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梨云园纵火案
我这就死了吗?我这是死,还是在睡梦中?我看得分明,听得清晰,我只带不动我的躯体。我的躯体不受我的摆布,这跟梦里的情景一致。然而我的躯体何故与之前不一样了呢?我是穿着夹袄睡的,现在夹袄去哪里了?我记得睡时我手里攥着一个玉童子。我的童子呢?还有我的被子、枕头、书卷和帷帐,这些都到哪里去了呢?眼前是残火、炭灰和倾倒的梁木,还有不散的浓浓的烟雾。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是我的睡房吗?我的睡房起火了?我的鞋呢?我至少要找到我的鞋,我穿上鞋才能到外面去看一看。或者我走到外面就能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可是,我为什么闻到了臭味,一股蹄膀烧焦贴着砂锅底才有的臭味。这是令人恶心欲吐的大油味道。有人被烧死了吗?啊,我看见一根横梁下头有一只烧焦的手,中指上似乎蓝莹莹的有点什么。对了,那是一颗硕大的木难宝石,这不就是前年从不毛[1]商人那里买来的么!我将它镶嵌在金戒指上了。天哪!那是我的手!我被烧死了!我凑近前去再找找我身体别的部分……我要搬开那根横梁。我居然像风一样地滑过去了,滑到横梁底下……我看分明了,这是一堆烧黑的骨头,有些烧不化的膏脂还粘连在骨头上吱吱冒油。这就是我,无疑我被烧死了!袄子和被子已经被烧成白灰,但我找到手里那只玉童子了。童子完好无损,真玉不怕火炊,果然是于阗上等水玉。那么,这会不会是一场梦?梦里似乎有时也搬不动躯体的,也会有许多荒诞不经的事体。我或者现在出去看一看就都分明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哦,我记起来了,我被惊醒过。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烈焰朝我躺着的身体扑来,我还挣扎着起身去扑火,我当时还紧攥着童子不放,正坐起时被一根横梁砸中,然后我懵了一下,脑壳好像碎了,我还听到碎裂的声音。这便明确了,我痛极了想逃,带不动身体,结果有一个芯子从身体里抽出来,飘逸到外面。然后,然后就是一片模糊。再醒来时,就像现在这样飘起来了。
我现在飘着,可高可低,可穿过一切硬物。那么,我应该可以穿过墙壁的,不需要穿鞋就可以走出去的。我试试看!哎哟,我穿过来了,我真的穿过墙壁到外面来了。不得了了!整座庄园都被烧塌了!前院,后院,马厩,谷仓,都塌了,甚至还有余火未尽,四处跳蹿。这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梨云园失火了?那么,绾儿呢?越儿呢?我记得我午睡前厨娘带越儿出去买枣糕了,这会儿该是还没有回转吧。老天保佑,他们不要回来。那么,绾儿呢?我去找找绾儿!
绾儿啊,你不要死。
那么多人都在围看,从御街和宁门外到花港都堵塞了。远近望火楼上都撑起了白旗,以警示灾情;都监、巡监带着兵丁已将梨云园团团围住;有兵丁将大小不等的鼓胀的皮囊扔进未灭的火里;几个看客在那里指指点点。
“此猪牛尿脬所制,盛水做水囊,迨掷入火中烧破,水即溢出。”某一云。
“哦,那边来了灭火车,他们开始架云梯了。”又一人说,“都续了三截了,还没有伸到后楼。那楼该是南荣老先生和夫人的卧室吧。快快救人吧!救人端的比救火紧要。”
“都快一个时辰过去了,总未见得有活人出来。莫不是全家都烧死了,直是惨怛啊!”
“午后怎就起火?这时辰也不是造饭的光景,灶火该是早灭了……”
“一个生还的都没有么?”
“我适才是看见马夫和执事[2]出来了,四处奔走叫嚣。总是有人先去报官的,不然救火兵也不会这么快就来。”
又有兵丁壮汉将长短不一的唧筒对准屋舍喷水。这唧筒竹子做的,里面装满水,后面填了活塞,从筒后一推,水便直射甚远。我停在一个大唧筒前看了须臾,见水直射到我的睡房,但那里火势燎旺,几十个唧筒齐射,也见效甚微。泰榆啊,泰榆!我开始责备自己。都什么时候了,人死楼毁,你居然还在看唧筒究竟!父母双亲生死不明……对了,还有小妹!小妹在哪里?她要是随了厨娘跟越儿一起出去便好了!
突然,我看见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惊呼,有人尖叫,有些心软的妇人直就悲呼起来。我晓得事情不好了,我猜测到不祥。果不其然,几个兵丁从后楼的断壁处抬出来父亲和母亲的尸体。我飘起来,升得高高的,瞥见父亲毛发全无,臂腿被烧得肿胀,皮肉都开裂了,血水掺杂着油水渗溢出来,光秃的头和无眉的眼睛让我想到祭牲煮熟的脸孔。他的眼光黯滞了,神情停留在某一刻。这是那张无数次教训过我的脸,如今居然被烤熟了,形同盘中荤膻。难怪释家劝人吃素啊!推己及人,推人及众生,如何下得去筷子!母亲也被抬出来了,身上盖着袍子。这是一个兵丁的袍子,他是一个知道礼禁的人,我要谢他这份细心。我记住了他的长相。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记住这个好人。我看见了母亲的手,手露在外头,没有被烧坏。这是抱过我、抚慰过我的手,清秀纤长,我认得这双手。我禁不住悲从中来,终于我难过了,大大的难抑的悲恸。我的喉头转结,可是我现在没有喉头;我的泪水奔涌,可是我也没了泪水。原来心和魂灵是一起出窍的!心带着悲恸,魂灵带着愿念、情识,一起从身体里出来了。倘没了肉身,悲恸也找不到依托,只凭着肉身的经受,无相无果地体认着一切。啊!小妹!他们从瓦砾中翻出了小妹的身体。她没有被烧坏,她是被坍塌的砖石砸死的。她的身体血淋淋的,幸好她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了前胸。她的才刚刚鼓突的胸乳,我曾不经意撞触过一次,我们当时羞羞地避开几尺,愣愣地相对伫立良久。那是一个雨天,在天井一侧的廊檐下彼此避退而不愿离去。人欲如刀,人欲如刀啊!晦庵先生[3]是有道理的,天理难容啊!可是现在,我想避都避不开。灵魂不是眼睛,它闭不上,也转不过去。我只好升腾,高高地升腾。我居然升到比凤山还高的空中,我听到风呼呼地响,我只凭生时的记性体认出狂风摇曳,我知道它吹不走我。灵魂啊,此刻是无奈的。此刻我避不开,我也索性不想避开。我多想抱抱小妹,我情愿被人欲的刀子刺破、剁碎。亲人们啊,我不能没有你们!礼禁算什么!天理又怎样?怎抵我生还人世,重回这繁华似锦又远远没有过够的日子!可是我这么一想,就更难过了,难过到灵魂都要死去了,难过到生和死都不重要的地步了。我此刻还不晓得,天理是人为铺排的名目,那真正的天力从心而出,超越生死,时刻随处都握着你。
我再次下来的时候,天色已近暮晚,人群渐稀,叔伯家的人来了,他们正与官府的人清理尸首。
“依然寻不见泰榆和少夫人。或者他们都外出未归。倘外出,倒好,还活着。”叔父说。
不,我死了,我真的死了,你们翻开那些烧焦的梁木就可以找到我的。但绾儿不知在哪里,她午睡的时间,是与我一道躺下的。我也没有寻见她。
“真是南荣家的大不幸啊!你们赶紧派人来收了尸体,成殓起来。先停尸一阵,择日落葬吧!”都监说。
厨娘带着越儿回来了,也在一旁。越儿完好,躲过此劫,谢天谢地。他好就好,他活就是我活,我南荣靖桑多少还后继存嗣了。
“火,火!”越儿指着焦土中又升起的一团火惊嚷。
“这小子傻气,真的不如泰榆聪明。有其父未必有其子。”伯父在一旁摇头,“天色不早了,兰姨可先抱越儿去我那里。事已至此,该成殓的成殓,该寻的总要寻见,该报官查案的直就报官。”
几人议论停当,有民夫若干驾马车前来,装起尸首运走了。叔伯、都监亦各自上轿离去。几个不多的看客饥困来袭,无趣,亦散。
这天是国朝光宗绍熙四年[4]十月初七。天已经凉透了,却还没有寒意,穿一件薄袄,外边披戴一件长衫,在屋外行走,甚为爽利。天色暗得较早,这辰光本是我带着越儿散步回来了。眼下满目疮痍,一片废墟,一个午觉似乎再也没有醒过来,深深坠入梦中。我起劲叫自己醒来,想回到日常的时空,却直是醒不来,或者一直这样了,真的这样了,已经醒来了。倘若相信已经醒来了,那么这便是骨肉丧命、妻离子散的事实。四处掌灯了,御街一路向北,烛火亮堂。人此刻该是困顿疲乏了,我竟没有倦意,只沉降,沉降,飞腾不起来,环视周遭有些模糊,越来越模糊。有一股力将我牵回尸骸,朝着梁木下头飘去。我轻松就入了尸骸,有硬的通道,软的走廊,起伏的山峦幽径,黏滑的沼泽。我渐渐熟悉了所在境地:那硬的莫非是骨殖,那软的怕就是经脉血络,起伏处正是心肺,黏滑地方便是脾胃肝肠。这么比量着,我便晓得灵魂的大小。灵魂宛若一粒蚌珠,圆润轻巧,可以滑过体内各处间隙曲折。它不会睡去,也不会醒来;它只是明亮起来,又黯弱下去。这歇,我正黯弱,静处一阵又可生光。这便是所谓灵魂附体了。灵魂须附着身体才会渐渐发亮。发亮的灵魂轻盈,可离体远行,飞扬腾跃。住在死的身体中,灵魂忽明忽暗。暗时漆黑如夜,亮时照彻全身。全身脏腑如仓廪,经络骨骸如道路干支。是故医书上说,脏腑为魂魄居舍,气血由经脉升清降浊,并经耳目鼻唇二阴窍穴而进出。如今人死了,仓廪败坏,守不住魂魄,灵魂便四处徘徊,直至飘零。灵魂细小,所聚脏腑气血之精华,亦一物耳。生养之间,由气而精,由精而神。神乃物之顶级,物之边限。既为物,必有养而存,无养而亡。灵魂也是要死的,只是它之所需不如生人日常所需繁多,它只需附着某物,一截骨头,一缕毛发,甚或一方写有姓名的牌位,生前衣冠器具所用杂物等。它是人一生营养所滋荣,它可以存活的时间比身寿要长。有形之体败死了,无形的灵魂还须长久的时日慢慢死去。
这就证明,我真的死了,我真的遭受了极大的不幸。一场火,几乎夺走了全家人的性命。这是偶然一次失火吗?或是另有隐情?有人想加害南荣一家吗?这太不可能了!南荣家族,遐迩闻名,祖上可以追溯到庚桑楚弟子南荣趎,庄周先生在他的杂篇中有记。前朝家居洛阳,世代为绅;本朝南迁行在以前,宗高祖父与老泉先生[5]在霸州共事;建炎年,祖上随朝廷南渡,因祖父抗金有功,御赐和宁门外花港宅地建梨云园,定居至今。本人南荣靖桑,表字泰榆,孝宗乾道八年生,生肖属龙,刚受了众亲朋的生辰礼,足岁二十一。少时拜晦庵先生的弟子质彤君在隆兴府江州[6]地面上念书,今年八月乡试及第,正筹划明年开春往江南东西两路游学。内人卫氏绾奕,绍兴府人,淳熙元年生,生肖属马,未及二八便嫁到花港,次年[7]生子,生肖属狗,取名越。越者,清越之义,期望他为人清白,又超越前辈。南荣一族,到本系父辈一代,有三兄弟。长子伯父在朝为官,委派在绍兴府做转运使,夫人绾奕就是他请媒人说来的。叔父经商,往来徽州钱塘间买卖木材。家父居仲,守祖业专事农桑,在花港东侧远郊有良田千亩。南荣宗亲,历来与人友善,奉孔孟儒学为正统,接济四方贫弱,敬爱远近贤达,怎就会无端生出仇恨呢?若无人故意加害,只是偶然失火,难道上天弃绝吾族,要灭门断宗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终究在遗体里面不安心,我又跑出来张望。灵魂是不喜飘零的,它宁可驻守一处,也不愿意看生者的活体和那些活体的世界。所以我想,爹娘和小妹的魂灵此刻该是附着遗骨在伯父家的灵堂里安睡了。我飘逸出来,在外面游荡,见整个梨云园除了断垣残壁和坍塌梁柱,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我浮游在上面,其实是浮游在一片烧焦的荒野之上。现在,我晓得什么是孤魂野鬼了。我转念想,不如顺着御街往城中飞去,探一探茶楼和瓦舍,那里的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多有口传灵通音讯的,或者在那里可以打听到绾儿的下落也未准。正这么揣度着,忽听得不远处有马儿嘶叫,星月稀淡,即便灵魂也看不清马儿模样。我顺着叫声凑近前去,在园后东头的树林边上看见了骁姄。骁姄是绾儿的坐骑,出嫁时随人带入南荣家,她兄长数年前去淮南,在那边的集市上用一块玉佩跟女真人换来的。这是一匹母马,所以就取名“姄”。据说骁姄来自比女真祖地更远的北方,那里有环绕北海的草场,牛羊马鹿成群。北人的马与汉地的极不同,多精良而迅猛,又通灵识途,知晓情义利害。这会儿骁姄长嘶林边,踟蹰不去,虽鞍上无人,必是驮了紧要的消息来。我瞥见有东西从马上坠落,滑滑的,月下如白光泻落。这原是一匹素练,上面缀着海珠和银线。啊,这不是绾儿的帛被么?午间她躺下的时候就盖过它。我甚至能闻到绾儿的体香,我相信我闻到了。灵魂不是靠鼻子闻的,而是受识出来的,我不如说“闻”,令活着的看客易晓。骁姄似乎觉察到我在它身旁,它不停绕着我转,并用铁蹄蹬踢地上的泥。我由它的蹄子看见地上铺了薄薄的霜,铁蹄踩在霜上留下明晰的印子。于是,我顺着蹄印朝林中望去,竟看出黏湿的地上蹄印连接出一条来路。我端详辨识着蹄印,顺着它的来路往密林深处飘去。不想,我一动,骁姄也跟上来。它真的知道我在,或者还能看见我。
这路崎岖绕拐,穿插在城区边缘偏僻的幽隙,一会儿贴着官坊的库房,一会儿又延伸到居家的后院,总是在人烟稀少处蜿蜒,像是专为了避人耳目。大约过了两三里地,泥路断处,接上了石板路。此时,骁姄便走到我前面,像是有意为我引路。石板路也不在人流熙攘云集的正途上,而是转入一堵堵房屋后墙鳞次栉比的静巷。这里是临安城里中段的商贾宅居,有青瓦巷、圃迷巷和烟霞幕壁巷。夜间一路过来,不见一人;估计白天行人也少,人们都在房屋前头的店铺里忙碌,鲜有人会到后墙处打转。
可是各位看官,你们知道么?这是一条我走过一次再不想走的路!而接下来我所目睹的场景,是我永世再不想看到的;伴随着这场景我所耳闻的话语,也是我永世再不想听见的!
我死了,我死不欲生!
“你何苦下这狠手,一把火将一家人都烧死?”问话的是一名长者。他叫时安句,字称曲美,外号“幕壁翁”,因其宅子占着几乎整条烟霞幕壁巷而得名。他是做金器生意的,临安城里有名的富户。
“都烧死干净,再无羁绊。”回话的,正是绾儿,“我只踢翻了炭炉,想着烧也就烧死泰榆了,不想火势难挡,竟燎到全园。我在林子里往梨云园看,看着都快烧光了,才过来的。”
“你这是逼我呢。我晓得你心思,你想过门到时家来。”
“我宁可过来侍奉大娘的,做婢妾也行,但求日夜与你相守,看得见人,听得见声息。那偷鸡摸狗、绕着小道走窄门进来的日子,我受够了!避南荣家的人,躲时家的耳目,连鸡狗都怕撞见,我快憋死了。”
“你性子太急。再等些时日,或者就有机缘的。你我就像原先那样子处着不好吗?”
“好,就是太好了,我忍不住那不好的束缚。亲爹爹都没有你好,只要你进到绾儿的身子,绾儿就没了,就成了你身上的一件玩意儿。”
“你真是个贱人。”
“贱死在爹爹脚下才快活。”
“这都几条人命搭进去了,丧夫丧公婆的,你还缠着我不放。你从午后过来,到了晚间饭也不吃,就这么赤条条跟我藏在这后院里翻来覆去,你这是也要我的命呢!”
“这下绾儿就不走了,与爹爹一生一世在一道了。”
这幕壁翁都过了天命之年了,绾儿今年才二九又一。一个可以做翁翁[8]了,一个做他孙女才刚刚好。要说这是奸情,天下有奸到这个地步的吗!大耻啊,大耻!我南荣家怎就摊上了这样的大耻!这一老一少的不要脸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厮混到一起的?哦,对了,我记得她嫁过来第二年回娘家,我正好又回转隆兴府读书,送不得她,家父来信说幕壁翁运货要去绍兴,就将绾儿的轿子托给他了。难不成一路去绍兴,两顶隔着帘子的轿子颠成一个没有遮拦的大轿子了吗?他们这事是怎么做成的呢?
“你是真心喜欢爹爹吗?”
“想那年去绍兴,路上遇着劫匪,你我都被劫了去。多亏爹爹身上带着碎金,将性命赎出来。夜里爹爹背着绾儿从山里摸黑寻路,走累了歇在祝家村祠堂。睡中我迷迷糊糊,侧个身,就将腿架到你身上,你直就下手伸进我裆里。那时我还怀着越儿呢。你竟不管不顾,做得干脆利落。我就是从那时喜欢上爹爹的。爹爹宠我,爱我,爱不释手。你就像绾儿的一条老狗!绾儿摸摸你狗蛋蛋,你就定怏怏凝住了,趴在那里流口水。我权当你是家里一条狗,牵到无人处让畜生舔弄一番,醉一歇,昏一阵,也蛮好玩的。”
“我端的就是你一条老狗。”
“你这会儿再舔舔我……就像在祝家村那回一样。那夜真是有味,你弄得妹妹也像一条小狗,嗷呜乱叫。”
“这下便起不来,劲道不足。”
“怎就起不来?平日里五六回都不折曲的。私塾里先生给你取名曲美,倒也中的。视之曲美,受之坚挺。”
“这便不美了。”
“这是什么话?”
“你适才说越儿午间随厨娘出去了,怕是躲过一劫。倘他没有出去,这便也一起烧死了。你如今再怎样鲜嫩娇小,也是做娘的人了。虎毒不食子。你灭了南荣一家,你也灭得自己骨肉吗?”
“你不要这时候来说风凉话。初遇爹爹时,肚里还有活崽呢。你想过那也是一条人命吗?那时不管不顾,如何现在又牵肠挂肚?我管不得那么多了,我只消让爹爹住在我身里,爹爹一出去,我就虚空,虚空得要死,整夜想撞墙。我断然是疯了,我停不下来了。”
“你个狠毒小妇人,毒到我肝肠里去了。爹爹也是真正欢喜你这份决绝呢!不过,泰榆年少力强的,一表人才,不够你使吗?”
“那是人,不是畜。人遇到了畜生,挺过去了,辛辣尖酸处便是甜头。尝过这般甜头,还要人做啥!”
“你真是叫老夫识得风情天地了。受用过你,没有哪个妇人不得手的。想淫便淫,直是要做到绝处,没有妇人不屈服的。”
“废话那么多做甚!快些上来呀!妹妹又想撞墙了。”
“且慢。怕是今夜做不得了。你这歇须要远走方能长久。”
“才谋算做绝了,好不容易落得相守在一道,怎就远走呢?”
