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最后几天里,除了公事外,两个人就找不同的理由厮守在一起。一贯地,躺在床上他搂着她,听她叽叽呱呱诉说她的感想梦想,温和地回答她的千奇百怪的问题。他也对她讲他的经历婚姻事业感情。他常蹭在她耳边,“宝贝儿,我想……”“亲爱的,我要……”她就马上妩媚成一床花海。这样的话从一个一向在人前严肃严谨的人嘴里说出来,对她简直起到一种异样的调情作用。家生自己何尝不吃惊,那样肉麻的话他居然可以这样毫不费力毫不矫情地脱口而出!他更从来没有想到,在床上他还是这样一个骁勇战士,不知疲倦从不言败,多少次,在达到顶峰那一刻,他脑海里会冒出一句很书生气的感叹:此生无憾矣!然而,偶尔,他也会惶惑,这不会是一场艳情的梦吧?这个人真的是他陈家生吗?
从上海回来好长时间,家生还是有点恍惚的感觉。想他陈家生,老实,严谨,稳重,是人人皆知不可置疑的事。一趟上海之行,难道他人就变个样?——与老婆之外的女人,一个年轻他十几岁的女人,还是公司的职员,并且不是放纵一下的心态……他开着车,无意瞥见上面的镜子,他看到他嘴角是含笑的,快乐的偷乐的满足的微笑不知何时溜了出来——他连自己脸上的表情都无法严肃地控制,像一个几乎不会犯错的人,偶尔出现个错误,居然不是歉疚,而是有一点恶作剧般的爽快开心。当然,他不承认他是错误,更不可能是恶作剧。他想他是喜欢她的,爱情总使人变成疯子和诗人。他想到昨晚看书,《围城》里有一段描写唐晓芙,就想到吴宁的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她的一贯闪动的满眼的顽皮和挑衅,她的小贝壳般雪白牙齿……不由自主地就发愣了,还微微地笑了。惠芬骂他一句神经病就扭头睡了。可是他就在睡梦里那种快乐还时不时钻出来,骚扰一下,让他再无法沉沉的一觉天明。今天起来还觉得两眼直犯困,他想这是她害的,到公司一定得找她算账!
吴宁走进办公室,把报表往桌上一搁。他的手就覆了上来。她抽出手,脸上马上飞出两朵云彩。家生到门口,把虚掩的门关好,回过头一把搂过来,抵着她的头,昵喃道:“好想你。”吴宁吓得一下跳很远,回头小声嗔怒:“别人会看到!你就不怕!”他说我就是不怕,语气带点小孩子的任性,长这么大年纪了,第一次知道任性也有任性的快乐。吴宁皱皱鼻子,含羞带怒道:“上班知道吗?!”他看她慌得小鹿一样跳出去的身影,心情开朗得像连阴多日刚放晴的天气。人生啊,并不光是工作的快乐,还有多少不可知的快乐和忧伤——他怀疑他自己变成诗人了。
她的小屋他去过多次,是个女孩子的闺房,但绝不是一个淑女的香闺。她心情好的时候,东西还都有自己适当的位置,遇到她不顺心或急躁时,简直就像遭遇过打劫。她房间里有一个不知是装过电视机还是洗衣机什么的大纸箱,他第一次去时,她问他“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他摇头。她就把杂物衣服什么的抱过来往里面一扔,然后拿一个彩色的布单子,往上面一盖,笑道“知道了吧,遇到同事……还有朋友什么的来玩了,来不及打扫战场,这是急中生智,最简洁的办法!”他笑了,良久又阴郁地对着天花板问:“除了同事还有什么朋友啊?”她哼了声:“好没意思!”
高建波他是见过的,阳光而青春,当然还帅帅的,这让他心里每次想到就针刺一下。吴宁也为自己的镇定和自私而惊叹不已,在建波眼里,她早已是他老婆的不二人选,还屡次兴冲冲地诉说国庆节结婚的种种打算。她的小屋建波几乎不去,刚开始她租房子他就很不满,搬过来住就行了,早晚的事,何必多此一举。然而她的脾气,他也是熟知的,心想随她折腾吧,或许疲惫了就该知道有个属于自己的家的幸福了。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是快乐?疲惫?后怕?吴宁自己都说不清。和家生一样,两人的思维每到此处就停滞不前,像影碟机放到一半被卡住了,屏幕上滞留着画面,有点滑稽有点可恨,也有点让人心痒难耐。可是谁都不愿意去把影碟拿出来擦擦再放下去,我喜欢他(她)这有错吗?——这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在心里为自己的开脱词。同时,他们也都知道,也许这很错很错……
家生在市郊买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作为他们约会的地点。他让她搬过去住,说房产证写上她的名字,她几乎是恼羞成怒地拒绝了,还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大堆的话,先是:“你以为你有几个钱,也学那些臭男人来个金屋藏娇?只可惜我不是那种浅薄好哄的女人!这几个钱买不了我!”然后停顿一会儿:“我最讨厌男人这种心态,多自豪似的,找小蜜了包二奶了?你是不是对别人炫耀过……”声音就有点哽咽。家生赶紧赌咒发誓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她定了定神继续说:“我也是知道我和你这样很不对,可我暂时不想考虑。我觉得你是爱我的,我也是爱你的,我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接受你的勾引。”她看到家生强忍着的笑意,就盯着他的眼执拗地问:“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感情,你要老老实实……”家生吻住打断她:“小傻瓜,你还不知道我?如果这辈子我错过你,就等于白活了!”她破涕为笑,谁都知道恋爱中的男人那些甜言蜜语顺口就出来了,可是她认为从他嘴里说出的,真的成分就比较多。她倒宁肯相信这里面没有假。
她还是妥协了。为了避人耳目,两个人一般都去那套房子。她做他喜欢的饭菜,看他吃饭,她就手捧着头坐在他对面看着,觉得无限满足。在床上她还有点羞涩,可是已经有自己的要求:你这样好不好,你那样好不好?她不但喜欢被驾驭,还顶喜欢驾驭他。偶尔,他有坏坏的姿势,她就呻吟着骂道“王八蛋!”他附在她耳边喘着气笑“我就喜欢你骂我!”过后她躺在他怀里,逼他说出感受。他就想了好多形容词细心描述——他真成诗人了!问她,她就吃吃地笑,“你简直像个小伙子嘛……”他泛酸了:“我有那么老吗?”她趴在他耳边又低声说几句。他反应过来,拧她的脸笑骂:“臭丫头,还想让我收拾你!”
