
本来我以为,一切都是巧合,但是现在听来,好像全然不是表面上的样子。宫里勾心斗角,竟然已经到了素手染血的地步!
“奴婢如果早点将这些事告诉娘娘,再去叮嘱小皇子第二天不要出门,这一切,便不会牵联到娘娘身上啊!奴婢明明已有不安的预召,却没有提醒娘娘,全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微心听完,也沉默了,她在宫中的日子比我们俩个还要久,自然知道,如果一切真是有心人布的局,那么这个有心人,就太可怕了!
“去查查,那夜出现在梅园里的宫女,是谁。”冷冷的开口,心中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般,沉寂郁闷的心,又活了过来―――孩子,你我虽无缘,但你不会枉死!
看着伤心欲绝的初七,我抬起手,轻柔的拭着她小脸上的泪花:“初七,你没有错。他杀了孩子,还可以让我更恨。”如果到了要我自己动手的时候,再冷血也会为之疯癫!
―――妃嫔,可以侍寝,不可以怀孕,这是我的底线。这个底线无关争宠,只是为了,血统!
月妃也好、紫妃也罢,无论她们出身多么高贵,都不配为大泽皇家延续血脉。只因,这个帝王亦是贱种!
这是我心底早已刻画的原则,即使对象换成了自己,也不可以有一丝更改!
既然一开始便不期待、一开始便不欢迎,那么,这样或者是最好的结果。
一个胎儿的死,换来姬胤宸悔恨交加、更加怜惜忍让,未必不是件好事。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此刻,人在哪里?”我问初七,更像是在问自己,其实我依稀感觉得到,此时的雪芙宫这种异样的静谧,异样沉痛的低压,一定与他有关系。几乎可以肯定,这种郁结沉痛的气息的源头都是他,但还是问了,只为,求一个变态的心安―――我要他内疚,他越内疚,我就越开心。
“娘娘,皇上把您送回了雪芙宫,便寸步不离的守在宫外,像个石象一样,动也没动。”初七恍了恍神,说完了还留意了一下我的神色。
“你是怕我心软吗?”我回望她一眼,从床上起身,坐在镜子前面,看着里面那个苍白得像幽灵一样的人儿,深陷的眼眶和卡白的唇色,仿佛就是从冰天雪地里捞出来的一具僵尸,没有表情的脸上,唯一醒目的就是那双冰冷透骨的眸子。
“他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不动,没有上朝,没有去看萧紫衣,就站在雪芙宫内殿门外,周身的气息,让人……让人……”初七没有说下去,只是上前来替我整理着凌乱的发丝,将它们规规距距的素在脑后。
他那样的人,狂妄而自私,再痛再沉重,又能到什么样的地步?
我冷冷一笑,披上一件暖白的大衣,望了望初七:“扶我出去。”
初七垂下了头:“娘娘,您不恨他吗?还愿意见他?”
“我恨。”敛起眉眼间的冰冷,换回我的本能面目,那种无助与心酸,化成千万愁思,寄在眉头:“初七,原以为这辈子,我都没能办法生育,一个小生命,软软的、香香的、小小的,就像昭澈小时候被包在襁褓里那样,粉雕玉琢,或者是个小女孩儿,长大了可以嫁给昭澈当个小妃子。一辈子活在最亲近的人的庇佑之下,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顿了一顿,鼻子里酸酸的,声音都变得沙哑无力:“或者,这一辈子,我就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当上娘亲。可偏偏,她的父亲得是姬胤宸,偏偏她的命运就是胎死腹中。恨,我当然恨他,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悲剧!”
初七泣不成声,扶着我的手颤抖着:“娘娘,您可以不去见他,可以不去的!”
“不,我要去见他!”抹掉眼泪,换上坚强的伪装:“如果我现在恨他、指责他,那么,他或者会内疚会伤心,但很快会被我这样的态度推开到千里之外―――因为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他是皇帝,他有底线。失宠,这样的结果,才是对我们最不利的情况!姐姐死了,孩子也死了,我的心就跟着死了,死了的人,还在乎什么骄傲、什么骨气吗?
我要去见他,我要去示弱,我要让他因为内疚而把我牢牢的护在羽翼之下,要让他为了哄我开心,而愿意为我做出任何事来!”
“初七明白了,娘娘无论要去做什么,奴婢都是帮着娘娘的。”抹掉了眼泪,初七坚定的扶着我的手臂,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
石化、呆滞、阴郁、颓废……冰冷。
我终于知道,初七所说的,他周身的气息,是让见者落泪的心痛!
一个男人,一个身份最尊贵的男人,守在我的宫外两天不眠不休,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殇。杂乱的胡渣,不修边幅的模样,依旧是那身黑金丝线的华服,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果然是从送我回雪芙宫,便一直待在了这里。不去上朝,甚至,没有去看萧紫衣。
如果没有仇恨,如今,他的模样也足以让我原谅他无心之失,带给我的伤害,偏偏,我们之间就有跨越不过的鸿沟。
松开初七的手,我一步一步的走向他,唇瓣干涩,话语浅淡,终于冲出口的,是无奈,是心痛,是可怜:“皇上,乔儿……”
他伸出手来,僵硬得是不能再僵硬的温柔,指尖泛着寒意,想碰又不敢,那样沙哑,是乞求:“乔儿,到朕的身边来,朕,想抱抱你。”
我泪,酸然,滚滚而落,狼狈的、踉跄的,扑倒在他怀里,用尽力气的抱着他的腰,再也忍不住的哭泣出声:“皇上,乔儿好痛!”
“我知道,我知道。”他埋首在我颈项,却不敢用力,微微的僵直在那里,手在我腰间用力,扶着我软软的身子。
我说,我好痛。
他说,我知道。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