“你不想天明了,有人见到你,说南荣一家断送了性命,怎就这妇人活下来了?你即便侥幸活下来了,总不该在我这里露头吧?你只有一条出路,便是失踪。”
“你这么大宅子,藏不住我吗?”
“这宅子里只有你我吗?那些下人、女使、大娘二娘的,哪个不起疑心?”
“那可如何是好?”
“不如远去汴梁[9],先在那里避一避。我那里还有几处银楼,江湖上兄弟也不少,你到那边避一避,或者我有机缘再将你带回来。”
“要我去金国那野蛮地方?避一避?避多久?再说回来不还是我吗?人们见着我不是还要起疑心吗?”
“南荣祖上与金人有仇,泰榆的祖父杀过大猛安[10]。或者将来可以说金人的奸细纵火灭门,你被掳到金国,我在汴梁见着故人不忍,将你赎买回来。”
“既这样,将来不是还要进南荣家的门守寡吗?”
“这便先将纵火案情圆融了。”
“那你不会说话不算数,不来接我吧?”
“老狗怎么可以没有小狗呢。你是爹爹的小母狗,爹爹鼻子跟在屁股后面闻臊还来不及呢。”
“那便盘桓几天再走。”
“今夜就走。天一亮,事情就要败露。我送你走。我们快马一路先到京口[11]再说。”
“啊,跟着爹爹走便好。那快走,快走!”
悲愤!只有悲愤!除了悲愤,我荡然无存。
我是随着骁姄走到时家后院的。骁姄直就停在这奸夫淫妇的门前,再也不动。我穿墙进来,进到他们床头。这会儿,他们并不晓得我就停在枕头上,看见一丝不挂的老少无耻之徒在帷间翻覆不歇。刚才我从窗纸间钻进来时,有一道寒光滑过我。那是一把短匕,想是老贼用来拆信函或者解货箱的。我这时飞到窗下案上,操起匕刀就想刺死这对贼人。可是,我是灵魂啊,可怜的灵魂,它操不起任何东西,它无物附着,无手无脚,难控魂外世界的一丝一毫。但我太悲愤了,还是想拿起这把匕刀。它真的被拿起来了,它先是移动,贴着桌面向前,然后直立起来,又悬空,到半空时我想让它平举,将刀尖对着他们……但它晃动了,我实在举不起它。它坠地了。
原来灵魂也是有点力气的,倘若它仇恨,它深爱,只要有强大的意愿,它也有肢体的余力可以推动外物。难怪死后人们要安魂,魂不安,家里户外,永无宁日。
哐当!匕刀落地,惊吓到畜生。他们慌忙坐起,凝视匕刀。
“不祥啊!”时安句说,“这像是阴魂来追。”
“真的么?”绾儿蜷缩到一边,“谁的魂?死人还能复生?”
“快快起身,穿上衣裳,这便走!”
此刻正值戌时,未近亥。幕壁到前院客堂,叫来管家,照例询问一遍店里的事,又吩咐几样发货细节,顺便不经意说起要往泉州去,说午间有大食[12]国蕃客的信使来,有一批波斯金钱已到岸,倘风顺则翌晨搭便舟从钱塘出发,为此,可能夜间要宿在候潮门的客栈里。管家并未觉出有异常,故心不生疑,与幕壁交接几句便下去。
幕壁独自下到马厩,备了快马,牵到后院,绾儿跨上骁姄,双骑连夜就出了后院窄门。说是朝东南候潮门往江干一带去坐海船,实则两人直奔城北天宗水门而去。天宗水门外有运河,江淮往来船只繁多,借一快舟,不日即可到京口。从京口渡江,对面即两淮之地,那就离金国地面不远了。
悲愤,不尽的悲愤团在灵魂里。这灵魂此刻真想直追上去,好不叫两个歹人逃逸法网;这灵魂此刻亦急迫欲昭告世人纵火真相,令奇耻奸情悉数败露;这灵魂此刻又惴惴不安,放不下母弃父亡的孤儿。可是,即便灵魂也分不得三处,切割开来各行其是。如何是好?这边逃出去追不回来怎办?那边冤沉海底无人洗白又怎办?越儿离了父母,一夜之间坠入冰窟,长夜暗黑无尽,谁与他说个分明?
我苦苦在时家大院里飘荡,升上去又掉下来,五内俱焚。五内早已焚尽,眼下只有火,并没有火可燃烧的脏腑。我晓得魂灵没有躯体,做不成世间任何事体,虽忿恨无以复加,亦如同适才举刀,力不从心。我必须找到躯体,但那个本来属于自己的躯体已经毁不堪用。我难道需要借助别人的躯体吗?哪一具活的身体可以借我复仇?
是夜,我不得已钻入时家每一间卧房,去寻找我可以寄居的肉身。
时家店铺面向西,对着御街,东头是库房和后院,女眷都住在南院,北院是仆役、账簿、执事诸等做事人的居地。我便先入北院,在执事的房里徘徊良久,寻他身体间隙欲乘虚而入。然执事肤卫坚固,腠理毛孔紧密,并无缝可入。我又去仆役长工床铺,见众汉个个身强体壮,亦无孔穴可进。这便知道灵魂附体亦非易事,非羸残败弱之体不得入。于是又转去南院女眷卧房。君子闯闺,斯文全无!倘不是到了这般情急地步,我是永生永世做不出来的。我入了香帐,也入了妇人亵袢。有一刻我思忖,许你时安句占我女人,不许我南荣占你女人么?可是,我是灵魂呀!灵魂触一触,受风吹气一般,占得上半点便宜么?不过虚空而已。转念又想,我堂堂须眉才子,用得着去占人便宜么?我遭此劫难,落了要去占人便宜的龌龊心思,瑾瑜坠瓦,大悲啊!这灾祸,非但逼迫我死,还逼迫我沉沦!此世间还有比这更险恶的劫难么?死亡,你为什么不是寂灭?彻底寂灭了多好啊!你为什么让灵魂还醒着,甚至比生时更清醒,更隆盛?然而怨愤啊!无处伸展的冤屈此时力推我堕废。
我对着那些女人说:我南荣靖桑是君子,我的灵魂给你们一一作揖再贴近你们。此非礼乃是为了成全正义;为了义的光明,容我污亵自己和你们吧!倘今夜你们中间谁被我附了体,迨正义伸张之时,靖桑甘愿被治罪,罚我魂灵消散,掷我魂灵入地狱!
我这么一边起毒誓,一边不得已钻进重重衾衽。终于触到一具发烫的身子,她臂足外侧的三阳之经气血凝滞,脉管空瘪塌陷,像是中了伤寒。这是大娘的贴身老婢,睡在楼上香卧的外间,床头木柜上放着盛清水的铜罐,还有一些打开锡纸的药丸。这是一个病人,还病得不轻。我很轻松就进到她体内。我抬了抬手,手举起来了。我感觉到滞重,但我的意愿强大,再重也举起来了,可以停在半空,可以挥指东西,全然听命于我。果然,灵魂附体可以借着他人的身形行事。这便大好!时府里的人出去报官,说出真相,揭发奸情,还有谁会不信呢?我这下先稳住,藏在老婢身体里歇一歇,等打了五更,晨钟跟着敲响之时,便直奔纪家桥钱塘赤县衙门击鼓喊冤。光喊还不行,须要有一张陈情状纸。这么一想,我便坐起来。现在,我可以坐起来了。我是我,我又不是我。我的灵魂是我,我的身子是一个女人。太荒唐了!泰榆啊泰榆,你怎会落到这么荒唐的境地呢?
我蹑手蹑脚,小心下楼,寻来笔墨,回到房里找不到书案,便匍匐在地上奋笔疾书,不足三刻,便将状纸写就。
我等着天明。我想,只要天明了,一切都会大白天下的。
第二节 亡灵寄
五鼓击罢,天色未亮,我即下楼。大门紧闭,通常要等掌门的仆役起床开启,一家人才可进出。我便走到后院,从幕壁和绾儿逃走的那扇窄门出去。
出到巷子里头,朦胧可见周遭。七绕八拐,终于穿插小径走上御街。御街并不宁静,三四鼓刚歇了夜市,此歇又有人出动往来,纷赴早市。行人多往和宁门外红杈子,离花港不远,平日里这刻厨娘该是带着越儿去吃早点了,我偶尔也会跟去吃二两水煎包,外加一碗牛肉清汤。做点心的多半是淮南人,祖上随高宗南渡而来;间或也有金国汉人,都是北地熟识麦面的。麦点固然北人胜于南人,将过夜的包子再煎一下,将馄饨错包成饺子,都是军营赶早造饭的敷衍,居然也误打正着,平添风味。牛肉汤是最好的。南人煨汤,浑浊浓郁,端的不知北人煮汤,怎就甘冽如泉。汤清澈可见碗底,味竟不失醇厚。
这会儿哪有心思吃早点!不仅无心思,肚中也不饥。是了,这是老婢身躯,她病中怎吃得下东西!
有担夫从身侧过,点头问安,似是认得老婢的熟人。我茫然不知所对,他亦恍惚,目中愕然诧异。他诧异什么呢?
松榆夹道,隐约可见前头有香车快马过来,敞着车篷,车上坐着倜傥少年和两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看似色目人[13],栗发色目,不同于大食国的黑发色目。这是我头一回见着栗发碧目的色目女子。她身材颀长,双腿白如羊脂,衣不蔽体,浪笑不止。车到我跟前放慢了,色目女子向我掷花,那左拥右抱的少年忽然起身,说:“我不曾见过哪个下人如此知礼,远远见我就恭立道旁屈身低头。老妇人,你是哪个府上的?”我无言以对。另一个女子抛下一块亮闪的硬物,落在我脚边。“喂,这是给你的赏钱。”见我不动,她又说,“怎么不拾起?这是给你的,归你了。”我依然不动。他们讪笑我一番,又一阵耳语,远去。迨马蹄扬尘落定,我细看,才看清这是一片打着“十分金”字样的小金牌,边侧有落款“韩五郎”,估计是出自铁线巷那边韩家金铺子的活计。迨香车远去,我方动身。几个早在后面围观的路人,见我不拾金,便一拥而上争抢起来,几近大打出手。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想担夫和车上的人大约都是因为看我举止古怪而诧异。一个书生的魂灵寄居在一个女婢身上,这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我会做出怎样的事体呢?我自己也看不到,便不多想,直往前去。
车里的人看起来像是侯王府上的。他们不是从富览园来,即是从总宜园来,夜间在园中寻乐,笙歌艳舞,通宵达旦。我听伯父说过,他曾去过那些夜宴,那里有一些无聊但令人流连忘返的名堂。人们要享乐,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有傍晚荐席,有戌时汤浴,有翠被含鸳,有珠帘盈香,有弄痠痒的,有助吸糟粕的,有二更膳,有三更点,饱而泄,泄又餐,循环往复,非殚精竭兴而后止。歌舞的曲目每三天要换一次,娈童和侍女从来没有旧面孔。玉树龙阳,后庭翻花,肉里肉外,总伺候得你舒爽到脚尖趾缝。那些旧辽的奴隶,拂林[14]来的歌姬,还有室韦[15]的女巫,都用来淫人诸窍、抽魂出体。反正国朝大宋有的是金钱,用不光,赏不尽,自是远近狩猎的、畜牧的蛮夷,无论战和,都愿意将虏获的尤物卖过来牟利。难怪晦庵先生主战人欲,而不主战金国。敌不在外,敌在己身。不克己,难以复礼。绾儿和幕壁这对狗男女也是这般寡廉鲜耻,衣冠褪尽,颜面也褪尽,只沉湎于禽兽的快意,淫佚不可自持,终日没有餍足。难怪我朝每战必输,人怎敌得过畜生!国人已然人畜不分,必以认贼作父为酣畅。
我似是窥穿了一丝道理。这梨云园光天化日之下,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绝非偶然。国朝荼毒已深,化外之人虽夷,化内之人已蛮。我等早就较金人更加野蛮了,早就成了金人的金人,这天下还会不是金人的天下么?人家不战而胜,我朝后院起火,那些血性英武的将士,两面被夹,腹背受敌,朝廷何苦再投他们的身躯去填塞虎狼之口呢?
人间真的没有正道了吗?我身死一次,魂也要再死一次吗?我不信邪,也不能信邪,我必要击响这钱塘赤县的衙鼓,敲醒这些天亮还在睡中的人们!我虽未战死沙场,未能为国捐躯,但既死了,便不能白死。既死了还怕什么?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谁失去的再多,也不能失去到只剩魂灵的地步!质彤先生有所顾忌的,如今在我并无顾忌了。我要去击鼓,击我之冤,击这国朝百年的沉疴,用一个魂灵的力量做一次不惜再死的抗争!
出城往西去,及至纪家桥赤县衙门,已早过卯时,天大放亮光。我直往大门口击鼓,被守门的兵丁阻止,并夺下我手中的鼓槌,说,有冤才鸣,无冤不得鸣。我说固是有冤才鸣鼓。他又说,有冤先递状纸,让主簿看过,准了才可以鸣。他让我下阶,到人群中依次立定,又收取了我的状纸。原来告状的人不下百二十,都在衙门外等候。这兵丁拿了我的状纸直就揣在怀中,并不见他递送进去。我又上阶去问。他道:“你个疯老婆子,不懂规矩。下去下去!”他用握着的枪棒,一用力就把我推了下来。幸好有个后生在我身后挡了一下,我才没有跌倒。
后生道:“阿婆小心。你先莫急,稍后自有分明。”
“怎就分明?”我问。
“你看见门边那云板了吗?卯时一到,云板敲响,县府才开大门,这叫点卯。点过卯,衙门才收案理事。之后,每一刻响一回,响一回就有衙役或者书吏出来传送消息,一天要传送几十趟不止。这便先等着,一会儿云板响了,有人出来,他自会将状纸交给来人。”
“我这是鸣冤!”
“告状的都有冤情,都去击鼓,好比不击。”
“那这鼓放在这里做甚?还有用处么?”
“书吏递进去,主簿先看,看过核准了,以为果然有冤,才准击鼓。”
“这不成了摆设?”
“自是摆设,做做样子,威势镇人。”
听我二人这里说话,又有几个告状的凑上来。
一名长者指着后生道:“他都告了三四年了,几乎天天来,冤深似海啊!”
“都告出了门道。我等告状的都请他写状纸。他的状纸写得极好的。”一个矮胖的妇人也走过来说话,“老姐姐不妨让他看看你的状纸,帮你修饰一番。通常主簿看过他写的状纸,不消半个时辰,就会传人来叫的。来叫你,就直接进去了。不来叫你,便只好等着,等排到你才进去。”
“我已请能人写了状纸,无须麻烦这位兄弟了。”我说。
“这位婶娘,你到底什么冤情,可否说来听听?”一位货郎打扮的男子问道。
“我这是大案。昨日梨云园着火,我知隐情,故来告。”
“你是梨云园的人?南荣家的?”长者问。
一听是梨云园的案子,人群兴奋起来,七嘴八舌的,一阵聒噪。
“我不是梨云园的。我是幕壁金铺的。”我答。
有人果然认出我,说这是幕壁家的尹婆,是大娘的贴身老婢。
“幕壁家的跟南荣家有何干系?”
“怎就晓得梨云园失火的隐情?”
“真是惨啊!一家人都烧死了。”
这便已经分不清谁在说话,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众人都感到好奇。
“我倒晓得一点小道消息。”像是货郎在底下跟人传话,“南瓦云泥鞋铺的小厮说,南荣家小娘子常骑着白马从城墙下小径绕道去幕壁家,好像躲着人似的。怕是有奸情,奸妇毒害亲夫。”
“难不成跟幕壁家公子?那小子也长得太寒酸了,老鼠眼睛冬瓜脸的,三十好几快四十的人了,南荣家小媳妇水灵冰透的,能看上他?”
“说不定是跟幕壁呢!老牛吃嫩草。”
……
这时候突发一件事情,我固是原先没有想到的。我身体里原来的主人醒过来了!她的灵魂也是圆珠一般大小,我终于第一次看见了别的灵魂的样子。她黄黄的,光泽黯淡,一边抽搐着,一边小心翼翼靠近我。
她问我:“你是谁?”
灵魂的言语,从有身子的人身上发出,如果她不想回避周围,是可以听见的。
“在下花港梨云园南荣家的靖桑,街坊四邻都叫我泰榆。阿婆可曾听说过?”我的灵魂不想让人听见,并不推动喉咙,只传给尹婆意念。
“你怎么钻到我身子里来的?”尹婆依然叫嚷出来。
“拜托阿婆了,千万不要出声。我们就这样意念传话,你是可以晓得我的意思的。”我依旧传给他我的念想。
“夫人,夫人,快捉鬼啊!”尹婆大叫,“鬼来了!鬼来了!快来帮我捉鬼!”
她跌倒了,在地上打滚。边上的人见状,纷纷散开。众人惊恐万分,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是怎么到这里的?这是什么鬼地方?”尹婆忽然睁开眼睛看到外面。
我想,这下不好了。倘依着她的魂灵说话,一切就说不清了。我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时跟她说不清,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叫她不动声色。我试着去制伏她,我无意间推动一些浓稠黏滑的东西过去,不想这些东西团团将她魂灵围住,又顺着脉管滚滚退去,似乎落入某个脏器。她气闭了,浑身痉挛,我也由此被锁住似的,竟也再推不动她躯体半分。
“有人晕厥了。”
“救人啊!”
“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一阵骚动,人群里有人上去扶她,也有人拿出水来灌她。兵丁和衙役也过来了,驱散围观的人,将她抬起,安置到厅堂的大书案上。
我既动弹不得,便不想被困住,于是从她身体里飘逸出来。我飘到外面,看人群仍旧议论纷纷。
“尹婆疯了!”
“我说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古怪呢!南荣家新妇跟幕壁家男人,怎么会有奸情!”
“人都通统烧死了,南荣新妇也死了。会有淫妇偷汉,将自己也烧死的么?”
“尹婆怕是也见到了大火,吓出病了,得了癫痫。昨日我也去看大火了,那火势真是可怖,火苗里都蹿出了蛇怪。都监和灭火营的人都不敢靠近,到烧得差不多时,云梯才架上去……”
“不要闲言碎语了,等幕壁家来人就都清楚了。”
幕壁家来人?幕壁家的人谁晓得奸情呢?只有幕壁自己到这里才说得清!或者卫绾奕来。对了,他们不是以为绾奕也死了吗?如果找不到她尸体,加上我的状纸,是否事情也有七分眉目了?我要想办法带他们去寻尸!将所有尸首都找齐了,独独找不到卫绾奕的尸首,事情才有下文。
我朝城中飞去。一个灵魂并不能一日千里,它的进程不过仿如一只飞虫、一只鸟儿,比行走的快些,却追不上风和光的迅捷。一个灵魂也是生命,也有极限,活着的人并不晓得这秘密,只以为灵魂是长久永恒的。灵魂不似躯体有饥困,但灵魂有黯滞沉坠的时候,它的给养来自于供奉,来自于附体吸食他人精血。此刻我从尹婆身子里刚出来,受足了她的滋润,应是明光绚亮,也轻盈飘逸的。我看周围屋舍、良田、树木、街坊匆驰而过,全无障碍可以阻挡我。从天上往下看西湖,精光内蕴,一尊青玉笔洗铺在山石的案头上;舟楫往来,于日光下针梭穿插,浮辉泛烨;又有层云叠叠,投影于笔洗中,墨迹点点,斑驳参差。原来,凌空俯瞰是这样的,倘我不死,怎知魂灵可纵跃自如?原来,身体也是囚笼,只在拘禁中看见天地的一角。死,竟然是解放和自由;死,也竟然是另一种生。
入了钱塘门,过右三厢、右二厢,再抵左二厢,就到了花港。我要去伯父那里,寻机告诉他案情底细,再托他去翻找尸首,见证我言不虚。
梨云园旁汇翠园,就是伯父宅邸。我入门时,已近晌午时分。内院的厅堂里,进出繁忙,想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或者也有访客到家。我进到厅堂,果见有人到访,那正是叔父来议事。叔父和伯父隔着几案,一边用茶,一边商榷。他们已经吃罢午餐,进出的用人已开始收拾盘碟。
“晨起我会过都监了,说按火情迹象看来,是不慎失火,迨找到泰榆和绾儿尸首便可定论。”叔父说。
“我看也不至于是纵火。南荣一族,并无仇家。贵重器物多半烧毁损坏,也不见遗失,终究也不像偷盗劫财。”伯父接话。
“那就着手丧事吧,将丧事办得妥帖一些。”
“还有后事。梨云园的宅地、田亩怎么处置?按规矩,该由越儿承接。眼下他还年幼,即便长成了,我估计他也承担不起。这孩儿愚笨,不似他爹爹。这么大家产交付在他手里,日后吃光用亏,说不准还稀里糊涂,拱手相让给外人。”
“那不妨先过继到兄长名下,由兄长代管。日后等越儿成人,再图经济。”
“我在朝为官,公务缠身,长久往来南北州府,恐怕难以经管。贤弟本就从商,经营有方,做一处生意是生意,再多做一处也还是生意。”
“做不得,做不得。我擅长贩运买卖,田桑之事一窍不通。还须聘人打理,方为上策。”
“所以,还是要靠你去处置。聘人打理,我也不在行,你到底比我熟悉一些坊间人脉,还是交给你去应付吧。”
“既这样,也只好我来想办法了。”
“这便大好。越儿就先寄养在我这里,先让厨娘带着,等稍长几岁,再寻先生启蒙。”
“泰榆和绾儿尸首总要找着才好。入土为安啊!”