有次,他指着墙上的日历惊异地问:“今天不是星期天吗,怎么日历上写着星期八?”她果然吃惊地翻身下床去看——他知道她近视,看后转过来说没有啊,然后意识到被骗了,飞跑过去压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哼,还会骗人啊你。”生意场上的精明细心与在日常生活里的迷迷糊糊,在她身上总给人一种相映成趣的可爱。他喜欢逗她,喜欢她的孩子气的霸道,喜欢她偶尔一点点的扭捏,和转瞬间就变成的豪爽,连她的丢三拉四邋邋遢遢在他眼里都有说不出来的可爱。两人说起上海的事,她说:“看不出你整天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心里倒是挺坏的,老实说对我什么时候打的主意?”
“你看不出吗?我对你一直是有贼心没贼胆,上海之行我心里一直是有鬼的。不过你嘛——”他仰着头哼哼地笑,“也许早就芳心暗许了。”他看她扑过来作势要打,就加快速度说:“至少是半推半就,没有拒绝,表示我还是有魅力的嘛!”她打他两下,嘟着嘴沉稳地说:“你只是不知道我的打算,我是想看看披着羊皮的狼怎样露出真面目的,”她又神秘地笑嘻嘻的,伏到他身上低声说,“还有一点,我想看看你这个伪君子的床上功夫怎样,伺候得我开不开心!”
他翻身压过来笑道:“原来是我着了你的道啊?那怎样?我的功夫……”他觉得自己真的遭遇时光倒流,回到了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少,情欲和渴望像涨潮的水,一浪刚退下,霎时间一浪又扑上来……浴室里,沙发上,厨房里,地毯上,角角落落,无不留下他们激情的痕迹。他想,这也是陈家生,在骨子里从没有变过的,却从没有时间和机会实践的另一个真实的他啊。
家云有次到他办公室,踌躇半天,说哥你也该注意一下别人的闲话,我觉得有人知道。家生一怔,随即说,我的事你不用担心,随他们说去。心里却愣怔半天,是啊,谁都不是傻子,发生关系的两个男女两个人的眼神都不会一样的,何况在自己的公司,众目睽睽下……可是管它呢,他们是相爱的,相爱的人有多大的错?她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难道不该为自己,为那个真实的自己活一次吗?关于家庭和道义的问题,他只让它在脑海里一闪即逝,以后总有办法的——他至少可以管得住自己的脑子不去想那些烦恼的事。同时诧异,从前那个谨小慎微的陈家生确乎已经死去,现在是另一个自己在活着。
近来,所有见过家生的人,都说他变年轻了,板寸头发理得更加短,胡子刮得似乎连那黑色的茬都要隐匿到皮肤里不肯出来。西服很少穿,那些充满朝气的运动服颜色都尽量避开深灰和深蓝,健身房也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偶尔,看到鬓角上窜出几根白发,就恨不能把它们揪出来痛打几十大板。他也在心里嘲笑自己,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过早体会小女子那种“美人迟暮”的紧迫感——然而,这种紧迫感带给他的不是忧伤,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欢畅和活力。太阳每天还是照常出来、落下,一天还是二十四个小时,不过在他眼里可全然不是这回事,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充满期待和不可理喻的幸福,连那火红炽热的太阳在他看来都变得温情脉脉。
米兰·昆德拉有句名言: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前者是情欲——感官享受,后者是爱情——相濡以沫。现在在家生看来,简直一派胡言。对他来说,没有爱,就根本谈不上欲,爱使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强烈的欲望又助长了爱的滋生。而爱呢,他想到那句歌词——爱是越做越有。他心想今天见到吴宁要给她说说这种感受——这又使他想到惠芬,那些情切切意绵绵的话,包括这些感想感触,在年轻时哪怕最激情进发时偶尔说出一句调情的话,都会使她大眼睛里充满惊异反感和不可思议,也使他顿时无限懊丧,情趣全失。这辈子,在惠芬面前,他永远不可能体会到畅所欲言的畅快——而他现在的幸福和快乐都是这样真实,这样触手可及。许许多多的感受都是他前四十年没有体会过的,比如恋人中最常有的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他今天就多少有一点。只是他们并非有一天不见,仅仅是这两天没有单独在一起而已,可这对他就已经有如隔三秋似的心痒难耐啦。今天一到办公室就打电话借故让她过来。
吴宁一路哼着小曲过来,满面春风的样子,进门就笑着打招呼:“哈罗!Mr陈!有什么吩咐吗?”
