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预留的“答疑”时间通常是走个过场,老师在上面问“Any questions?”(还有什么问题啊?),基本没人应声,有也只有象征性的几只巴掌意思意思,老师在深入剖析一下,将透一点,借此再把知识点梳理一遍,该呈现的之前都呈现了。所以,当沈洁瑜问出“Any questions?”的时候,坐在底下包括君如梦在内的一众听课老师也都没觉得会有人站起来提问,有些教师都开始写该堂课的听课小结了。
可偏偏有学生举手了,还问了个“不寻常的问题”:沈老师,英语中的鸡和鸡肉都叫chicken,鱼和鱼肉都叫fish,既简洁又高效,而牛的英文是cow,牛肉却不叫cow或cowmeat,而是一个跟牛完全没关系的单词:beef。猪肉和羊肉也同样如此。请问沈老师,为什么英语中“牛肉”叫beef而不是cowmeat?(作者按:“猪”对应的英语单词为“pig”,而“猪肉”是pork;“羊”对应的英语单词为“sheep”,而“羊肉”是mutton)
这个问题一出,其他学生一脸懵圈:这算什么问题?和课文有关么?哦,还真有关系,讲农场么,好几种动物,单词学习的时候也提到beef。懵过之后,一想,对哦,确实是个问题,原先还真没想过这个,单词学习嘛,也没琢磨过“为什么”的问题,教什么学什么。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问题,于是纷纷坐直了身子,一脸求知欲十足地看着沈洁瑜,准备听老师“答疑解惑”。
听课的老师却是完全不同的反应。刚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和学生一样,也是一脸懵圈,可懵完之后,险些就炸了,这会儿都在那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老师半开玩笑说这学生是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君如梦也是脑袋“嗡”的一声,第一次在听课时感到紧张和无措,原因很简单:这个问题她并不知道答案。换句话说,如果此刻她和沈洁瑜交换位置,她并不知道如何解答,这让她感到尴尬。不仅是她,在座的诸位老师也几乎没人知道答案,或者说无法圆满地解答。这个问题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设。于是大家都看着讲台上,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猜想沈洁瑜如何应对。
沈洁瑜刚听到这个问题时第一反应同样是“懵”,还带点小慌,不过迅速冷静下来,脑袋飞速运转。她想起自己和师傅君如梦交流过,备课备课,除了传统的备教材、备学生、备教法等等,还要备“突发”,因为你不知道课堂上真正会发生什么,所以永远要有“plan B”,甚至要“plan C”、“plan D”等等,就是一定要有“备选”,不能死磕着一个既定节奏往前走,当然你不可能把课堂上的所有情况都想到,所以这一“备”,不仅仅是针对具体的某一课,背后是教师长期的知识素养和授课经验的积累以及临场的反应能力,所谓“功夫花在平时”。
现在她似乎就遇到了“突发”。愣神不过一两秒,沈洁瑜重新展露了亲和的笑容,先给了提问的学生一个赞和肯定,“Good question!”(好问题!),借此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有关beef的背景知识就从大脑的记忆库中调取出来——
“关于这个问题,作家林行止曾解释说,这是因为西洋人的饮食文明:‘因为不忍食有感觉的动物,另起一名,便大快朵颐’。如果追根溯源,我们会发现cow和beef在源头上就不是同一种语言。cow源自正宗的古英语,而beef则来源于古法语。所以说,在英语中,beef是一个典型的‘外来词’。”
“我们知道,一种语言向其他语言借词,是很常见的情况。比如中文中的‘茉莉’,就是个地道的外来词,来源于梵语‘Mallika’,首见于佛经中,《妙法莲花经》中就有‘末利’二字。”沈洁瑜做了适当的拓展,“茉莉花原产于印度,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在取其音之后,中国人给它们加上了草字头,看起来就像是土生土长的中国文字。要注意一点:汉语中的‘茉莉’和英语中的‘Jasmine’并不完全等同。后者是指从波斯经由丝绸之路来到中国的‘素馨’,古语音译为‘耶悉茗’。’”
“英语也是如此,”沈洁瑜接着说,“在当时的古法语中,猪肉、牛肉、羊肉分别长这样,”她边说边在黑板上写下“porc,buef,moton”三个单词,“它们在传入英国之后,又经过本土改造,最终成pork,beef,和mutton。”
“可能有同学要问,沈老师,既然古英语中已经有词语表示猪牛羊,为什么还要向法语借‘牛肉’一词呢?”沈洁瑜说到这,故意顿了顿,看到底下的学生确实面露疑惑,后排的听课老师也是一脸好奇和思索,她很满意这种效果,于是转身在板书上添了个饼图,标注了百分比,边画边说,“在现代英语中,约29%的词汇来自拉丁语,26%源于古日耳曼语(包括古英语/中古英语、古挪威语、荷兰语),4%从专有名词衍生(即derivative),6%为其他语言,其余29%的词汇都来源于法语(包括诺曼时代英国所用法语)。这种大规模借词的现象,和一段历史有关。”