“我已雇了人工去翻查,灭火营也派了人在清场,不日应可找着。此事终有结果。”
“泰榆真是可惜了!今年秋闱才中榜,正是大展宏图的年纪,想他饱读诗书,一身正气,日后必是栋梁之材,可叹英年早逝,南荣家不幸,国家不幸!”
“泰榆性情和本事,倒很像先父。倘锤炼打造,定然可遂前人未竟之志。沉痛啊!”
我还在呢!吾志未灭!虽形坏身毁,然魂灵眈眈,死不瞑目。
叔伯啊!丧事和遗孤就托给你们了。等我南荣靖桑报仇雪耻之后,哪怕托身借尸,也要还魂报国。
然而,我不晓得,灵魂可以附体,多进得活人虚体病体,却少有进得他人死的身体的。实际上,是很难有借尸还魂这回事的。
我来到前厅。这里现在已改成灵堂,父母大人和小妹的灵柩停放在中间。从进出忙碌的仆役和女使的嘴里,我得悉一点丧事的情况。讣告已经发出,祖父的兄弟姊妹家的人以及母亲家里的人近日里都会赶来吊唁。有的从宁国府来,有的从嘉兴府来,远一点的有从宝庆府潭州来的,更远的有从成都府路邛州来的,这样殡丧停柩就会需要一些时日。按规矩,一般殡期要七七四十九日,然后落葬,然而尸首尽悉毁坏,怕腐败,便以吊唁终结为限。昨夜,先做了属纩,拿丝线放在死者唇鼻间,察看是否有气息进出,这原本是怕假死误判,担心一息犹存,或者寄托生者期望死者复生的愿念,直验明死透了才放心,如今这便几乎就是做个样子,因为人都烧焦了,面目全非,哪有生还的一丝机微;又请人上屋顶,面北做了招魂;随后即小殓,抹尸净身,让他们手里都拿了铜钱,嘴里都塞了玉含,为不能空手上路,不能空腹远行;四肢也捆扎起来了,以防惊尸。这些作罢,才大殓盛棺。棺材并没有现成的,谁预计得到飞来横祸?于是就先打了几口木盒子,在盒里铺撒一些石灰,将尸首放进去,盖上锦被,拿苎麻巾覆面,先就暂安,再筹棺椁。按江南人的礼数,这会儿棺盖要错开,不能盖死,也是为了存复活的期盼,等头七做完,才好将棺盖钉死。这会儿既无棺材,要等着木匠做出来,自然不会将木盒钉死,只是怕死相难看,便也压了厚厚的木板在上面。
我本想会一会父母和小妹的幽灵,将事情和盘托出,与他们商议对策,又担心进了盒子见到烧坏的身子不忍,左右盘旋,踟蹰了好一阵。终于下了决心进去,竟如遇铜墙铁壁,根本入不得死者身体。原来魂灵见魂灵,要比魂灵见生人难得多。大约人死了,一经招魂,便魂归遗体,再覆面盖被,捆扎手脚,窍穴都被封死,魂灵动弹不得,锁在骨骸间不出来了。或者只待将来祭祀,烧香点烛,哀声震天之时,骨骸得到开启,灵魂才被唤醒。所以,借尸还魂这件事是少有的,倒是借活人还魂还方便些,只有那些没有被埋葬安魂的,也许可以出入其间,借来用一用。死原来是这样的,安魂归体,入土宁息。我的尸首没有找到,自然无人帮我安魂;不得安魂,故四处飘荡。飘荡不安,这是悲苦啊!看到别人死,别人如何被宾遇,才知道自己是悲苦的。殡者,以宾礼待遇死者。无殡的我,多么可怜!还可怜地看见并不该我知晓的隐情。由此,我是否永世不得安宁,永世飘零在申冤的路上?我突然感受到遗弃,我独自在外,在一家人之外。爹爹,姆妈,小妹,你们看不见我吗?你们现在与我隔绝,将来日久了是否都要认不得我了?……不行,不能这样!我要让他们找见我的尸体,待等将来案情大白之后,我也要有个安息的去处!倘不收尸,我的尸体未准也会叫别人偷了去。那就是生不得,也死不得了。父母死,儿亦死,同死同葬,我们死了也是一家人啊!生与死,是天道的两侧,并不是死就出离了天道。我如今走到了这一侧,我理应得到我的那份归属。好好地死,正如曾经好好地活。
我又看见灵堂门口悬着一架铜磬,仆役告诉女使,说是将来吊唁的人来,敲一下,报知有人到,则众眷属哭声震天,以哭迎接;隔时又击,磬响一声,黄泉路上就光亮一闪,灵魂可借着照明前行,但又不可以连连击,不然死者亡魂就会匆匆踉跄。
既如此,待宗亲们来了,魂灵被敲醒,我便可以陈情灵堂,将隐情告白父母和小妹了。他们到那时,终究看得到我,我们就团聚了。
那么,此时如何是好呢?如何让叔伯知道事情根底呢?如何让他们帮得上我呢?
我曾经在书中看到,灵魂是可以托梦昭告的。我即使不动尹婆,一时也难找其他躯体依附,不如试一试托梦。我夜间待伯父睡下,就去他床前。伯父啊,我们一家人都死了,现在只有靠你了!
是夜,伯父睡在书房,并不与伯母在卧室共枕。这让我心中一块石头放下了。一来证明伯父家做丧事是极认真的,不是走过场,而是真的有忌讳,真的与爹爹有深厚的兄弟情谊;二来避开了伯母,避开了长辈帷帐,我心便坦然皎洁。那长辈之间敦伦合卺,我是想都不敢想的,更何况直面。
我待伯父睡熟,便试图进入他身体。又想,擅侵尊体,实为大不敬;再说,昨夜在时家各院已经尝试过,健硕的活人并无洞开窍穴让灵魂乘虚。于是,便作罢。直环绕他枕席,以传念说话。或者托梦本就是这样的,魂灵降临在一旁而已。我是一个新的灵魂,我还没有托过梦呢。
我将我被烧着,因极痛而逃逸出来,直至受骁姄引领得知幕壁绾儿媾和,又借尹婆身躯去钱塘衙门告状的实情,一一俱告。我求他,去找县尉,索讨状纸来看;又指示他我遗体的方位,说只寻得见我,端的寻不见那个淫妇。
天明伯父醒来,急传人去唤叔父。不二刻,叔父便到府上。
伯父说:“昨夜像是泰榆魂灵托梦,明示我他遗体所在。早餐后,你我再去梨云园,按他说的地方找找看。若找到,便是真的托梦显灵了。”
“尸骨未收,魂灵来告,这样事体历来就是有的。我看八成有准。”叔父道。
“泰榆在梦中悲苦万分,泪水涟涟。他跪在地上,拖住我的袍子,反复哀求我。他还说了许多,仿佛事情曲折崎岖,我竟想不起详情了。”
天哪!我说的,他都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悲恸,却忘记了悲恸的缘故。似乎我活着的时候,做梦也常有这般情形,醒来泪湿枕巾,却全然不知为何。也有清晰的,又实际与梦情有异,甚至相反。看来,托梦是有限的,生死真是难以逾越的两界啊!
叔伯叫了人,来到我指示的地方,搬开梁木砖石,却不见尸身。昨夜下过一场大雨,屋基被冲塌,地陷土沉,山泉在地底下形成洪流,将我的遗体涌进不远处的一口井中。这个景象,地上的活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只找到我的玉童子,因拴童子的玄绳被一个帐钩拖住了,水便冲不走。他们认出这是我的物件,于是深信我魂灵托梦是真。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死人和活人都没有想到!他们又在原先床铺西南侧的位置找到一具女尸。尸身全然焦枯,周围油汪汪一片。这也是雨水冲刷的结果,昨夜若不下雨,这尸首也在杂物掩盖之下,纵百般翻腾,也难以显现。叔父从头骨边拾起一支金簪,说他认得这支金簪,是他与婶娘在建康买的,买来送给绾儿做生辰礼的。这一说,顿时提醒了我。原来人们都忘记了元荷,她是绾奕的丫鬟,从绍兴娘家跟过来的。今岁她正值碧玉年华,不想大火中,她也没有逃脱,如今也花毁容坏了。她整个身子像冰雪融化一般,肌肤无存,形销骨立。她的骨头那么白,罗列得井井有序,节节分明,像一只风化的鸟儿,印刻在一页薄岩上。叔父因那支金簪,认定这是绾奕的尸骨,可是他哪里晓得,绾奕将这支金簪送给了元荷。没有人会想到丫鬟的,连我都忘记了她!她是多么可悲,她也是一个美人啊!她曾经也侍寝一侧,那个淫妇教会她怎么伺候我,怎么在她月事莅临的日子里填补空位。她只能填补空位,只在空位上成为娇娃。生时做填补,死后也做填补。叔伯只将她作为绾奕成殓起来,带回家去。如今,我宁可让人们将这美丽的遗骸拿来陪伴我,与我合葬同穴,也不要那个丧尽脸面的冶叶倡条!可是,他们没有找到我,没有找到我如何同葬啊!
他们收起那个玉童子,说泰榆尸身落入地层里,随着暗流冲到钱塘江也未准,不如拿这件玉童子,再合着他生前的服饰,做个衣冠冢吧。伯父说,玉性纯阳,进不得墓穴,玉是用来杀鬼的,凡鬼魂最怕玉这样东西,玉之所在,鬼之不在,玉童子还是将来留给越儿吧。至于服饰,连瓦砾都几成灰烬了,哪还会有什么服饰!这便计划回去让琮瑜翻找几件我儿时玩耍的东西落葬。琮瑜,是我的堂兄,伯父家的长子,名南荣琰,琮瑜是他的表字。
我托梦,原本是为了揭露奸情,这下反而走到了事情的反面。这是命运么?命运的力量如此大,竟能伸展到死的境地里?我们死后也在命数里么?我们活着和死后的一切作为都是无力而虚空的么?那么,命运究竟是什么?我无心深想,细想,此刻我所有的念头还是申冤。既然梦中无法告白冤情,幸好尸首未被找见,这样我还可以飘零;倘尸首寻见了,冤情又无法显露,灵魂反被封存起来,才是彻底的不幸啊!
冤啊,现在将我团得更紧,更压抑了。
县尉派了人来,将状纸给叔伯看过。叔伯讨论,以为笔调很像我的,但笔迹不是我的。他们疑惑:天下怎有此等怪事,一个别家的婢婆,竟然替南荣家去申冤,还自称是泰榆魂灵?泰榆魂灵真的看见这一切了?真的在时家院子里缚了这老婆子来昭告案情么?也许她得了伤寒,发热迷糊,神昏谵语,说的都是病中的疯话。但疯话有这般条理分明、振振有词的么?莫不是她平素听来的流言蜚语,加上当日家人议论失火之事,发作时将原委细节错乱到一起来了?反正,叔伯得出结论,以为此兆不祥,要快快安葬才好,怪象乱象多少与鬼魂不安有关。
伯父说:“南荣家世代读书,执周礼,奉仲尼,不语乱力怪神,神鬼的事不如敬而远之为好。”
叔父说:“真真假假,无有明证。到头来都是些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事。活人怎能让鬼魂牵着鼻子走?估计县尉也不会接这个案子,只是将密不告人的讯息通报我们,让我们在梳理攸关生死的礼数时可明晓一些关节。”
“那么,或者你也可以打探一下幕壁下落。看看他是否去了汴梁。”伯父又说。
“你怎又糊涂起来?有此必要么?这不还是跟着鬼魂走了么?我听说,人死了不落葬,魂灵总是不宁,左右翻腾要兴风作浪,你跟着他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冥府。鬼魂牵引,总要把活生生的人都害死的。”
“我终是放心不下。想梦中那泰榆,拽住我的袍子,哭得人心碎。他或者真的晓得一些端倪,我们倘能为他做点事,不能不做吧?”
“哪有生人由着死人的!这太荒唐不经了。活人就活好这一世吧,不要干预神鬼之界。”
“你的意思是,我们晓得了也装作不晓得?”
“冥府的信息,晓得还不如不晓得。不信为好。做丧事,就是为了隔绝生死。敬送死者,然后关上大门。”
“这便听你的。我也不多想了,想多了怕要沾上晦气。”
他们这么议罢,便心安理得起来。过了不到三七,吊唁的亲眷还未来齐,就把死者一起葬了。
琮瑜终于找到几样我送给他的东西:一件金人的羊皮袄,那是祖父从淮南前方缴获的战利品;还有一幅我题字的仙桃画,另有我用过的几支高丽笔和一方歙砚。他们为我和元荷做了一具大棺,将这些东西和元荷尸骨放到一起,然后同葬合穴。墓碑上写着我和卫绾奕的名字,人家以为是夫妻连根的并蒂冢。元荷不是我的妻子么?我们的身体曾经连到过一起,我进过她里头,她的肌肤包容过我。她安慰我,待我好过。这个世上真有夫妻这回事么?夫妻竟同枕异梦,夫杀妻,妻杀夫,转脸便形同陌路,狠毒甚至超过陌路。然而安慰过你的人,这份情义无论寡淡抑或浓重,都不该轻易忘却。这是实实在在真的对你好过的心意!元荷背着卫绾奕的名分与我在一起了。我无所谓名分,我想她也会无所谓。两个在名分下杀戮和被杀戮的夫妻,多么荒诞,多么罪恶!而两个不在名分下,邂逅、遭遇,不经意擦过的灵魂,多么牢靠!我忽然懂了,相好,不过是临时,不过是偶然,不过是替补,不过是无所谓主也无所谓奴的交融。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多出来的奢望铺排成名分和礼数,往往是好看的门面。而门面,是用来杀人的!
我与元荷,现在很好。我终于找到另一个灵魂可以说话了。他们只当卫绾奕做招魂,元荷的魂灵并不知,她是之后自己找过来的。这便既没有捆绑,也没有封存,出入反倒自由,不亦乐乎?
没想到,我南荣靖桑,生前不幸,死后得福。死,也是生的延续。既命数中福气在死,何不好好的,在死中保守天赐的恩泽呢?
至于幕壁和那个贱妇,我先就按下不理,终究也放不过他们。天有眼,天有道,你们出离得了大宋国,你们出离得了天下吗?
我现在开始有点怀疑质彤先生那一套了。我南荣靖桑一直是按着规矩法度行事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规矩法度竟然夺了我的性命,规矩法度到头来还不能为这显然分明的事实申冤。这是何等的悲哀啊!也是我被蒙蔽的可怜!如今我有福了,可这是死了以后的福分。如果我活着多好,活着就有这福分多好啊!这么想来,我就想到了越儿。越儿不能像我这样,他活着就应该享受福气。我能为他做点什么?
第三节 谶兆
这里叫作花港,是因为曾经是花市,通着候潮门与新开门。听祖辈人说,钱塘江岸原先没有那么远,是日久泥沙淤积,地越来越多,岸越来越远。多出的地,农人开荒,用来植种花卉,也有开辟菜园子的。所以,老话说:“新开门外菜担儿,候潮门外酒坛儿。”候潮门外,其实多鱼市花市,卖酒的营生是后来才有的。鱼,顶多的是石首,就是黄花鱼,实乃海泽中鱼,其倒流入江,常绵互数里,来时其声如雷,渔人以竹筒探入水底,闻其声,乃下网,截流取之,有一网而举千头者。住在梨云园里头,早起推窗,风阵阵送来,满飘着石首鱼腥,兼带着海水的味道,戳得人胃肠蠕动,直就联想到葱姜和酒的气息。于是乎,晨起就想吃酒。酒和花交缠在一起,还有升腾中的晨曦,女孩儿的锦鞋手帕,满园林的桃杏李樱,如绣如画,明媚得令人睁不开眼,反倒又要昏昏入睡。
这样的地方,稍往南去,就贴着大内宫殿,与天子妃后们比邻接壤,堪比人间仙居。
祖父南荣雎先,字羽关,号归德公。少时从军,在光州光化军中服役。绍兴三十一年海陵王发兵南侵,光化军大败,逃出重围者止三百余人,退至采石矶时,恰遇虞雍公统率全军御敌,虞授旗鼓于祖父,令其作疑兵从山后转出,金兵以为宋援军已到,阵前大乱。祖父带兵勇猛追杀,擒大猛安亳必可虎迭,斩获敌将卒首级无数。战后高宗封赏,定从三品,加归德将军,领御前统制,爵至开国侯,赐花港宅地及东郊良田。由此,在大片菜地花地之旁,南荣家又开出了稻田。自绍兴三十一年至今,盖三十多年,历祖父、父亲两代经营,花港一带,已然成为香埠兀立、潭渊罗列、楼阁层叠、鸟语花香环绕的胜境。
她单爱吃石首鱼,每餐必有石首鱼。这鱼儿的做法与行都行都:即临安,因宋廷自北迁来,故称临安为行在,行都,好比皇帝外出,暂居行宫,意欲收复失土,回归北地故都开封。人不同,要清蒸,沥上黄酒,新酿的淡薄黄酒半碗,等锅里水滚了只加一层屉,让热气熏一会儿,散掉酒气,再铺上寸许长嫩葱、横断切片姜,另起锅炒雪里蕻,只要中间段茎,底根和叶子都扔掉,烫油略过后盛起,亦放入鱼碗,这才盖上,一起蒸。蒸熟后启盖,端出鱼碗,倒掉汤汁,说汤汁腥气,再撒一点藕汁,即可。绍兴人比我们这里行都人更喜吃石首鱼,看起来素淡,吃起来醇厚,甚为讲究。
下筷子夹鱼,要粘筷子。一来证明新鲜,二来证明鱼肥。不粘不食。她吃起来节节有序,先举箸从鱼首下肩脊始,及至尾,再转鱼肚。肩脊与鱼肚,这两处最肥美。吃罢这两处,稍停顿,说:“泰榆,斟酒。”于是,我便斟酒与她。吃酒要吃陈年的,从绍兴运来的几十坛酒都封存在地窖里,这样的酒,他们叫作老酒。所以,一吃酒,就说吃老酒。老酒明黄,清澈见底,不似街面上卖的浑酒。她说:“我们家的老酒,是用二熟稻的新米做的。一熟的稻子不行,米气太薄,酒味没有根底。蒸酒时,要加一些玉粉,并投入一方金块,这才压住酒气,收敛住谷粮的燥性。”当然,她吃前要烫一下,用一个瓷壶隔水烫一下,壶外水开了,壶里酒不开,但渐至温热。这些,我们都不懂,兰姨和元荷做惯了,轻车熟路。
陪她吃鱼,是一件快事。小刺都云集在碟子里,大骨架不坏,吃光了鱼肉都整齐地还有鱼形。她一边吃一边说话,也不看我。我们家吃饭是不说话的,现在有人说话,听起来倒也曼妙。只是,她这么吃鱼,不与爹娘坐一桌,只与我和元荷吃。
“吃鱼吃出风来了。”她讲,“摇我心思暖洋洋的。即便冬里,也是东南位来的。西北风像刀,刮得人少油寡脂的,渐渐就憔悴。亏得有鱼有酒,通顺关节血脉,人便轻松。此生陪我吃鱼的,总是泰榆元荷,少了一位吃起来就不香。”
“姐姐莫不是将我们都当鱼吃了吧?”元荷说。
“吃得他,还吃得你?你是让他吃的小鱼。”她说,“我们都是他吃的鱼。我是大鱼,你是小鱼。”
“俗话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元荷端的就是让姐姐吃的。”
“那好吧,他就直是虾米。我吃罢你,你再吃他。小虾米可不老实呢!我吃他时,他一丝不动弹;你吃他时,屈伸活分起来,像醉了酒一样在盘里蹦跳。”
“那往后管他叫醉虾。”元荷举起一方帕巾,微微掩面笑起来。
“醉虾!吃一杯酒!”她举杯向着我,“说话呀,呆鹅!”
我直是静静地吃,努力吐刺,不断点头,并说不得一句话。
“吃酒,吃酒。”她又劝。
我不得不吃,一杯全下肚。不想,刺卡到喉咙里了。这下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难受得恨不得将筷子伸进去夹。
“元荷,快叫兰姨端碗醋来。喝点醋,刺就溶了。”她吩咐道。
兰姨拿来一大碗醋,我通统倒进肚里,还不见好。她便让我张嘴,对着窗户,借光帮我寻刺。寻一会儿寻不到,不耐烦起来,说:“好酒好鱼,全叫这刺给卡了。卡了你喉咙,还卡断了午间韶光。恨死人!你这便成了废人,一间午睡也用不到你了。元荷,你来吧,你快快帮他挑出刺来。”
她说罢,转身下去。留下元荷与我。
元荷用指尖压一下我的舌头,又伸进去环绕咽喉一圈,还没摸到。她说:“你咬我手指,咬一咬,当是一截鱼肉,再吞咽下去。”
我轻咬她手指,又竭力吞咽。咽到喉边,胃被牵动,翻了一下,欲吐,整个咽喉便涌动起来。这下她迅速抽出指头,竟将刺儿带出来了。我满眼泪水,满嘴唾液,脸都憋红了,一阵眩晕,不能自持。忍不住咳嗽起来,咳个不停。元荷便帮我捶背,轻轻捶着拍着,渐渐就平稳下来。
“这下出气了。刚才要死了一般。”我说。
“这便将你送去卧房,姐姐就高兴了。好端端一个人又回来了。”元荷笑语。
这是冬里,外边风很大,有几片落叶被刮到窗纸上,紧紧贴牢。这边看过去,像几个墨点,隐约成笔画,都是“女”字。
园南有暖绫阁,楼上藏有她从娘家带来的安息、波斯、占城、天竺诸国香材,又阁外有园圃,植郁金、豆蔻、玫瑰、菖蒲等花草。春季暮鼓时分,她便往阁中启香匣,又往园中撷花蜜,迨诸项采办停当,则潜心专注炮制香丸。我曾为她遍寻香谱,终得灵隐寺僧人所赠《萱堂香谱》二卷,传洪刍所撰。每弄香丸,必捣粉、炼蜜、阴干、存放,按部就班,井井有序。
古有郁人,专事祼礼,以醇酒郁醪献祭神天。弄香制丸,盖始于兹。然前朝以降,僧道文人皆爱熏香,多有大小炉鼎盘盏设于厅堂、卧房、书斋、浴池,烟气缭绕,芳送百里,寒士名流,商客倡伶,无不趋事,竟蔚然成风。一时间,神事堕为俗事。诗礼所称燔柴事天、萧炳供祭、蒸享苾芬、升香椒馨,达神明、通幽隐,其来久远矣,那是为着沟通凡人与神灵。如今香熏凡体,为通经活络,为幽窗破寂,为绣阁助欢,更有甚者,以罂粟、火麻配伍,吸食毒恶,颠倒乾坤,只图一时昏醉。熏香祭神本为古风,如今国朝已荡然,唯楚地番人中犹存。
我们是躲着父亲做香丸的。在南荣家,熏香是禁忌。正经读圣贤书的人家,远神鬼,离诡谲,怕沾了淫靡之气。我们不信神鬼的缘故,是不肯在此生中结下幽明之间的债务。从神鬼来的,有大好处,也有大坏处,人与之纠缠,是偿还不清的。不如靠人力,格物致知,必穷尽天理,颐养一生。但她的到来,打破了禁忌。少年人是喜欢涉猎禁忌的,总以为凡事尽能自持,去玩一玩,尝一尝,再返转来,并无大碍。不想一脚踩进去,另一脚根本拖不回来,全身都陷进去,堕入深渊。
她说:“泰榆,我来教你弄香。”
“弄什么香?”我稀奇地问。
“弄香这等风雅事情,你都不懂?满园子姹紫嫣红,满月满天的良辰美景,你都不晓得消受,这不辜负了青春年华?”
“闻一闻香气而已,只不过醒脾提神,有什么特别的呢?芳香化湿,醒脾开窍。医书上是这么说的。”
“湿气就是浊气,困着脾胃,堵塞窍穴,人就不轻灵了,像死猪一样。你要做一头死猪么?轻灵的人有仙骨,读书都会聪明些。”
“我总不大相信。也不吃下去,就闻一闻,只是在外头浮绕着。”
“你真是不晓得,香气入经络,是可以探入最里头的底处的,比汤药进得深呢。草木金石即便溶在汤里,会有烟苗细吗?”
“那我们试试看。”
她拿出一盏青玉熏,纳入一粒蚕豆大小的褐丸,点燃在阁中卧榻旁,说:“这便躺下,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你尝尝我,滋味都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她每说这些个浪语,我总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但心里却扑扑跳,又总嫌她说得不够。两人相拥同衾,做到兴致高昂处,索性什么都不想。我闷闷的,任由她牵引,反正交付在她手里让她碾碎。最令我难堪的,是事后慌乱,心总没有地方安置,魂灵一下子没了着落,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逃跑。这回作罢,情形居然与之前不同,难道真是香丸的作用?我感觉一下子清新了,看着她也不回避,目不转睛地,见其脸颊酡红、目煦靥笑,觉得大美。那些贤淑、惠顺,会不会都太浅薄了?此刻女子流露的神态才是真神妙呢?
她说:“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
“什么意思?”
“你真是书读到爪哇国去了!东坡的诗文你没读过么?南人以饮酒为软饱,北人以昼寝为黑甜。”
“黑了心肠的甜么?无光无明的甜么?这是沉湎。浅尝辄止,浅尝辄止。还是白甜为好。”
“想要甜,白白的能得么?当然是黑甜,眼睛一闭就黑了,黑到头了,就甜了。我遮日月,日月遮不到我。”
“黑到头,为什么不是白呢?”
“无趣!”
“不过,我想通了。”我突然转念对她说,“古时候熏香是为祭祀,我们这等熏香法,乃是为了活命。这便无大碍了。只要熏不来神鬼,人之间的风流账,总还得清的。帐中昏乱,只要出帐清明,归了夫妻正道,合了周公之礼,昏一时也允可的。”
“你在想什么?你这个稀奇古怪的人!我听不懂你说话。”
“熏香不过助欢,为着性之所欲而设。性之所欲得之有命,性之所欲不得而安于命,都是天命。反正神鬼不来纠缠就好。”
“天不是神么?命不由着神么?”
“天理昭彰,岂是小鬼淫神作乱!”
“偏你昭彰,他人皆昏黑。”
“天理是可以探究的道理,而……”
“好了,泰榆!我饿了。叫元荷去中市美禄阁拎一个食盒来,我们就在这里用膳吧。”
这时候晚风又起,飘耸落花,吹到窗户纸上。从阁内望去,亦如笔墨落纸,形同几个模糊的“火”字。
梨云园里,房屋并不多。祖父忌惮奢华,只在园中偏东处建一处大院,另有几处亭阁散落周围。后院有楼,乃爹娘和小妹住处;前院几间矮屋,供仆役们宿歇;中院有一排三间屋宇,便是我与她的起居地方。冬春时节,睡在西厢;开春至盛夏时节,我们将床铺搬到东厢。因入夏午后西照,甚为酷热,而她懒睡晚起,醒来时往往日上三竿,直照人头,不如躲到东边阴处坐卧。
听说临安城里夏季有冰酪卖,她便叫元荷去买。刚吃过中饭就吃冰雪冷饮,一吃就好几碗。这天,酷热难耐,她又要吃。迨买来,才想起正值月信时日,吃不得。临安的冰酪,有许多名堂,有叫“乳糖真雪”的,有“冰雪豆儿”,有“不释梅酒”,上品的是孟冬取冰藏在地窖里、俟夏再取出来用的,次等的是拿硝粉投在井水里凝结的。她固是要吃上等的。上等的乳糖真雪,要一百钱一盏,三盏三百钱,值当一餐小宴的了。吃一盏下去,说是只够润喉的,非连吃三盏,才说刚平了暑气。这下来了月信,怕冰寒下肚,凝住血脉,望而垂涎,竟哀伤起来。百般哄劝也不好,说看着冰渐渐化了最难过,越化越难过,难过到要落泪。果然就落泪了。于是我便让元荷快快吃了,索性看不见,也就不难过了。她看元荷吃,就更恼气,怒从中来,抓起几上一个小铜炉就砸过去,正砸到元荷胯骨。元荷一惊,冰酪撒了一地。
她边哭边道:“你们这是合起来欺凌我,要看我馋相好笑。”
“哭不得,这么热天气,哭伤肺气,怒伤肝气,越悲愤越燥热。静下心,吃杯梅子茶,一会儿就好了。”我劝道。
“我最恨听你那番心静即凉的虚伪话!心静了,身子就会凉吗?天它就凉得下来吗?你尽拿这些鬼话来骗我。元荷固是得了便宜,心里别提有多欢喜了,表面上也随着你附和。”她埋怨一通,又对着元荷说,“你不准吃,你陪着我一起热!”
“那姐姐我已经吃下去了,难不成再吐出来么?吐出来都是水了,你看着更加难过了。不是说你看着冰化了,心也化了么?不如这汪泪水让我咽下去也罢。”元荷说。
“好你个刻薄丫头,说话比鸩酒还毒。看我不拿钢针戳你,戳得你吃进去的都流出来。”她蹬踢掉薄袜,露出脚来。
她的脚缠得很小,脚背细嫩,冒着珠光,只足尖拇趾硕大酥润,涂了蔻丹,像一枚红枣。臀肥腿瘦,长长的,像是没有脚一样,胫骨直连到一趾。那红红的拇趾不停蹬踢,一如指嗔,又一如钻心的委屈。所谓静如处子,动似脱兔,脱兔就好比连着胫骨的那一截似足非足的禁脔。这歇动脱起来,足尖赤趾,眈眈有神,眼巴巴地望着你,不免令人心生怜惜。我豁然想到,这神情我看到过,在一幅画里。是哪一幅画呢?对了,我记起来是在一页扇面上!入夏以来,都市里士大夫追捧倭扇。前几天我路过中市香樟弄,看见银泥斋有卖倭扇的。我便对她说:“少安毋躁,我去给你弄一样极凉快的物件来。准不是心静的虚言,定是实实在在的风凉。”
我撒腿就走,一路急行,来到银泥斋,幸见那柄倭扇还在,掷下交子,索了就回转来。
我给她看扇子,打开有一只赤兔。那兔子活生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她的趾甲。
我说:“这叫倭扇。倭国人做的,通常一柄要半贯钱呢。这柄桧木制的,青鸦纸,金线连缀的,要三贯不止。”
“三贯钱买这东西,还不如买十天的冰酪吃呢。”她说。
“这个你就不入行市了。”我指点给她看,“先说这桧木,香气凝结,也是苍松古柏一属的老精木。中原并无这样树木,只来自东瀛日本。此木细洁,古沉而轻软,乃倭人显贵才配得起用的。常贴身抚摸,木气入体,还能凉血止血。用这样的木头做扇骨,张扬开折纸,自摇生风呢。”
“这扇是倭国的扇,风还不是临安的风么!”
“差矣!桧木生风,不摇也有风。这是凉性木头,丝丝凉意,自骨而生,委实是倭国的千年古风吹来了。里巷野夫不知就里,以为不同中原团扇而已,只追了风气图一个形制,贱买高丽的仿品。高丽并无桧木,拿柏木替代。此柏中精,不同于彼柏遍地可得。你再看这金线,比丝线还细,竟扯捻不断,都是河底精金,与山川筋骨缠连相通着的。还有这只赤兔,细毫分明,又画得那么大,充斥扇面,活脱脱像你的莲足。适才正是看见你的脚,才想到这只兔子。”
“赤兔非凡物,所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以前人将好马也叫作赤兔。我甲午属马的,我就是马。这个寓意好,我喜欢。”
“你再扇扇风看,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她便扇风,扇出一阵香气,淡淡的,若有似无,却牵人鼻息追风觅风。
“哎呀,木头不一样,金线不一样,折纸不一样,好像风也不一样了。”元荷凑过来体受她扇起的风,“倭国人小,这扇子倒不小。扇起来,偏就有股陌生的味道,阴嗖嗖的,好凉快。”
“眼下临安城,时人皆追倭扇,谓西湖水滚烫,一扇变天,再扇落雪,又扇入了冰凉世界。只是满大街都卖假货,高丽扇子充倭扇,不顶用。”我说,“一把高丽扇子才三十钱,五十钱,顶多两百钱。粗看形似,终不得要领。真扇,要有光气。未开时冷凝,一开则阴风习习,顺着扇骨就蔓延开来。倭风来袭,真的不是中原的风。”
“你们听到了什么?”她问。
“什么?风声?”元荷细听。
“亦远亦近,飘忽不定。仿佛真有别的声音。”我也竖起耳朵分辨。
“这是琴声。莫非是倭音?听来还有一丝丝悲戚呢。”她摇一摇,又停一下。
“形,色,音,融为一体。哎呀!真乃神物也!”我感叹道,为之有所触动。
“好像还缺点什么?”她寻思着。
“缺什么?”我问。
“缺个扇坠。拿你的玉童子给我,我要坠在下面。”
“这个使不得。童子太沉了,配着不相宜。”
“那好,那我要加个款,留我的印记在扇子上。元荷,你去拿印盒来!”她吩咐道。
元荷拿来名章和印泥。她正要落款,我又瞥见莲足,便说:“不如留下足印,将趾纹摁在青鸦纸上,比落下名款还要有生趣。”
于是,我握她芳足,蘸了红泥,将她拇趾轻点扇面。
足以走,兔子在一旁,这是一个“逸”字。
她。我只想说她,我不想称呼她。她叫卫绾奕,我以前叫她绾儿,绾奕,她还有一个乳名叫虫媄。她真是一条淫虫!
我们曾经那么好,那么好竟翻脸不认,她那么坦然地受着我的娇宠竟转身变得毒如蛇蝎!这真是晴天霹雳啊!我视她容华若仙,我敬之爱之,由着她穷极狎昵,昵到骨血不分的地步,怎就掉头生出獠牙,将我吞吃了,将一家人都吞吃了呢?还有她亲生的越儿,从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都忍心咽下去么?这是什么东西!人间怎就有这样黑心肠的妇人!不是无毒不丈夫,分明是无毒不妇人。
她要那个童子,我不给她。那是越儿的守护神,大婚成亲时爹爹给的,说配着童子求得贵子。越儿啊,越儿,你娘不要你了,你是没娘的孩子;将来你长大了,晓得了这一切,你还如何活,如何立身?叔伯是不知情的,他们会领你到墓碑前扫祭,告诉你爹娘被大火烧死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这样倒好,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跟别人一样,有恩爱相好的父母,只是遭遇灾祸,幼年丧亲而已。
这么想来,我的心倒软下来了。为了越儿,为了他能够在纲常中不偏离,不如不将这隐情揭发出来,让这冤屈冤死我一个人算了。反正我已经死了,还能冤得更死一些么?死了的人为什么要拖着活着的人去索债?了结吧,通统了结吧!那个奸贼和淫虫,由我去追惩吧!越儿跟着叔伯,还是按着以往的宁静过生活吧!南荣一家,是荣耀的一家,并没有任何见不得天日的耻辱。我们祖上的美名,不能葬送在这个淫虫手中;我们这一门的不幸,就让它成为越儿将来建功立业的赎价吧!
本来,叔伯决意将越儿过继给琰兄琮瑜的,因他已有一子一女,子长越儿两岁,女长越儿一岁,越儿过去排行老三,可以与兄姐做伴。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越儿的境遇。
六月里太上皇病故,皇帝却不去重华宫吊丧,依旧在大内中铺排宴席,堂上笙歌不绝,仿佛亲生父亲死了,像是别家的事。这便闹得满城风雨,做官的,领兵的,读书的,皆议论纷纷,连妓院里都盛传流言蜚语,说天下将有变,乱军或即将来袭。又传宰相留正已经不告而辞,夜里坐着轿子,出京远遁了。这年是绍熙五年,甲寅虎年,梨云园大火第二年,越儿四岁。
如此气氛下,行都各处,人心恓惶,大部分宦僚家眷都携了金银细软逃回老家,虞谋从长计议,叔伯两家人也聚到一起商量,盘算退路。
叔父道:“我听人说,丞相曾卜一卦,卦辞曰,兔伏草,鸡自焚。圣上卯年生,属兔,念欲退闲,由来已久,岂非隐含‘兔伏草’之意?丞相酉年生人,属鸡,恰逢甲寅虎,莫非真的应验‘鸡自焚’之象?我又听说,他本月初二上朝佯仆倒地,五更又上表乞请归第,等不及圣上允准,已然扬长而去。”
“大丧成服那天,白气贯天,按占书解,主兵象。从襄阳归来的牛贩子说,士人陈应祥准备了数千缟巾,联络兵民,结约已定,拟代皇帝为太上执丧。这岂不是要造反吗?”琮瑜道。
“嫔妃们据说也动作起来了。昨夜,姜德妃装满木箱的车子,已经出了清波门。”伯母将她从弟妹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家人,她弟妹的一个姐姐是大内里的司饰,就是掌管膏沐、巾栉、服玩之类的女官。她又说:“今春太上皇见过一个疯道僧。那僧说:‘今年六月,好大雪啊!’当时一旁的内侍嗤笑他疯癫,他睨了一眼道:‘你浑身是雪,还笑我狂?’这不,太上崩于六月初九,朝堂宫禁不都披缟著素了吗?”