“一千多年前的11世纪,来自法国的‘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率领军队,打下了英格兰的江山,戴上了王冠。在这之后的300年里,法语成为了英国统治阶层和贵族的高级语言,英国学校里教授法语,人们以会说法语为荣,英语则沦为了平民和农奴说的底层语言。在当时的英国,人们的主要蛋白质来源是猪、牛、羊、鸡、鸭、鱼等。其中猪、牛、羊这三种肉类更贵,被视为‘更高级’的食物。吃猪牛羊的通常是法国贵族,他们自然会用法语来称呼它们。但与此同时,饲养动物的农夫却是地道的英国平民,他们仍然使用普通的英语来称呼猪牛羊等动物。这些表示活体动物的词来源于古英语,比如sheep,最早就可以追溯到古日耳曼语的中的‘绵羊’(skaepan)一词。”
“‘征服者威廉’的入侵,造成了英国上下层语言的分裂。正是这种分裂,才让猪、牛、羊这三类动物和它们的肉,成了英语中一种特殊的存在。至于鸡(chicken)、鸭(duck)、鱼(fish)这些动物,则并没有像猪牛羊一样频繁地出现在法国人的餐桌上,所以它们的活体动物和肉的英文表达仍然一致。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以‘鱼’为例,它在法语中是‘poisson’,与英语中的单词‘毒药’(poison)十分相近,如果沿用下去,点餐的时候大家都会自主避开‘毒药’。所以就一直使用‘fish’来表示鱼肉了。”
“在经历了14世纪的英法百年战争后,英语终于重新夺回了‘主权’。但这300年间涌入的大量法语外来词仍然得以保留,成为了英语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极大地改变了英语的面貌。牛和牛肉在英语中采取不同的表达,乍看起来复杂繁琐,多此一举。但实际上,用‘简洁规范’的方式去规定一门语言的想法,本身就是违反语言规律的。之后类似的提议越来越多,但英国人民并不买‘规范英语’的账,这些想法一个也没能落地。
“其实,所谓‘规范和纯洁’的语言,同时也就是‘僵死和专制’的语言,”沈洁瑜不着痕迹地抬起手腕,离下课还有1分钟左右的时间。她清了清嗓子,做了最后的总结,“一门自然演变的语言,必然会不断地吸纳融合,就如同我们的汉语一样,兼收并蓄,并能自我翻新,不断创造新词。它们或许不规范、不简洁、不高级,甚至不文雅,但却正是语言蓬勃的生命力所在!Class is over!”言毕,合上课本,浅浅鞠了一躬。
几乎是掐着点,几秒后,下课铃响了。完美!底下的学生和听课老师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不一会儿教室里喝彩声一片,大家都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小插曲还真是不一样的精彩,君如梦也很意外,但更多是惊喜和骄傲,这个徒弟真给她长脸,知识储备和临场应变简直没话说,果然后生可畏!
这场公开课让沈洁瑜在S市教育圈一下子打响了名号,拿到了赛课活动的特等奖。载誉归来的她,成了豫乔中学冉冉升起的新星、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也正是如此,校长才会让她担起“班主任”一职,参与并学习班级的管理工作。
教育上沈洁瑜是当之无愧的一把好手,但说到管理,她就得向自己大学时的同学、好闺蜜杨小扬取取经了。
注:林行止,1940年生,原名林山木,笔名史威德,潮州澄海人。香港信报创办人,作家。1960年代曾于香港《明报》任资料搜集员,1965年在英国剑桥工业学院攻读经济学,1969年毕业回港。当时香港经济起飞,被《明报》老板查良镛赏识,于《明报晚报》出任副总编辑,主管经济版。1973年离开《明报》,创办《信报财经新闻》,1973年7月3日正式印行。1971年与当时任电视台记者的骆友梅结婚,也即是无线艺员骆应钧姻亲,育有女儿林在山和儿子林外山。2008年4月,林行止宣布改信社会主义,为香港知识界08年最震撼的发展之一。
林行止在《信报》撰写《林行止专栏》与《政经短评》,分析评论香港以至世界政经形势。他善于把艰深复杂的经济理论,以浅白的文字描述与分析;他写的文章内容不限于政经,也包括古今中外、各类嗜好、所见所闻。他的专栏结集成多本文集,包括《政经短评》系列、《史威德作品集》及《林行止作品集》等。据统计,从1973到2019年,被誉为“香江第一健笔”的林山木以“林行止”这一笔名,撰写了一万一千篇专栏文章,共计超过两千万字,被《吉尼斯世界纪录》(Guinness World Records)确认为longest serving daily newspaper columnist(全球连续撰稿时间最长的报纸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