“不知从何时起,圣上就躲着太上。五月里,太上病重时,起居舍人彭龟年上殿苦谏,匍匐在班位上以额击地,久叩不止,鲜血从他额头渗出,渍红了甃甓与朝笏,圣上在后殿依旧无动于衷。”伯父说,“圣上究竟是怎么了?终日恍恍惚惚的,欲退不退,也不理朝政。”
“我听弟妹说,女官们都在传,圣上得了疯病。”
“圣上得了疯病?这是什么话!”伯父惊斥。
“八成是真的。”伯母细说原委,“怕是被李凤娘逼的。弟妹的姐姐做司饰,她的前任有一回端盆服侍圣上洗手,圣上见她手白如柔荑,叹羡了一句。没过几天,皇后就送来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盘子里竟装着一双手!圣上被吓得不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打那时候起,就茶饭不思,神魂颠倒起来。三年前趁圣上外出祭天,李凤娘又将圣上的爱妃黄氏虐死,随即派人到斋宫报死讯。圣上碍于祭天大礼,不得回宫抚尸,只跪地不起,哭泣不停。次晨,祭天未毕,斋宫又忽起大火,差点没把一行人性命丢了,转瞬间大雨冰雹又劈头而下,天象大乱,他自认获罪于天,自此便更加惶惶不安,疑神疑鬼,总担心有人谋害他,甚至以为太上会罢黜他,忧虑前朝玄宗猜疑肃宗的事会加在他头上,更担心卫侯辄与蒯聩父子争国一幕会重演。”
“看起来,大宋国运不济,这时候金人倘若乘虚而入,真是难逃亡国亡族之劫啊!”叔父忧心忡忡,“不如早做打算,我们也先疏散财货和女眷吧。”
圣上就是光宗皇帝。南渡以来,先是高宗,再是孝宗,然后就是光宗。孝宗曾经说,选光宗乃是他“英武类己”,如今疯疯癫癫的样子,哪有半点英武气色!既然皇帝都前途未卜,更何况臣民!这个夏天,行都临安无数人家都像南荣家一样,做出了先走为上的决定。大家都害怕重蹈靖康之难的覆辙。
伯父膝下有堂兄琮瑜,还有堂姐姝瑄。姝瑄少时结识王孙赵羿,暗定连理。赵羿虽说是王孙,但与皇族血脉远疏,家道早就破落,实在还比不上一个贩夫裕足。赵羿是神弓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射。他少时即有报国之志,常言:“志有翼,飞过北山万重!”后来随稼轩[16]先生的一个侄孙去了北方,投了淮北的义军。姝瑄一直等他,守身如玉,誓不另从。伯父也没有办法,只好遂了她心愿。眼下朝堂不安,行在黑云压城,家里商量女眷和孩儿们先去徽州暂避,那里有叔父的几个商行,还有些许宅地。这便将越儿托付给姝瑄,姝瑄顺势就提出将越儿索性过继给她。叔伯思量着姝瑄独身,将来老了孤苦无靠,不如让她与越儿相依为命,便准了她的请求。
姝瑄心慈,性良善惠柔,对越儿百般依顺,很是溺爱。越儿吃鸡蛋,只吃蛋白,她便将蛋黄悉数吞吃;吃肉馒头,只吃皮子,不吃馅儿,她便将挑出来的肉馅都吃掉;夜里不睡,要到厅堂里看点香,她便点了又点,将香掐成一截一截,插在条案的缝里,排成香林逗他玩,直陪到半夜三更。当年越儿已四岁,说话竟还不成句,只会吐几个单字,伯父直摇头,说他愚钝,姝瑄却以为,大智若愚,凡日后大有作为者,幼时皆有异于常人,他只是心窍未开,灵性深藏不露。谁也不懂越儿,只有姝瑄懂。越儿说水,姝瑄便知道他要去溪滩沟渠处嬉水;越儿说跳,她便晓得他要去街上看马车……喂一口饭,要看一辆车过,过一辆吃一勺,无车驰过则不吃。饭凉了,则在嘴里先煨热,吐到勺子里再给他吃;汤水烫了,也到自己舌上先滚一滚,再送到他口里。真乃吐哺切切,割肉剜心都舍得。
姝瑄教他叫姝娘,他只说得姝,姝;教他叫兰姨,他只说得姨,姨。我揣摩,他只是太专注玩,懒得动舌头,还不晓得言语的用场。又怕是总要别人猜想他的意思,一星不想自己伸张主意。这便如何是好?我南荣家耕读门第,怎会生出个小孩言语笨拙至此!我也想帮帮他,直不知如何下手。我是一个灵魂呀!灵魂对生人的世界能做什么呀?我欣慰于姝瑄待他亲爱有加,远胜己出;我又悲哀于我的死亡,不能随侍左右,耳提面命。
一个灵魂究竟该怎么做父亲呢?
他们要去徽州了。我来跟元荷商量这件事。
这日,天下大雨,明澈的灵魂在雨中与雨滴交相辉映。我的是银色的,元荷的是粉色的。灵魂因着人生前的性情,也有色泽的分别。有的如琥珀,有的如珍珠,或赤如梅,或金如菊,五颜六色,缤纷斑斓。我们在墓地一侧的亭子旁,依附在青瓦垂下的雨帘中。我们随着雨滴落下,又升起,又落下。
“他们要去徽州了。”我说。
“你终究放心不下,要随着去吗?”元荷道。
我们的言语是意念传递,没有生时的声音,却比声音更清亮。
“你随我一道去吧。”
“我去不得。你那骨骸被冲到井底,不知哪日井壁坏了,又被冲到沟渠里。不看紧了,怎晓得它的去处。我要为你守尸。”
“只是这样,我们就要分开。”
“不碍的。或者他们去去不久便回的。也或者他们不回,你择个时日再回来看看我。”
“倒也是,行都到徽州不过几百里地,魂灵飞起来,比人走要快,一日可以来回。”
“你操心太多,活着不安生,死了也不歇息。”
“越儿太小,瞬时就没了爹娘,叫人心碎。昨夜我去汇翠园,入了越儿卧室。姝瑄喂他吃饭,他胃口好,吃了两碗羊肉汤,第二碗还未见底,荤腥气泛上来,罩着身子,迷迷糊糊的,边吃着,边就瞌睡了。兰姨抱他到床上,挂下帐子,就走了。房里只剩下他一人,我凑前去总算看分明了。他长得与我极像,我仿佛看见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我想自己倘那么小就被人丢弃了,心里还不知道,吃如常睡如故,傻乎乎的,不禁悲从中来。他睡中,泪水从眼睑下淌出,一直流到耳朵里。一会儿哭醒了,姝瑄听见,进来哄他。他只喊,爹,爹。姝瑄用丝巾替他揩干眼泪,抱在怀里劝慰。怕是我搅乱他睡眠,让他做了噩梦。小孩子气虚,魂灵还没长牢,说不定是看得见亡灵的。我不忍离去,又着实害怕再吓到他。幸好亡灵是没有肉身的,要是有,这下便撕心裂肺了。”
“他看见你了。在梦里他看见你,认得你。其实他是晓得的。无论年纪长幼,心都是一样知情知理的。只是他说不出,他骗自己高兴呢。不想你闯入梦中,这下便忍不住伤心起来。”
“你是说,他平日里把难过藏起来了?这么小,就知道要藏起悲恸么?”
“他要活下去呀。人为了活,是可以假装什么也不晓得的。”
“也不知道,我在他梦中是什么模样?是银珠一样的雨滴么?”
“如果是银珠,他怎知是爹爹?你应该是生前的样子。他也是梦中魂灵见魂灵,是记性中的样子。就像我现在看你,你既是银珠,也可以是记性中的百般身躯。”
“他记住的是我什么时候的样子呢?”
“我听说人梦见亡人,都是他最后的样子。”
“那天他外出时候,刚吃歇午饭,我记得,我是穿着一身白袍子的。”
“是的,你穿着白袍子。后来入了卧房,还是我帮你脱掉的。”
人之所见所闻,乃物象。在肉身世界里,万象盛衰更迭;在灵魂世界里,已有的物象再也不会消逝了。这是事物的极限,人们以为是精神。
第四节 天命如斯
去徽州,此行不短。出候潮门,至钱塘码头上船,顺江经临安府富阳,过两浙东路桐庐、建德,再转陆路,从衢州属下开化北上,入江南东路徽州地面,终点在府治歙县。全程约四百里,跨越三路两府两州,历时十三四日,将近一旬半。走得这般慢,主要是行江逆水,要靠纤夫拉,一天二十里不到,很是费力。
那时候拉船的纤夫,都是两淮来的,有北人,也有金人。金人奴隶,多有逃到南方来做长工短工的。一是金国渐改农桑,金人不善耕种,常颗粒无收;又金人以猛安谋克千户百户屯田,兵民一体,战时兵,和时民,骑马猎杀惯了,不喜拘束在田地上,总愿意四窜游荡。而国朝大宋,富庶繁华,纵行乞讨饭,食人泔脚,亦饱足无虞。金人来到南地,好比躺在温床上,听伯父说,那些行在里的色目人常喟叹,他们那边一个城堡的公爵,吃用都比不上这里城墙下的看门人。金人拉纤,多为短工,临时凑起来,拉一段水路,挣了钱就跑了,到下一个州县热闹处,宰羊杀牛,吃酒看戏,逛窑子,租妻妾。我朝市镇中平民,家道不丰厚的,多有出租女孩儿做营生的。相貌姣好的,日租半贯,旬租五六贯,月租年租下来可百贯千贯不等,三五年即可家道兴隆,又买个尊优身份再厚嫁富贵人家做小妾。金国商贾、无赖、流氓,最喜租妻,他们拿盘剥来抢劫来的财货换女色,日掷千金而无悔;即便那边的穷苦人过来,亦卖一点苦力,做一些南人看不上的活计,拼得一时满囊现钱,吃光用光,再图明日。是故,这些纤夫也不好伺候,每餐必有酒肉,每日必结清工钱。只是江南人没有愿意做苦工的,船主不得不雇用这些北方流窜来的游民。
大宋国人,也有逃到北边去的。放着这里纸醉金迷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去苦寒之地受罪呢?那是因为在这里作奸犯科,摊上了官司,逃到那里去避风头。也有私奔男女,就像幕壁和虫媄那样,淫棍淫虫,逃躲情债血债。说白了,不是逃离大宋国,而是逃离纲常法纪,意图无法无天。我听说金国地面上,百姓不准吃牛羊肉,都改吃猪肉。因金兵不爱惜牲口,只图宰杀,官府怕耕牛不够用,就下法令禁吃。又有说法,说金人祖先出没森林,狩猎为生,多食鱼鳖和野猪,本就不吃牛羊,是学了契丹人[17]才开始吃的。不准吃牛羊,这日子怎么过?想我国朝千万里皇统之疆,除了楚地番野和两广僚人,鲜有耳闻以猪肉为主荤的。另有传闻,说那边吃饭,都围着桌子吃,一盘菜,一家人几双筷子都插到一个盘子里,你夹完我夹,口水都流到一起,甚为腌臜。也不盘腿席地,只坐凳子,想女孩儿空悬两腿,坐在凳子上吃饭,情何以堪!如今临安也学了坏风气,做工的下人和北瓦市的戏子,也开始坐凳子。久而久之,连本分人家妇人,大热天也搬个凳子坐在街面上,岔开双腿,摇着扇子说笑。斯文全无!斯文全无!野人的生活端的与我们不一样,真的有人会以为那么畅快、那么好过吗?想到那对贼人淫虫要去过这样的生活,我心略觉宽慰。此乃人间地狱也,自作自受,也算得上慢炖缓煨,燎烤一生。
申时日晡,船至白沙矶,离桐庐尚有三十里。江右河滩平地甚阔,纤夫与船主商议,停舟于此,埋锅造饭。不远处有集市,船主与纤夫各差人前去采办猪羊菜蔬。纤夫的人买回来一只生猪,船主的人买回来一头活羊,皆现杀现吃。船主与客人同吃一锅,焖煮煨炖,虽旅次野炊,亦不厌其烦;纤夫们另设一灶,掘地三尺,架大锅其上,注豆油锅内,燔柴烧沸,煎炒肉块、肉丁、肉片。
这边屠夫宰杀收拾完毕,兰姨主刀。兰姨是花大价钱从婺州请来的,说是婺州人菜烧得好。时下用厨娘,非大户人家根本请不起。这些厨娘,仗着好刀好勺,薪酬要得都很高,除吃住日用医药雇家承担,还要月钱七贯。元荷说,兰姨进卫家门,带来的铲勺罐盆都是白银的,刀具有六十八件,件件都是松花镔铁打铸的。她杀鱼剔肉,眼明手快,刚才还是活生生的,转眼就服帖躺在盘盏里了。她这下出来修羊头,几刀下去,刮下鼻翼两旁和颌下几块活肉,就将整个羊头弃了。几个纤夫跑过来拾了就走,她在后面嚷道:“贵人不吃,贱人吃。若辈真狗子也!”纤夫也并不在意,只捡起,乐呵呵地走了。
越儿上了岸,在滩石间嬉戏,学着纤夫的样子,拴一条绳子在一截断木桩上,拖着往前走。姝瑄跟在他后面,左护右顾的,怕他不慎跌到水里。玩久了,有点肚饥,闻到纤夫们锅里飘来的肉香,忍不住要过去看。姝瑄只好陪着他到纤夫的灶头上。
他指着将要出锅的肉说:“肉,肉……”
掌勺的笑眯眯看着他,甚是喜欢他,便盛出一盘递给姝瑄。
“吃。”越儿边摇头边说。
姝瑄懂他的意思,他不要端回船上吃,要与纤夫们一道吃。于是,将菜盘递回掌勺人。这掌勺人是金国人,面孔黝黑粗粝,平时阴沉着,只一见越儿就笑。
“这里简陋,我们兄弟都蹲着吃,小孩儿跟我们同吃,怕是不便。”他对姝瑄说。
“就依了他吧。他肚饥了,等不及那边煮熟呢。”姝瑄说。
于是,众人围作一团,姝瑄也伸筷子到菜盘子中,夹一点给越儿吃。菜有好几盘,越儿每个都要尝一尝。
他边吃着,嘴里塞得满满的,边还不停想说话:“好,好!”
他的意思是好吃,还要吃。那个掌勺的金人,便也夹给他吃,喂到他嘴里。这便不要姝瑄喂,只吃掌勺人喂的,弄得人家只顾伺候他,也想不起吃饭了。
金人造饭,端的与汉人不同,起油锅,喜煎炸炒烤。汉人是很少炒菜的,本朝开国以来,多受契丹女真人熏染,平民家里才开始煎炒。想这也是军旅做派,图省事,求便捷,油锅烧烫,生肉须臾可熟,或者其实还半生不熟的,反正他们有时还专喜吃生肉。曾有宋使往金,归来曰,其稗米饭拌生肉,和以芥汁渍之,谓御宴。汉人用油是讲究的,春以牛油煨小羊,夏以狗油炖鱼干,秋以鸡油烹幼鹿,冬则以羊油焖大雁,四时应天,不可造次。菜油豆油之类,只用以点灯,或浸制绢布,少有用来吃的。拿素油烧得滚沸,来烫炒猪肉,会是什么滋味?我亦好奇。看着越儿吃得津津有味,姝瑄在一旁似乎也不觉得不妥,难不成还真是佳肴?
果然,他们带来了稗子米,这会儿蒸熟了,起锅在分饭。越儿也要一碗,掌勺的自是急急忙忙又给他盛。
大宋的男孩儿,出身侯门,怎就吃粗野女真人的饭那么香呢?好端端焖透的羊肉不吃——羊肉该是极香的,那边也快煮烂了——端坐分餐,席地而食,既有体面,也不失洁净,何苦要围聚在一堆,鬼头鬼脑地交箸争抢,分明是一副穷凶极恶的讨饭相么!姝瑄竟依着他,由他胡来,这样下去,往后如何管教,还怎么了得!
他们终于吃歇,准备要走了,掌勺的又拿来一个布袋,往袋里装了一些炒米。炒米是金人外出打仗的主粮,原本金人不食麦面,只食稗米和稻米,及入住中原,才开始跟汉人学着吃。金人植稻,得传于高丽人。盖高句丽时,其势入辽东,或有边民择山林水洼之地植种。
掌勺人说:“拿着当小食吃,干吃也行,开水泡泡味道更好。我那个小子也爱吃,可惜他走丢了,要是在,跟他差不多大呢。”他说着,神情顿时黯然。哪个男儿不是父亲的儿子,哪个男儿又不是儿子的父亲啊!他对越儿那么好,原是因为他想起他的儿子。这般想来,虽是吃金国的粗食,亦深藏天地的仁爱啊!
姝瑄回到船舱,取了一罐蔷薇露,嘱仆役送过去,给纤夫们尝尝。这蔷薇露,是大内秘造美酒,绝不市售,是圣上赐下来给伯父的。姝瑄拿出这样东西,为的是感激纤夫对越儿好,也算是给越儿买一场快乐。他要吃几块肉,便买下十头猪。要说价钱,一罐蔷薇露,不下三十贯钱。
过了建德,江折南而行,并无水路方便,只改陆路。又数日,抵开化。一行人住在开化的客栈里。乡僻之地的客栈,与商铺、作坊、粮仓连在一起,各色人等进出繁忙,楼道曲梯、回廊门洞繁复,常辨不清客贩,也走不顺来往线路。堂兄嫂子要照顾伯母,几个女使打理日用事务,姝瑄一人看着越儿,跟着他里外穿梭,有点力不从心。姝瑄自打那回听掌勺的金人说他的儿子跑丢了,就慌惚起来。想越儿哪里都要去张望,哪样事体都好奇要探究,实在放心不下。有时候没跟紧,他一溜烟就没影了,急得冒汗跳脚。又一忽儿冒出来了,笑嘻嘻的,全然无所谓的样子。要说体力,姝瑄二十出头的年纪,正血气旺盛,但深闺里的女子,缠一双金莲,行走不便,更别说要随着越儿奔走蹿跳了。有时身心疲惫,便坐在楼梯上哭泣起来。这时候,越儿反倒乖巧,拉扯她的衣服求宽恕,又亲她耳鬓,挠她痒痒。迨姝瑄破涕为笑,又趴在地上学蛤蟆跳,又翻覆身子滚一身脏,忽而学狗叫,忽而学猴眨眼睛……他不知从哪里学来许多花样,一套又一套,只为取悦大人。看着他这样,我竟难过起来。仿佛只有我能懂他的意思,他晓得姝瑄对他好,晓得自己没有爹娘了,是他姝娘收留了他,他无以为报,竭尽讨好。他也晓得自己淘气,但不淘气又能怎样呢?这是讨生活呀!要长大,能不淘气吗?他心底深处留存着亲爱,只对他姝娘亲爱,把自己交付给姝娘了,吃她的,用她的,占尽她所有的,过头了自然也晓得愧疚,愧疚过了还又接着淘气,无力还报而又全部委托大人,孩童的亲爱因着信靠而成全。他何曾为大人谋事?又何曾先给了再从大人那里得偿还?做爹娘就是这样啊!孩儿由他们所出,全部仁爱也由他们所出。只是越儿也懂得,他不由姝瑄所出,姝瑄的仁爱却无异于父母,这叫他心碎,他只好忘记,用更加淘气来忘记。
他到客栈后面的铁匠铺玩,见到那么生硬的铁被炉火炽红,铁匠挥舞锤子又将烧红的铁锤扁,心生好奇。那么硬竟能软如面团?那么软淬一下复又坚硬如故?他每天都去看一次,每天都看见铁匠在锤打同一块铁,直至离开的那天,他看见一把寒光闪闪的剑被锻造出来。这件事惊诧到他了,我想,他开始沉思,他有了自己的盘算。
到了歙县,一行人住进郊外的田庄里。初伏时令,天气酷热。兰姨嫌屋子里憋气,就将几个大小不一的铁桶放到走廊上,在里面添柴烧火,活活就将一个厨灶安在了户外。走廊的一头有一扇薄薄的柴门,推开就直通到菜园子。兰姨忙前忙后,里里外外进出,一会儿去菜园子拎菜,一会儿又跑去园子里菜农家吩咐各类拾掇事宜。菜农家有女孩儿,叫菘引,与越儿同岁,常常也跑到这边来戏耍。越儿趁兰姨不在灶前时,就拿一根铁钎子插到铁桶里的炭火中,试过几次,果真就将前头一截烧红了。他怕烫手,并不直接去握铁钎子,而是拿一块抹布,包好未入炉的那一头,再抽出。说他愚钝,这间弄这样事体倒明细周详,敏捷非常。他拿烧红的铁钎去杵一叶包肉的纸,纸顿时就燃了,还冒着油烟。他又去戳钵里一块肉,直就穿到肉深处,穿出一个焦洞。又拔出来去刺园中的芍药根,便刺不进去,铁钎已经凉了。于是又放回炭火中烧,烧红再拔出去炙各样物件。烧了炙,炙了烧,乐此不疲。最后发现了那扇柴门,薄厚得当,正适合刺穿,便屡屡刺门,直将门上刺出若干焦洞。菘引跟在他后面,越儿并无心搭理她。她有点失落,便兀自走到门的另一边,透过焦洞看越儿。
她睁开一双笑眼,含一轮绿波,流光灵转的。她说:“越儿,越儿,我看见你了。”
越儿瞥见碎光,随着辉芒跃牵走过去,透过焦洞寻她。两双眼睛瞬间转在了一起。
这时候,女孩儿便藏身门后,水波顿消,惹得越儿四下寻,寻急了不见直跺脚。
他跑回去拿来烧红的铁钎,对着原来刺穿的洞又炙,想扩宽洞口。此时,我正看见菘引在另一侧,将面庞紧贴洞边。说他不愚钝,怎就又愚钝如此!这钎子过去了,一戳就戳到人脸,弄不好直就刺穿了眼睛。情急中,我不得不使出灵魂微薄的力气,顶了一下正刺过来的尖头,幸好这点力量扭偏了钎子,钎子过处,只差毫厘,从菘引的眼角擦过,扎到了耳际。女孩儿惨哭起来,这边一屋子的人和菜农家的人都出来了,见此莫名情状,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差一丁点,半厘都不到,把眼睛戳瞎了可好?”兰姨说,“顽皮没些轻重,终于闯祸了!”
“我来看看。”他堂伯母抱起菘引,看伤处,说,“哎呀,这么嫩皮肤戳坏了,别脸上留下疤。”
伤处不轻,一大块皮被戳皱了,沾着钎子上的焦炭,挂在眼角后面,半边脸淌着血,吃相很难看。菘引爹娘跑过来,慌慌张张的,她娘一见着就哭,边哭边嚷:“这遭的什么罪呀?前世报应么?你做了什么坏事体了?什么不洁净东西叫你看着了?你不看见脏东西怎会戳瞎眼睛呢?……”
“菘引娘,休要说这般不吉利的咒语!这不,还没有瞎呢!”兰姨直愣愣地,说些实话,也不安慰,“快去请医师吧,血糊糊的,还流血呢!”
菘引本来吓呆了,撑大眼睛,圆圆的,茫然只在惊恐中,兰姨一提到流血,仿佛才感到痛,哇地哭起来。
人们这才想到去请医师,仆役牵了快马,急急就往城中去了。
女使到后院去叫姝瑄,姝瑄来到菜园,问过情况,并不急恼,她抱起菘引,又好生慰藉她爹娘,人心才安稳些。兰姨收了越儿的铁钎,带他到井边洗手。女孩儿由姝瑄抱着,一群人簇拥在周围,去到堂屋。
“大娘子啊,这可怎么好,我们夫妻膝下就这么一根葱苗。水灵灵的,哪怕不瞎眼,好端端的相貌也毁了,往后怎么嫁人呀!”菘引娘还在号啕。
“大妹子,休要往坏处想,先停一停哭。”姝瑄道,“万般坏处都是我们造孽,将来怎么处置都是后话,先治好女孩儿伤痛再说。”她说着叫来女使,盛水用细绢给菘引擦血。先只擦伤口外的,一点一点靠近伤口,边擦边跟菘引说话,“不哭,不哭,血擦掉了,一会儿涂点药,再止住血,慢慢就不痛了。会不痛的,会好的。”
这么说着,这么轻巧擦着,女孩儿便沉静下来。又叫女使来,剪了菘引一绺头发,在陶瓯里炙焦碾成灰末,吹到眼角伤口处。这灰末叫作血余炭,专以止血。发为血之余,无血不生发,血盈余则生发,故发又名血之余。凡出血,以血余炭涂抹,止血甚效,尤以自身毫发最佳。
洗干净伤口,又涂上血余炭,不一会儿血便止住了,只疼痛难忍,女孩儿又哭起来,哭久了,声音有点沙哑。
“真是作孽!”姝瑄对菘引说,“好可怜的小孩儿!都是大娘不好,没看好越儿。他这般顽皮,我去叫人拖他来,斩了手脚,为你解恨。”
“不斩,不斩,哥哥是无心的……”女孩儿带着哭音说。
“先忍一下,不哭,眼泪水滚到伤处会更痛的。”姝瑄拿块绢布不停吸她涌出的泪水。
女孩儿听这么说,硬是忍了忍。一哭停,场面便缓和下来,她娘也不再号啕。
约莫一个时辰,医师赶到了。察了伤处,说幸好未入肉,止血,生肌,五六日便可痊愈。
姝瑄问:“会留下印痕不?”
“哪有伤口不留印痕的!”医师答。
“有何法可去印痕?”
“古书上记载,日日以玉摩挲,可去斑印。不过,此法未尝试,也不知果验否。”
“这便拿簪子去,碎了,和在金疮药里,或堪用。”姝瑄拔了头上玉簪,递给医师。
医师端详玉簪,说,“这么好簪子,十贯钱不止,竟碎了?”
“碎了。”
于是,医师碎了玉簪,分成六七份,和在金疮药里,用猪油调敷,给女孩儿涂抹。猪油性寒,凉凉的,敷到破处,抑压火燎,痛立时就轻了。哭累了,痛又缓了,菘引竟睡去。
姝瑄又拿出十叶金牌子,都是铁线巷金铺韩五郎家出的,打着十分金字样,即足赤的意思,每牌有一钱,十叶共十钱,整一两金子。说:“先拿这些去买些补益,叫孩子快些好起来。钱财都是小事,以后我再补偿你们一些。都是小冤家惹的祸,这次我定要好好管教,收敛收敛他脾性,不能再这么叫他鲁莽下去了。至于脸面上疤印,医师说了,要日日拿玉件摩挲才好,我这里有玉环,赠给菘引,往后叫女使过去帮衬,你二位忙菜园的事,没时间替孩儿摩挲。”说罢,让女使取来玉环。这是寸许大小的凤佩,玉上凸起凤身,其尾羽缭绕长扬,转一圈正回抵凤首,甚为精湛。又说,“女孩儿花容月貌,日后也是你们依靠,倘真的疤印不去,毁了面貌,南荣家自会承担,不会因此苦了你们。我这就立下文书,将原委陈明,应诺将来利责。”
姝瑄立过文书,交付菘引爹娘,事情才落定。
一家人草草吃过饭,伯母、兄嫂及仆役、厨娘照例去午睡,姝瑄却将越儿领来堂中,叫他跪下,拿来木戒尺,在一旁教训。
“你不会讲话,还不知道一点轻重么?”姝瑄道,“烧铁钎也玩得?哪里学来的?在开化客栈里铁匠铺看来的吧!是不是还打算做出一把剑来,劈劈杀杀才痛快?我是一向什么都依着你,都依着你快将人眼睛戳瞎了!这便是我的过错了。乖巧的,要嘉奖;顽劣的,要惩罚。你从今天起,要晓得规矩!”
越儿从来没见过姝瑄板面孔,这时候,又是下跪,又是戒尺,又是怒容肃然的紧张,着实将他吓住了。
“姝,姝,怕。”越儿边说,边垂下头。
“我今天不管这些了,偏要罚你,不罚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你。”姝瑄说着就举起戒尺,越儿见正要打下来,侧脸就躲,哪想一尺就打到几案上,“叫你知道些厉害。打木头,听见了吗?这么响的声音,木头都痛!”说罢,将自己手放到几案上,狠命不停打自己手。一下一下,直打到肿。
越儿有点纳闷,不知道尺子为什么不落在他身上,反而落在姝娘手上。姝瑄说:“子不教,父之过。”我突然惊一下,以为打到了我。“你父不在,就是我的错。如今你还小,姝娘打不得你。既打不得你,还打不得我自己?”她的手快要打出血了,我已然想夺过戒尺狠打我自己了。
越儿也看分明了,号啕着哭出声来,叫道:“姝,打,打!”他起身跑过去,夺了姝瑄的戒尺,往自己头上打。这便触伤了姝瑄的心,也落泪哭起来,又将越儿抱起,放在膝头上,说,“不是姝娘要打你,也不是姝娘要打自己。这样玩法闯祸了。人家眼睛瞎了,日后怎么活!家里千金万银,赔得起吃,赔得起玩,赔不起命啊!她要是真的今朝瞎了眼,明朝你就要娶她,养她一辈子啊!”
“娶,娶……”越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说。
“你还真要娶她?她可是菜农家女儿,进不得官宦人家的门。买来做奴婢还差不多。”
“奴,嗯,奴。”
“倘要是你真愿意,赶明儿姝娘把她买来陪你玩。”
“瞎,不。看,看……”
“没瞎就不买,是吗?”
“嗯。”
姝瑄终于笑了,说:“幸好没戳到眼睛,就差一点点。医师来过了,给她敷了药,要不了几日她就会好的。往后玩闹,要有分寸,再不要弄出险情来。”
越儿小小的样子,穿着比大人小几倍的长衫,坐在姝瑄怀中,愧疚的,又竭尽讨好的表情,大人有的他都有,都长齐了,只是小小的,那么小,令我看着心碎。
天色欲昏时分,越儿趁姝瑄瞌睡,自己一个人起来到卧房内室,从一个大箱子里翻腾出他的玩物,有绳线挂着的陀螺,有几个玩偶,一副嘎啦哈[18](行都的人叫羊拐,是那个掌勺的金人送给他的),还有一柄木剑;他又从衣柜里拿出他的小氅子,从钱盒里择了几枚铜钱。这些通统装进一部小木车,他拖着就独自外出了。
这是要做什么呢?可怜的越儿,难不成你是准备逃走么?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去寻死去的爹娘么?不,你那个恶娘并没有死,你哪怕寻见她了,她也不会要你的。
他来到屋后山坡下,吃力地顺着石阶拾级而上。车子拖不上石梯,他便抱着往上走,有好几次东西都散落出来,他拾起重放进车子,一样也没有丢。走累了,便到路旁石墩上坐下。这里有个开口,密集的树丛并未挡住前景。他默不作声,呆呆地望着远处。远处是北方,左边的斜晖射进烟雾,金光映霞。天上的云层层交叠,地下的石阶级级蜿蜒,云泥异路,摆在他面前。人,似乎从这时候就开始面对取舍。究竟哪一条是他的路呢?
他平日里忘记的,这时候都想起来了。你以为他不晓得么?他原是什么都晓得的。或者他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或者即便什么也没听见,也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他的。他晓得原本他不在这里,之后才来的,来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继而又散了。他就这样,带上他的东西,去找那已经散了的人家吗?他哪里晓得,生和死之间的路程,比层层交叠的云路还长远?所以,他又是不晓得的,有很多很多这个世界的事情他还不晓得。他所择取的那几个铜钱,只能买几个炊饼。他甚至不知道多择几个铜钱,要很多很多钱才可以走到临安,要更多更多的钱才可以去到远方,哪怕再多再多的钱也无法让他穿过阻隔阴曹地府的门墙!
也许他并不想离开,他只想以此让秘藏的、一直不得不忘记掉的伤痛离开。他不想让这伤痛殃及收留他的人家,他要自己保守这伤痛,出离他现在的欢愉。可是,你知道吗?越儿,爹爹此刻跟你在一道,爹爹死了肉身,魂灵还没有死。魂灵没有死,就没有真的死去。你想见到我吗?啊,我不好贸然现身,我也无形依托,我即使现身你也认不得我。
这时候,我看见一群蜻蜓,有衰弱的扑飞不高的,我便附上去。我附成了。现在,我是一只蜻蜓,我飞到你肩上,停一会儿,闻一下你的味道,蜻蜓能闻到人的味道么?你果然起身捕捉蜻蜓,你抓到我了,将我放在手心。多好啊!我的小孩儿,我终于贴到你的肌骨了!就这样,你凝视着我,我们一起在暮光里待一会儿。爹爹与孩儿,终于在一起了。你认得我是我吗?你笑了,怎么又哭了?你一定是觉着不同了,我的仁爱即便化作蜻蜓也能沐浴到你。可是,蜻蜓死了。它太衰败了,实在支撑不久。它死了。
山下有人喊他。是仆役们寻上来了。越儿收拾好东西,将那只死了的蜻蜓也装到车里。他拿那件氅子抹一下眼泪,手脚钝钝的,也抹不干净,花猫一样的脸,黑一块白一块的,转身快快藏起那些需要忘记的,好不叫别人看见,独自朝山下走去。
刚过七月初三,伏天大暑;次日初四,戊戌日。傍晚时分,越儿从外头玩回来,一身热气,汗淋淋的,索水喝,喝掉整整一大壶,喝过还要喝,直是止不住渴。喝得胀胀的,人定怏怏没神,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发呆。午睡起来后,姝瑄会准许他一个人出去玩会儿,不过是前院后院,都在围墙里。他多半不顾这禁忌,常常从菜园子那边的矮墙翻越出去,到外边田间走动。有时去摘菜叶子,有时在土里挖坑,学着将果核埋到泥里栽种,常常玩得专心,在空旷的野外,无遮无盖的,日头烤晒也不避。这日回转来,蔫头耷脑的,想是中了暑气。到吃饭的时候,也吃不进,只喝点汤,喝罢便昏昏欲睡。姝瑄一摸他身子,滚烫滚烫的,便晓得孩子病了。想延请医师,怕一来一去费时,索性备了马车,带上女使车夫,就直奔县府去了。
到了歙县城里,各户尚未掌灯,依稀借着昏光找到药铺。医师切脉察色,又压指观手相,说是得了急惊风,一时无策,先下一剂止痉散,又针刺大椎放血,为疏热熄风。针药并进,过后亦不见好转。医师又说,孩儿目中见黑,十日必命绝,偏城僻野无良药,趁早送往行都太医寺,或有救。
是夜,姝瑄带越儿宿在城中旅舍,嘱仆役回转庄园去收拾行装,准备天一亮即赶回临安。她数了一下时日,快马走旱路到开化一天,顺水行舟,至临安至多四天,这样五天行程可达临安。夜里,她睡不着,抱着越儿像抱着他性命一样,心急如焚。将近三更时,太过疲倦,一个盹不小心,人摔倒在地,生将腕骨摔碎了。晨起又去药铺包扎,随便敷了一点金疮药,就启程了。
途中,越儿一日不如一日,奄奄一息,面如土灰,直到昏死过去。姝瑄只抱着越儿,一刻不离手,怕离一会儿就断气了。倘不是情急而心切至此,碎骨之痛难忍,须臾都过不去的。人之切切念念,虽钻心之痛亦罔顾也!或者这正是仁爱的伟力啊!夜来舟中阴风怒号,魂灵得了阴气反倒明澈起来,我借力潜入越儿体肤,寻遍周身未见其魂,好在心肝肠胃皆蠕动不息,知其命未绝,只是气闭,闭塞了窍穴,灵魂被抑于某处。这才心安,只盼快快到达临安。
还好,顺风顺水,只四日便抵行都。岸上繁忙如故,租车租马的,成群结队。仆役找来快车,一行人坐上去,直奔太医寺。太医寺虽为大内专署,亦有官厅专对百姓人家。医师认得南荣家,见此情状,更接诊不怠。察验后,说,非急惊风,乃中了蛊毒。蛊毒已入肾,水气泛浮,准头必黑,情急万分。一看,果然鼻头有黑气,人肿得像大粽子。按说,这好端端的,大白昼,光天化日之下在田里玩耍,哪来的什么蛊毒呢?医师说,病重已危,回不得家,收入寺中祝由科疗治,不得延误。
安顿好越儿,姝瑄一阵剧痛,才想起腕碎。医师拆开包扎,见腕肿如拳,说是碎骨交错,要再碎一次正骨才好。于是,吩咐人拿来铜锤,直击姝瑄手腕。这次,她痛得哭天喊地,我的心也碎了。一个魂灵的心碎了!我的姐姐啊!你的筋骨血脉原是与我连在一起的,如今我的筋骨血脉已荡然无存,我的心为什么也疼痛起来?灵魂是不会痛的,只有肉身会痛;如果灵魂也痛,一定是灵魂包裹的心在痛。究竟有什么比血肉更重要的东西连接着人?
本朝开国以来,闽广越楚之地常有人施蛊。仁宗时曾下令严禁,又放逐施蛊者于荒野,不得入烟火昌明之地。然屡禁不止,南迁以来竟蔚然成风,江南一带尤甚。杜预注《左传》云:“谷久积,则变为飞虫,名曰蛊。”又有人为造蛊之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活者为蛊。蛊中最毒,乃金蚕蛊。养金蚕蛊者,屋舍清洁异常。因其善于洒扫。凡进某门,足踢门槛,回首间槛上沙土顷刻不存,其人家必养蛊。蛊亦喜替人做事,春季插秧时节,人插一苗以示,则蛊紧随插一亩。年终岁暮时,蛊与主人算账,若有盈余则须买一人与之食。故算账时,主人必报虚账,破一碗言破廿碗,谓无息亏本,俟来年有利再饲。倘年年索讨吃人,无以养,可备木匣盛之,陪以金银丝帛,置箱于路旁,凭路人拾去,所谓嫁蛊。金蚕蛊善变形,或为蛇,或为蛙,或为一著红裤一尺长小孩儿。
蛊术由来已久,多因妇人追负心汉不得已为之,抑或绝境中人无计可施而使。越儿一小童,与人无恨无仇,怎遭蛊毒?
祝由师看过越儿,嘱人先下针醒之。针后,以青布包雄黄末,加山甲末和皂角末,蘸热烧酒,擦遍全身。边擦边说:“若身上有羊毛出,必是蛊毒。不见羊毛,则非蛊毒。”
帮护在一旁搭手,仔细寻觅端倪,说:“前胸似有,又转到后背去了。”果然擦出不少羊毛。又惊呼,“耳朵里也有羊毛伸出来了,粕门里也出来了……”
“看来还好,不是金蚕蛊,乃飞谷之毒。”祝由师说,“小孩子莫非误闯陈年谷仓,撞遇了谷虫。”又念《千金翼方》中“咒蛊毒文”,曰,“毒父龙盘推,毒母龙盘脂。毒孙无度,毒子龙盘牙。若是蛆蛛蜣螂,还汝本乡,虾蟆蛇蜥,还汝槽枥。今日甲乙,蛊毒须出;今日甲寅,蛊毒不神;今日丙丁,蛊毒不行;今日丙午,还着本主。虽然不死,腰脊偻拒。急急如律令。”
念罢,吩咐帮护,取一赤雄鸡淳色者,左手持鸡,右手持刀,来至户外门前,去屋溜三步,以“门尉户丞,南荣越病蛊,当令速出,急急如律令”,唱祷三遍。又以鸡头插入越儿口中,以苦酒二盏,刺鸡冠上血纳苦酒中,与之服下。
诸事停当,也不见好。肿消下去不少,但人还是不清醒。帮护嚅嗫,谓神魂不出,另有隐疾。祝由师在一旁听到,问:“什么隐疾?”
“不如请丹云爹爹来看看,她治小儿病常妙手回春呢!”帮护说。
“那你快去请来。”祝由师无策,也只好由着帮护试试。
这帮护乃一老妪,说是以前妓馆暖波阁里行首名花秦天颜的跟随。秦天颜就是如今的丹云爹爹,人传她已过期颐,但看着不过五六十岁的样子。妓女昔日一掷千金,老来却孤苦无养。秦天颜花容枯败后,进了养济院。国朝自徽宗始置居养院,收养孤寡、旧伶和色衰倡人,以为仁政之先。南渡临安以来,又有更名养济院者。凡居养、养济、安济、漏泽,名目繁多。此诸等坊院中,盛时亦冬为火室给炭,夏为凉棚,什器饰以金漆,茵被悉用毡帛,妇人小儿置女使及乳母,其居卧饮食各项用度,堪比裕足人家。如此安泰丰隆,俱得益于徽帝时时牵挂,不吝亲察垂恩关照。临安养济院中亦有道宫,秦天颜入宫修道已久,拜谢石高徒王宽为师。谢石乃国朝第一相师,曾为徽宗测字,徽宗惊其神算,赐兰花袍加身,之后开馆授徒,门生遍地。王宽得其真传,于临安建玛瑙宝胜院,香火炽盛。秦天颜跟了他以后,得道名丹云,因道术精湛,渐得民众敬仰,官府委任院中道宫住持,人尊称为爹爹。
丹云爹爹来了。看过越儿,说,要叫家人来。帮护便去传姝瑄。姝瑄及至跟前,丹云爹爹问过越儿八字,来回推算了一下,惊曰:“此孩天降大任,日后必有大作为。贵为上将军,金戈铁马,纵横南北。命中必多有劫难,然无非命之死。”
又嘱书一字。姝瑄书“毒”字。
丹云爹爹说:“汝非生母。按字其下类母。左为东,右为西,如此则其生母在北方。毒字亦有厚意,《易》曰,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又老子云,亭之毒之。亭以品其形,毒以成其质。故毒之义,除毒害之外,还有亭育、化育之解。此字一出,必病中有生机。毒字古从草。害人之草,历历而生,芜草丛生之地得之。如是则非飞谷之蛊,乃田野旷地草中之蛊。此蛊多为生产妇人所放,因所产婴孩不活,便施蛊偷盗他人孩儿身形。蛊入别家孩儿肉身,逼走魂灵,再植己子之魂于内,则别家孩儿自行入门。所幸汝等归来,死婴之魂已难追来。不然再过几日,为阴魂所附,肉身必被索去。”
“可有解法?”
“毒字见玉,则为瑇,瑇瑁之瑇。瑇瑁属深海老龟,辟万千邪恶,又名十三鳞,戴金戴银不如戴十三鳞。毒字异形,又写作生母。其生母至,再置玉器于身侧,则成瑇字。瑇象成,则诸毒去,可瘥愈。”
“爹爹神测!”姝瑄惊叹道,“然其生母死于上年大火,必不生还。哪里去寻他生母?”
“未死。在北方。”
“如何这般肯定?”
“字不欺人。”
姝瑄无话讲。因她也耳闻幕壁和卫氏私奔之事。故又问:“爹爹可有法寻见其母?”
“烦请再书一字。”丹云爹爹说。
姝瑄便又书一字,京。
“京乃高丘也。亦作京都。国朝无京都,只作行在。所谓京,乃故都开封府汴梁也。其生母必在汴梁。”丹云爹爹道,“此刻日中,日中书京,乃景字。景义为高大,祥瑞光明,吉兆也。又吾等此间言京,则成谅字。谅为信,为恕。恕如心,己心如人心。其母必可来救儿。人在京,又成一倞字,倞有强义,可见其母在京亦享荣华富贵也。”
“如何令其母归来?”
“报之儿危在旦夕即可。”
“如何报之?并不晓得她身处京都何处,即便晓得,一往一来,非十日不可。”
“椋鸟可往京。飞去不过三日。施咒于椋鸟,告之其生母姓氏名号,又寄语孩儿病情,必至。”
“此去三日,人来五六日,往复共八九日不止,越儿危在旦夕,可还等得及?”
“蛊已去,性命无虞。只人魂受瘀血恶毒盘绕而不醒,瑇字成象之时,则病去。”
“此法果真可行?”
“求祷上天!求祷上天!这是命数,非医药可救,非人力可害。天欲其生,死不夺命。”
于是,姝瑄取了玉童子来,放在越儿枕头下。又去北瓦鸟市买来椋鸟,让祝由师编了咒语,施在鸟身上,放鸟飞行。
诸事停当,只静等卫氏前来。
七月中某日,晨光才透,我听见有声息从病房外传来。须臾,一青衣女子入门,头戴纱帽,粉巾遮面,明暗隐约中,其形容凄楚,泣声哀婉。这莫非真的是卫氏?卫绾奕?绾儿?虫媄?她的手还是那么白,她除去面纱露出的面庞依然带着醉魇……果然是她!她来看她的亲生儿子了。她抱起昏中的越儿,脸紧贴着他身子。一贴上去就泪奔如泻,一欲号啕又强止。我顿时全心都舒展了,我想到了丹云爹爹说的恕字,己心如人心。她端的还是跟我一样,其心不死。绾儿,我的绾儿,我们隔着生死,隔着病痛,隔着阴阳两界,在两界晦暗不明之地,三人重逢了。这是团聚吗?为什么团聚的地方竟在分隔的几处?
越儿的身子似乎暖过来了,他睁开眼睛看见母亲,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自己去了哪里?又回到了哪里?他只是笑了,又举手去摸母亲的脸,抓母亲的头髻。一根金簪被他拔下来,不慎坠落在地,声音惊动了帮护。绾儿听到外面动静,快快放下越儿,从门边一散而出。
我追到外面,看见她急急从太医寺的草地跑过,直向园子边的丛林而去。掉了金簪的发髻披散开来,满头的黑发如一张玄锦在风中飘扬。她跑到林子边上,牵出马,正是骁姄。她一跃而上,骑正后一溜烟就远去了。我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不过一刻,马又掉头回来。她勒紧缰绳,停驻在林间,朝越儿的病房长久凝望。之后又走了,之后又回来了。来来回回,统共有三次。等太阳上来了,园子里的人开始忙碌了,她就真的走了。
原来,天命的安排是那么深不可测啊!
这年夏天,还有两件事要记。
一是越儿病好了,突然会说话了,会说连起来的话,再不是一字一音的话。
二是七月初六,新君即位。太上六月里驾崩,圣上不肯执丧,结果不得不由八十多岁的太皇太后出来主掌局面。太皇太后吴氏历高宗、孝宗、今圣三世,曾与高宗漂流海上,患难与共,又辅佐后辈两代皇帝至今,德高望重,朝野共敬。值此乱世,她当机立断,懿告圣上内禅,推嘉王为帝,力挽狂澜,平复了人心。当立新君时,嘉王在殿上抱柱号啕,言使不得使不得,求告大妈妈[19]放过他。太皇太后厉声道:“取皇袍来,我自与他著!”又对嘉王道:“见尔公公[20],又见尔大爹爹,见尔爷,今又却见尔!”嘉王遂知圣意坚且怒,不得已由人披上皇袍,口中犹微言道“做不得”。生米做成熟饭,其势不可当,群臣山呼万岁,天下复归太平。
新君登基,人心安定,那些走了的官宦巨贾的家眷重又回到临安。姝瑄本是带着越儿归来看病,这便正好不用再折返徽州,堂兄嫂子和伯母一行人也顺势回转。
大宋的繁华日子终于又得以延续。
第五节 嘉会养济院里的普宜宫
次年,新君颁立新年号庆元。新政伊始,气象焕发。皇帝拜赵汝愚为相,赵相又举荐晦庵先生做经筵官,侍讲君侧。这经筵官,就是帝师,既解惑于朝堂,亦于听政之暇,以备顾问。新圣既主政,自知学浅,便立志发愤图强。赵相经国,晦庵先生主持道统,于是,众贤毕至,朝野群情为之大振。
晦庵先生始创理学,毕一生心血,宣讲传扬,时年六十有五,终得朝廷树为立国之本,真乃天下儒生之大幸。倘我生在人世,亦逢良机,报国有门,必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眼下幽灵一介,虽隔界远望,亦腹存甘贻而意足。
圣上钦点晦庵先生等十名经筵官,还钦定了十本经筵讲书。经筵官轮日赴讲,早讲于殿上,晚讲于讲堂,除朔望、旬休与过宫探望太上皇的日子,不论单双日都早晚进讲。可见圣上好学之心拳拳,其良苦勤紧,空前绝后,远胜于前朝诸帝。
先生谓帝曰:攘外必先安内。
先生谓帝曰:清君侧。
先生谓帝曰:格物致知,正心诚意。
先生谓帝曰:修身,治国,平天下。
先生甚至当面指责皇帝:但崇空言,以应故事。
……
先生说得太多了。人云:“急于致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切,颇见严惮。”也就是说,皇帝其实怕了先生,又不好说话。
这时,宫里来了一名叫王喜的优伶,刻一木偶,著以峨冠大袖,在御前献演傀儡戏,仿效先生举止形态讲说性理,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圣上看着,也不制止,竟会心大笑。这出戏是韩侂胄安排的。韩乃太皇太后的外甥,曾与赵汝愚一道力主内禅,新君立位后,赵相谏言,云“外戚不可言功”,只升一阶,为此怨恨赵相,也怨恨赵相举荐的晦庵先生。韩见圣上看戏流露之情,窥知圣意,便参奏一本,谓“朱熹迂阔不可用”。帝执奏谓左右曰:“始除朱熹经筵而已,今乃事事欲与闻。”他公开表示不满。之后,有一次晦庵先生不识趣地又拿文章教训皇帝,甚至威逼说,皇帝不采纳他的建议,他不如辞官还乡。皇帝不得不说:“先生年岁那么大,可怜你方此隆冬之日,还立着给我讲课,不如去做宫观官。”宫观官乃一虚职,名为整理文教,实际不过领俸禄而无须做事。这便罢免了先生。
之后庆元二年,韩侂胄又让监察御史沈继祖上奏弹劾先生,列出十大罪状,“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玩侮朝廷”、“为害风教”、“私故人财”等等,甚至还有“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之偕行”,“家妇不夫而孕”之云云。所谓“家妇不夫而孕”,是指先生丧子后,儿媳又怀孕了,意思是妊娠乃翁媳扒灰所致。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晦庵先生上表伏罪时,竟承认自己“私故人财”、“纳其尼女”等等数条,说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这太可怕了!他原来真的纳了两个尼姑,陪着他出入官场,到处招摇过市吗?还暗地里收罗财货,中饱私囊?他终于没有承认“不夫而孕”,怕是自己都难以面对这不伦之举,最后给自己留点颜面吧!
于是乎,天塌地陷,圣上下旨,明令禁绝理学,昭告天下,晦庵一党,皆为异端邪说。他的门生学徒尽悉编置管教,在职的被贬,在野的被放逐。这就是后人所说的“庆元党禁”。
晦庵先生离开临安时,在六和塔下作诗,诗中写道:“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醒时已无路,梦中亦不识路,所谓天下大道之理学道学,就这样顷刻间断绝了。
我还听说一事。说晦庵先生曾在福建崇安知县任上,有一贫户告富户强占其田地。贫户说地下有祖坟碑文为证。于是,官衙派人掘地,果得石碑,铭刻历历在目。这便将地判给了贫户。谁知这石碑乃是贫户预先埋下的,他刁钻阴毒,耍尽泼皮无赖。后来事败,晦庵先生不得不复审。他来到埋碑之地,又令人将石碑埋下,并仰天长啸:“此地若不发,则无地理;此地若发,则无天理!”幸好次年歉收,他便重判此地归还富户,终于勉强合上天理,也给他自己挣回了颜面。
以前我听这故事,只当茶肆传闻,以为他人杜撰发难而已;如今想那“梦中不识路”,唯余唏嘘感叹,真不得不问,天理难道只是一张好看的颜面吗?
党禁始于庆元二年,此年越儿六岁,正值开蒙年纪。因南荣家与质彤先生的关系,伯父亦在党禁之列,为之遭贬派往永州。永州处岭南荒蛮之地,不宜经营定居,故伯父与叔父商议,不可举家迁徙,仍留琮瑜、姝瑄于临安,驻守汇翠园,他与伯母携几名女使、仆役南行。当年伯父已近天命之年,伯母也身体欠佳,此番翻山越岭,又将身处炎热潮湿之地,恐生活起居多有不便。于是,叔伯与伯母决计给伯父纳妾,择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过门,一个贴身照顾伯父,一个听凭伯母使唤。其实,纳妾不过是填补儿女不在跟前的空缺,只是没有血缘的外人进门着实不放心,便以联姻来稳固联络。床笫亲热,日久生情,恩爱自现。
伯父一走,越儿更是没人管束。姝瑄本就依着他,这下请来的教书先生形同虚设,三五日不过讲学一次,敷衍了事。好在越儿自打会说话以来,亦见字不忘,凭着好记性,也认了不少字,囫囵吞枣,大体能看一些文理粗浅的书。只是不爱《千字文》《神童诗》一类,更不用说叫他读《大学》《中庸》这些正经书本了。然而,先生规定的书不看,他也并不一味狂野荒疏,他倒是欢喜静想暗思,常处心积虑,钻研奇技淫巧。伯父因做转运使,多有铁木、金石、炼丹诸等作坊用材之图册,他便拿来翻看,并绞尽脑汁四处寻觅光怪陆离的用材,躲在厨房边的杂物厢房内摆弄。
这年深秋,草叶都黄了,一派禾果入仓的收获气象。十月初的一日,我正从墓园出来,远远见着汇翠园那边浓烟滚滚,疑是园后农人烧秸秆,凑近了看,见烟柱不在别处,正在西院的东厢房。我猜或是厨灶的烟囱坏了,柴火点着后烟气出不来,才从门窗滚涌出来。我入得园里,直往西院里头去。不得了!是着火了,厨房一边的几间厢房烈焰熊熊,直蹿瓦檐。正担心越儿安危,忽然见他浑身带火从屋里跌仆而出,口中喊道:“姝娘,姝娘,救我啊!”声音凄惨,吐字无力。兰姨听见了,从厨房里奔出,见此情状,大呼不好了。这便喊来众仆役女使。一仆役机敏,顺手将庭中曝晒在竹篾上的谷子卷起,一股脑儿倒在越儿身上,火才压住。倘要此时去井中取水,迨水取来,人早就烧死了。
灭火营的人不多时便赶到,掷水囊,架云梯,火势却不减,愈烧愈烈,直燃到东院琰兄琮瑜的屋子。
押官说:“这燃的是什么火?怎遇水燎燃得更旺?”
那个救越儿的仆役便将庭中另一席谷子也卷来压火,说:“不使水,不使水,使谷子压上去便好。”
于是,开仓运谷到庭中。幸好秋收,前几日佃农交进来的谷子刚填满粮仓,足以用来扑火。终于,几百包谷子倒进火中,火势被压住了。
越儿被烧得面目全非,身子望去黑炭一般。一家人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太医寺的医师匆匆赶到,察验伤势后说,燎焦的皮肉倒不是紧要处,敷以獾脂膏和东珠散,一二旬可好,亦多不留疤,无大碍;只是眼睛受伤,没有妙方,倘不速治,怕要失明。这便又想到丹云爹爹,期望她有什么奇方异术。
丹云爹爹来了,看过越儿后说:“我有龙木丹,西域天竺人赠我,鹰痰、铜绿、冰片诸药炼成,研碎吹入目中,或验。”又凑近越儿身体,闻一下气味,说,“似有硫硝之味,家中是否贮有火药?这是火药燎燃起火。”
“他在厢房里摆弄炉火,熔炼诸等旧铁器、铜银饰物,还炙烤死蛤蟆、虫蝎一类。”姝瑄说,“坛坛罐罐一堆,装盛赤橙青黄药汁,亦常见有金石灰末散放碟盘中。难不成他还制成火药了?”
“你带我去厢房看看。”丹云爹爹说。
来到厢房,已大半烧成灰烬。丹云爹爹找到那些坛罐,打开倒出里面的药汁细看;又见有余火在一根断柱下燃跃,大惊失色,道:“这像是糜精油一样的东西。他哪里弄来的?晋时葛洪曾炼出糜精油,后来配方失传。水性克火,但凡遇着糜精油则火不灭,水助火燃,愈燃愈猛。”
“家里还出了炼丹家不成?”琮瑜心中不快,憋气很久,这才说话,“这孩儿根性顽劣愚拙,不可调教。这下人快烧死半条命不说,房子也烧毁六七间,稻谷全填扑大火了,一年的收成都搭进去了。孽障啊!怕是梨云园大火跟他也有干系!”
“你这说的什么话!”姝瑄闻此不快,诘问,“梨云园失火,他才三岁,话还讲不清楚,他能放火?”
“倒是不能放火,只怕命中生火,住进谁家谁家倒霉!”琮瑜怒从中来,“这是个火星子!”
“你还撺掇着我扔掉他么?”姝瑄并不示弱,责问琮瑜。
“我看你们不如将孩儿交予我,在我宫中住一阵。”丹云爹爹打断他们,“一来可以养伤,二来等他好转时我与他问明详细,也好归正他的玩趣,导引他学行。他端的是一个异人,不同寻常之辈啊!日后必定大有成就。”
“这便好。大善哉!谁也管束不了他,只有爹爹施法调教,才收得住他。”琮瑜急不可耐地将越儿推出去。琮瑜啊,琮瑜!危难中见真情!我好一个堂兄啊!
姝瑄不说话,但见落泪不止。丹云爹爹劝慰她道:“不必忧虑。我那里起居食用俱全,帮护打理的人手也够。他住在我那里,我时时亲自照料,病好得快一些。”
姝瑄这才放心,嘱咐人备了衣物枕被,还不忘收拾越儿的贴身玩器,通统装在一个大箱子里,交付仆役用马车拉过去。
我看见那只蜻蜓也装进去了。
姝瑄又出一条金铤,交给丹云爹爹。丹云爹爹不收,说她的道官受养四方,她自己做事济人是本分。
朝廷敕令钱塘、仁和两县置居养署,建养济院、漏泽院、慈幼局诸等抚孤赡老院坊大小凡二十多处。丹云爹爹所在养济院名嘉会养济院,坐落在南边嘉会门外包家山上,离御马院、教骏营不远。山上另有施药局,内设医官、医师、帮护、药师、药工,专门管派南门一带百姓医药。嘉会养济院中有道宫,名普宜宫。宫中道士皆为女辈,称为女冠,坊间呼为女先儿,道姑,或者某叔,某伯,某爹爹。道中规矩与释门不同,全真教以前不必出家,可在家中做居士,也可到宫中隐逸修行;衣饰饮食与常人无异,可婚嫁,亦可生育子女。所谓道,本起于巫,秦灭六国后,巫觋无所依,流散贵戚士族门下做门客,至两汉方由官府一统为道家,盖去淫祀鬼神之祭,存效验有功之术,削足适履,以合易经、八卦阴阳五行之理,尊羲娲老庄、鬼谷子杨朱为祖,分医、祝、天文、地理、炼丹、堪舆、术数等多科,囊括天下杂学百技,实乃五花八门,沧海万澜,无所不包。虽名种繁多,然以天道之理一以贯之。所谓一生万物,万物归一。
普宜宫有大院三进,有馆舍留宿学子远客,有书房、厅堂、丹药密室供宣讲修炼,亦有厢卧厨灶汤池用以日常起居生活。宫室设在养济院深处,依山而造,有砖墙与前院隔开,另辟多处旁门可径直出入。此时正值暮秋,柿果如火,落叶刁骚,偶有女先儿唱吟抚琴,雨天闻似水漫,晴中听犹光照。
越儿用了龙木丹,不几日眼睛复明如故,见到陌生地方,恍若隔世。丹云爹爹将姝瑄也请过来住,好细致照应他的医治调养。太医寺拿来的獾脂膏,一天要涂七八次,一两个时辰便换药,洗了敷,敷了洗,一旬过后,伤处痂落,露出的皮肤呈斑斑白癜,与完好处殊异。又东珠散外涂内服并进,过二十多天,才渐渐白消,皮色复归如常,只留下左耳侧和右手合谷两处结节疙瘩,再怎么用药也去不掉。
越儿初来普宜宫时,丹云爹爹吩咐,将凡能映照身形容貌的器物都藏匿起来,铜镜、铜盆都不用了,甚至连水缸都盖上了竹匾。等他养好了,丹云爹爹带他到堂上,拿出镜子照给他看。
他说:“是我吗?”
当然是你!难道还会是别人么?
我从镜子里也看到了他,他只是比之前削瘦了。
“说不定你脱胎换骨了,以前的你被烧掉了。”爹爹说。
“我不要现在的样子。”越儿说。
“现在的样子才是你本来的样子。以前的样子有晦气。”
“那烧掉的是晦气,不是我。”
“一个新的样子,不好吗?”
“谢谢爹爹救我。”
越儿说罢,退下堂去,来到宫门外的水潭边。姝瑄寻过来,与他说话。
“姝娘,我心里很难过。”
“好了,过去了,不要想了。姝娘不会怪你的。都是姝娘的错,没有看好你。”
“我的东西都没了,好像我的年纪也被烧光了。”
“你还有许多东西,姝娘都给你带来了,放在箱子里呢。”
“那都是太小的时候的东西,不是后来的东西。”
“那多少还是留下一点了。”
“这样就断了好几岁,我再也想不起来许多事情了。”
“姝娘记得,姝娘可以告诉你。”
“你记得的,和我记得的,是不一样的。”
他说罢,便哭起来,很伤心地对着水潭哭。
越儿啊越儿,我也很伤心。我看着你哭,怎么帮你呢?我也想帮你寻回那些东西,可是,真的,那些东西烧毁了呀!你为什么要玩火呢?你没有爹爹,是不是老天有意拿这件事提点你?老天直接做你的爹爹,直接管你么?梨云园烧了,汇翠园烧了一半,莫非你的过往年岁都要烧得干干净净,从头再来?难道丹云爹爹说天降大任于你是真的?我看着他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就好比自己在哭。一个没有眼泪的灵魂,他的无限悲伤终于让他的儿子替他哭出来了。丢掉了那些东西,就好比丢掉了年岁;别人是难懂的,但丢掉肉身和性命的爹爹是都懂的。我丢失的,比你多得多,所以,你丢掉一些,我会比别人更晓得个中滋味。一个小孩儿,他怎么可以没有过去?他的过去残破不堪,断断续续,这个小孩儿太不幸了!我如今之大不幸大于你,而我之前并没有丢失任何东西。让我回到你这个年纪去丢掉这些,我想一想都害怕。
你依然落泪不止,你姝娘如何劝慰都好不了。我想,这时候其实是我在哭,我在让你的泪不停流淌。
“那只大蜻蜓还在吗?”越儿问。
“在呢。我带来了。”姝瑄说。
“还好,它还在。它可以帮我想起来许多事。”
“我们回屋去吧。外面冷。”
“我的亲娘还活着,我看见她了。”
“她死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她没死,我也看见她了。姝瑄,那天你不在,幸好你不在。
丹云爹爹听说越儿为他那些烧毁的东西难过,便对他说:“你不妨将那些东西都画出来,并记下它们的来历、玩法、机巧,我或者能帮你再找来。”
“有些是我摆弄的玩器,那还好画。有些是我配制的药,露、酒、霜和膏散之类,这怎么画?”越儿疑问。
“那你就将炮制的方法和过程写下来,能画多少是多少。”
越儿于是要了纸墨笔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画画写写。
他画了他的木剑、弹弓、铁钎、人偶、锡制的一套餐具以及嘎啦哈。
他在木剑下写:“木剑杀人,长痛难忍。”
他在弹弓下写:“以卵击石,不知铁卵如何?”
他在铁钎下写:“菘引,眼睛。”
他在人偶下写:“你是人偶,我是偶人。”
他在餐具下写:“无米无酒,无趣。”
他在嘎啦哈下写:“稗米人。”因为那是吃稗米的金国人送给他的。
他还画了那只蜻蜓,并写道:“家里人。”
他真的晓得我附过那只蜻蜓么?那一刻他觉到过什么?
他又画了一些铁球,罐子,里面装着粉末,他注明这是火药。他描述,这是从伯父的图册中看来的,他试过各种硫黄、硝石和木炭的配伍,他指出不同的木炭燃爆的效果不一样,他想火药可以炸开爆竹,何以不能炸开铁球。
他画了十几种蝎子、大小不一样的蛤蟆,还有各类毒蜘蛛,有些他不知道名称,但描摹得很细致很生动。然后他画如何将这些虫豸放在砂锅里熬制成油的步骤,添加礞石,添加碎瓷粉,还有诸多乱七八糟的禽畜屎尿。
他画完后,交给丹云爹爹。丹云爹爹看后说:“画得真好。可惜写得不好,有很多错字,别字。比方,你将‘醯’字写成了‘醘’字。两个字看起来很像,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这里有很多图册,都是关于丹药的,你倘囫囵吞枣、照猫画虎地读写,就会弄出荒唐。毒药当补药,燥热当寒凉,这可怎么了得!”
“我画的这些,你真的都能替我找回来?”越儿问。
“有些我丹房里就有,有些我可以去外头采办,更多的需要你我一起精炼。我们需要多看秘籍,按图索骥。”
“我想看。”
“边看边学字,如何?”
“这样甚好。”
于是,越儿被丹云爹爹骗进了书本。他学字,不靠《论语》《孟子》;他开蒙,竟然读的是《抱朴子》内外篇,还有《白泽图》和《神农本草》。
伯父在绍兴府做转运使的时候,曾为琰兄琮瑜谋得登仕郎一衔,正九品,在仁和县衙供事。庆元三年,中大夫卞义言上奏,揭发浙西一带道学余党于馆舍书院聚会、密谋串通,奏中所列名单涉有三十余人,又牵连到这些人的同窗同事,其间便有南荣琰。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修书悔过,保证不与党徒来往即可过关。然琰兄所书,画蛇添足,竭力撇清与伯父干系,被主事的判官认定为大逆不孝,遣送道州编管,罚其步行三千里,直走到双脚流血,甚是可怜。遣送前,汇翠园及园外田产亦一概充公,家人被另置城外荒地垦种。堂兄嫂子带着两个小孩,全然不懂农桑,只好投靠叔父。叔父为避风头,便带着全家逃往徽州。至此,伯父一脉,已然家徒四壁,姝瑄干脆随着越儿,搬到普宜宫住。丹云爹爹收留了他们。
越儿来到普宜宫养伤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跟着丹云爹爹习字学技,一住便是十年。曾经他的家被烧毁了,如今他的家被遣散了。幸好还有他的姝娘,姝娘与他相依为命。我的苦命的孩儿,我直看着你步步跌入深渊,命中说你将肩负重任,如此这般昏天黑地,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未见,何时才是出头之日!
越儿十二岁那年,养济院里头来了一位先生,教那些收容的孤儿读书。先生姓顾,为人本分耿直,只是爱管闲事,叨叨不停。越儿常到宫前院内去,与养济院里的孩童一起玩耍。顾先生看不惯他,以为他一来就是捣蛋,便拿些刻薄言辞取笑他。一日,越儿趁顾先生不注意,往他的餐盒里放了笑药。顾先生吃了,午后讲学的时候发作起来,得了疯癫病一般,说什么话都呵呵不止。先是忍不住抽搐,面容怪异,接着笑出声来,再后来一点都动弹不得,动一动就笑,有个人走过风一带也笑,笑得肚皮痛,直在地上打滚。晚间是被人抬回去的,抬着也笑,笑得抬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一失手,将他弃在沟里。一夜没有睡着,笑得嗓音沙哑,双目流泪,直到气厥过去。翌日先生来不了讲堂,越儿便去对那些孩童将如何放笑药的事讲了,又怕顾先生一直笑不停会笑死掉,就嘱咐人将解药送去顾家。不想,解药没解来顾先生,倒是把顾先生的儿子顾二毛解来了。这顾二毛体大如塔,养济院学堂的门都要侧着身子才进得来。众人见着他都怕,晓得他来了准没好事。他问,谁下的药,众孩童便齐齐地指着越儿。二毛二话没说,一把就将越儿拎起,重重地摔了出去。又再揪着越儿耳朵,像提兔子一般,甩着几圈,再抛出去老远。这还不解恨,又上去踩几脚。越儿顿时就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二毛走后,一群孩童从井里提了水来,生生将越儿浇醒。越儿摸了摸头,摸了摸四肢,觉得一应俱全,才放心说出话来:“痛死我了。那个老货瘦得像柴杆,怎下得这样畜生的种!”
“越儿,你的耳朵快掉下来了,还流血呢!”有人说。
越儿一摸耳朵,半个都被撕裂了,垂挂在脖颈旁,顿时就吓哭了。
众人纷纷劝慰,直劝到日落西山,这才散去。
越儿回到普宜宫,拖着瘸腿,忍痛贴墙绕道走,想避开丹云爹爹。走到二进院厅堂边,正想一步闪过,不料痛得抬不起腿,一个趔趄歪向一旁,与丹云爹爹撞个满怀。
“这是怎么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耳朵怎么会这样?谁把你耳朵撕成这样?”丹云爹爹吃惊地说。
“不打紧,不打紧。我去后山采菊,进到柴房,被门夹住了耳朵,就撕成这样了。”越儿张口胡说。
“柴门能将耳朵夹成这样?都快掉下来了。”
越儿一听说都快掉下来了,忍不住又大哭起来,哭不止,晕厥过去。
丹云爹爹嘱人将他抱进房里,里外给他验伤,发现还有好几处筋裂骨碎,便连忙给他敷了药,又下针放血。耳朵处,调了白芨粉,又用羊肠线给缝补上。
越儿躺在后院的卧室里,姝瑄在一旁守着。翌日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姝娘,我被人打了。”越儿说。
“谁打的你?”
“顾先生家顾二毛。”他将事情原委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他怎下得去这么重手!”
“怪我不好,我先惹的事。”
“可是不能往死里打人呀,我们孤儿寡母的,要是真弄出性命,可怎么好!”
“我这是被欺侮了吗?姝娘,我们被人欺侮了。”
“要是你赵爷在身旁就好了。”
说到赵爷赵羿,赵羿果然就到了。
这天晚上,赵羿从淮北地面上回来看姝瑄。他一进门,还来不及坐下,姝瑄就将越儿遭打的事跟他说了。
那边,顾二毛不依不饶的,总觉得没有解气,每日吃过中饭就到普宜宫来。他也不说话,只立在庭中。他一来,丹云爹爹便堵在他面前,立在厅堂外高处石阶上与他对视。
丹云爹爹说:“人也叫你打了,耳朵都撕下半片了,筋骨碎,肌肤裂,还要怎样?”
他不说话。
丹云爹爹又说:“你这么大一个壮汉,年纪也不小了,看你有十七八模样,比越儿大出五六岁,跟一个小孩儿过不去,我看你心眼远不及你的身体大。”
他还是不说话。
丹云爹爹道:“莫非你要我赔你一些银两么?”
这便回转身,挪着身子出去了。
次日又来。丹云爹爹只好将顾先生找来。顾先生拿着个鸡毛掸子,见着二毛就劈头盖脸打去:“你个吃饱饭无用的囊肿,无端生是非不成?这道宫禁地也是你这畜生来得的地方么?没有教养的东西!敢冲撞丹云爹爹!你知道她是什么神圣么?你老子看着她都敬拜来不及,全临安城里有钱的无钱的,做官的没官的,谁不闻她威名如雷贯耳!你给我滚回去!”
二毛也不躲鸡毛掸子,一边挨打,一边就滚回去了。
滚回去了,过一天又来。来几回,被他老子又打回去一回,又接着还来,接着还被打回去。
就这样过了十五六日,越儿的伤也渐渐好了。一日,赵羿带着越儿到山上活动筋骨,正走在半道上,见他从山下朝养济院走来。越儿指给赵羿看,说就是这个人。赵羿说:“走,我们这就过去,好好教训教训他。”
他们走到养济院正门,并立在那里等他过来。赵羿双手叉腰,一脚跨在半块山石上,威风凛凛,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谁想及至临到跟前,赵羿忽然对越儿说:“走,快跑!”他拉着越儿的手,一路狂奔,绕着养济院的围墙直跑到山后高处,这才停歇,转过身来往山下看,看见二毛也朝山后走来。这回他并不再去普宜宫,他是瞥见了越儿,跟着就追上来了。赵羿怕越儿跑不动,背起他,又再往林子深处钻。七绕八拐的,总算找见一处柴房,进到房里,掩了门,才安定下来。
越儿觉得奇怪,就问赵羿:“爷,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看见他就跑呢?”
“我说你直是缺心眼呢!你没看见他有多壮?这是个人么?这是头熊啊!他走一步石板都要裂的。”
“那我们打不过他了。”
“先躲起来再说吧。”
“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姝娘说你武艺高强,原来胆小怕死,端的还不如我呢。我便不怕他!”
“你不怕他,耳朵才被撕成这样。这不,到现在还没长牢呢!人不能愚顽,鸡蛋不能碰石头。”
“那铁蛋能碰石头不?”
“你是铁蛋吗?”
越儿不语。
“我们要想一个法子,将这石头彻底击碎了才成。”
“你怕得都躲到这个地方来了,还说什么彻底击碎!”
“会有法子的。”
赵羿果然想了个法子,在去柴房的路上挖了一个大坑,往坑里撒了一把生铁打的星钉,就是枣子大小的铁球上布满铁刺的那种,又在坑里埋下一张网,网纲连着一根绳子挂到路边的树上。这些布置停当后,又扯来青藤,虚掩在坑上,加上密密麻麻的茅草,在茅草上撒上泥灰,将坑隐蔽起来,表面看上去没有破绽,跟路面一致。
诸事安排好后,赵羿让越儿独自到养济院门口立着,拿一叶风筝在手里玩。吃过中饭后不久,二毛果然又来了。越儿见他靠近院门,便牵着风筝往山上跑。二毛见着风筝,只随着风筝追来,他以为风筝飞到哪里,越儿就到哪里。
就这么,一个在前面引,一个在后面跟,渐渐就靠近柴房。到了坑那里,越儿将风筝扔在上面,人便躲到路边树丛里,静候二毛过来。不一会儿,二毛就过来了,看风筝落在地上,就跨前去踩,一脚用力过猛,整个身子就掉进坑里去了。只见这边人落,那边绳起,网子收紧,一下就把二毛吊起来悬在半空。赵羿在树下安了一个滑轮机杼,只轻轻一摁,凭你再重的东西都轻松升降。二毛平素喜欢光着上身,这下可好,腰以上皮肉上扎满了星钉。刚悬起来,赵羿又摁一下机杼,捆紧的网包又沉沉掉入坑里。复起,复落,直把二毛砸得浑身是血,闷死过去。
等二毛清醒一点,赵羿便隐去,让越儿出来跟他说话。
越儿说:“这事便了了,你答应不来养济院寻事,我就放了你。”
“我还要来的。”二毛这时被挂在半空,忍痛吐出这句话。
于是,越儿一摁机关,又将他重重砸下去,再拎起来,再砸,砸得那些星钉深深地嵌进他肉里。
“还来吗?还来就再砸,砸到你粉身碎骨。”越儿又要去摁。
突然,二毛就哭了,像一个老婆婆哭丧那样哭起来,声音尖细,还带着惨苦的调门。
“说话!还来不来?”越儿厉声问道。
“不来了,不来了,我再不来了……”他一边哭,一边说,声音越来越凄楚,“我求你放我下来,不要再砸了……”
“这事先是我不好,可是我已经给了解药,也被你打伤了,你不能没完没了。此番放过你,要是再来怎讲?”
“不来了,不来了,我再不来了……”二毛呜咽着,哭都有些哭不动了,只会反反复复说这句话。
“我硬是再砸你几下,让那些钉子帮你记牢你的话。”越儿一些不手软,又拎起扔下,拎起扔下,反复好几次。不想,再拎起时,淅沥沥的,有许多水从二毛腿间掉下来。原来是他吓得尿出来了,好大一泡尿,一直不停。越儿怕他都快尿死了,心便软下来,又摁了机杼上另一个楔子,网包便缓缓落下,自动松开。
越儿蹲在坑边,对他说:“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那日爹爹说赔你银子,你扭头就走了,可见你不是为了财货。我并不想辱你,你也不要仗着力气大欺侮我。力大的,终有力更大的来治你。我也不忍看你这副败落相。你起来吧,到柴房里将裤子烤干再回去。”
二毛从坑底胆战心惊地要爬起,越儿伸一根棍子递给他想让他抓牢,他以为是什么暗器,吓得抱住头又哭叫起来。这下看来是真的给治怕了,他整个人都垮了。
这个挖坑又布网的手段,是赵羿在淮北跟金人学来的。他常率义军偷袭金人堡垒,曾捕获一个谋克,那人将女真猎人在林子里捕熊的方法教他。
赵羿来临安,住了一个月多一点,便返回淮北去了。赵羿走后,越儿总是一人登高,坐在山顶的大石上远望北方。他想随着他赵爷去么?还是想他的母亲?临安的家越来越小了,北方的牵挂似乎多起来。我的苦命的孩子,倘赵羿跟姝瑄成亲了,你也算有一个新家了。你现在有一个阴魂的爹爹,一个不知所终的娘,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师傅,只有姝瑄是血亲中待你最好的人。我终究还是对你放心不下,我看着你总比不看着你好。灵魂并猜不透你的心思,但灵魂多少可以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替你先把险情看过了,替你先把前面的路察验了,或者总有一些好处。
越儿去看二毛,二毛先是躲着不见,去多了,也只好见,见着互相双目对双目,谁也避不开谁,除了要好做朋友,还能做什么?
越儿说:“我直是不快呢!我胜了你,心里也不快呢!实在是赵爷帮了我,我才胜的。他不帮我,这次不胜,下次或者我也会找到法子治你,那就下次不快了。”
“你胜过我,有什么不快的?”二毛诧异,“你想得真多。你想他帮你不快,想他不帮你自己胜了也不快,你究竟要怎样才快活呢?”
“咳!人原不是他自己想的那样,总有他做不到的。其实,我是不胜而不快。我端的是胜不了你的,是某个法子胜了你。某个法子也会胜了我的。我这么想,便知道自己是输了的。”
“我也不快呢!我觉得自己无用。书也读不进,事也做不好,凭点气力原想可以逞能,不想落到这般地步。”
“你有什么不快的?总有比你强的。”
“强的胜过我就算了,气力不如我的胜过我,胜过了你还为胜不快,这叫我真的不快呢!”
“你的心肠比我软。”
“我的心眼小呢。”
“体大心小,心大体弱。这莫非就是天机?”
“我想,天机比这要奥妙多了。越儿,你是猜不透的。”
说到这儿,越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就问:“你好些了吗?”
“涂了丹云爹爹送来的金疮膏,着实好些了。”二毛答道,“我身子胖,肉厚,摔几下没事,伤不到骨头,只是那些钉子眼还没全合上。”
“等你好了,下回你来宫里,我带你到丹房玩。我新做出的几样烟火炮仗,炸开能冒出字呢。”
“这倒有趣,我真想看看呢。”
这小孩儿的心思,快赶上成人了。或者成人也未必有这心思,你们还说他愚顽?他是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洞,以往的天地都走样了。他晓得自己折了,他终究是小的那个,凭怎样谋算韬略都填不满这个深深的洞。胜固胜矣,但那也叫得胜么?在越儿看来,从别处得来的胜,并不意味着此处的得胜。此处败了,则是彻底败了。倘此处能胜,何必去他处搬来救兵呢?人有过不去的地方,人非要低头么?二毛心里也很难过,自己倒了且不说,人家胜出的还胜得不快,这是什么事!
这年的这件事,对越儿来说,真的太大了。他自此总与往常不一样了,之前丧家的难过,加上如今心上的洞穴,仿佛一起缠绕着他,令他郁郁寡欢。他要多远、多阔、多深的土,才能将空处填上呢?莫非花港太小了,临安也太小了,他要登高再登高,望远再望远,内里的缺失难道在外头能找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