家生理想中的她是带点嗔怒喜交织的表情进来的,不想非但毫无一点饱受相思之苦之色,反而得意洋洋的样子,不免大失所望,不由怪声怪气地问:“什么好事?那么高兴!”
“你知道吗?近来我瘦了六斤!超出历史最高水平,”吴宁两眼放光,又补充一句,“大家都说我瘦了,你不觉得吗?”说时对影自恋似地扭扭腰肢。
家生看她今天是一袭黑色吊带长裙,上边一个白色镂空小坎肩,确实显得凸凹有致,纤细高挑。她其实并不算胖,却每每捏着自己腰上的肉恨得形诸词色,说心慌心慌真想用刀把它割掉。那时他总笑着调侃她,说这是肉感美,男人其实最喜欢的。她摇头叹气表示不相信。看来,女人对美的追求是顺应潮流,自我陶醉加同性间的审美比较,使她们远远不记得有“女为悦己者容”这回事。家生赌气地说:“我还是觉得你胖些好看。骨架一样的美人我不喜欢。”
吴宁手臂往他办公桌上一支,手捧着头,眼睫毛上忽闪着淘气,压低声音说:“可是我知道有个人,不管我是胖还是瘦,他都喜欢!”一个年轻饱满、充满健康活力的女人对一个中年男人往往有致命的诱惑,何况像陈家生这种一贯压抑自己的人。和一个大自己多岁的男人交往,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没有年龄的危机感,也永远有着有恃无恐的优越感。这一点上,吴宁深信自己的魅力所在。
家生手拿笔写着字,对着桌上的文件夹低声问:“这两天有没有想我?”
吴宁往椅子上一靠,仰头叹气,“我哪有时间想你!我瘦,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你不知我的烦心事有多少!”
家生听不到最后边的那句话,就惊问:“为伊?什么意思,是谁?”
“当然也有你,你不知道我的烦。”说时皱眉叹气,女人通常有这一招,这个“也”字内涵丰富,能勾起男人的丰富幻想和莫名醋意。不过吴宁的烦是真的,倘若家生再年轻几岁,并且未婚,她相信会把它演绎成一个充满戏剧意味纯情而激烈的三角恋情,作为女主角,那些忧伤和烦恼也都将会笼罩在成就感和快乐当中。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与一个有妇之夫有染,而自己似乎也是名花有主,这种恋情,不但不感人,甚至有点龌龊,既有偷情的刺激,又有随时被发现的惶恐。她父母前几天到她哥家,死活要和建波父母见面,商谈结婚事宜,被她以种种借口先劝回了家,可是这明显不是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当然这些话,她现在还没必要说给家生听。
家生走到她椅子后扶着她的肩正待开口,家云没敲门就进来了,瞥他们一眼,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一个信函往桌子上一撂,“广州发来的单子,你看看吧。”转身目不斜视地走了,门被重重地一关,强烈地转达了她的鄙夷和愤怒。
吴宁咬唇站起身恨道:“你知道我的痛苦了吧!知道的人都该恨我,看不起我。你以后还是别找我的好。”家生搂着她道歉:“我会说她的,你知道我待你的心就好,何必顾及他人!”
吴宁挣脱他的手,跺脚冷笑连连:“我算看透了,男人都是一样的自私,只为自己着想。我以后坚决不再上你的当。都滚得远远的吧!”
当晚,她的眼睛并没有变成X光,穿透他的身体,反而又重新近视。他们开车去了一个距市区一百多里的山区小县城,单为去吃那个地方据说很有风味的炖野鸡。家生这边,惠芬对他的加班啦,到县城跑谈业务之类的事向来深信不疑。吴宁自知建波晚上有饭局,必定喝晕,是没工夫给她打电话的。两人吃过饭,在山城里转了转,夜幕下苍翠浓郁的山变得黑沉沉的,乍看好似近在身边,望去又远在天边。吴宁莫名就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似乎像她的处境。
九月底的晚上,风有点冷飕飕。吴宁缩缩脖子,家生搂着她说要不我们回去吧。吴宁没好气地说真没情趣。家生用力捏她的胳膊一下,含笑道,你想让我急死呀!开车回去的路上,他一手开车,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说:“要不我想……你想不想体验一下在车里的……”说时朝她坏笑。
吴宁哎呀一声甩开他的手,正色道“我看你现在越来越不像你了,原来的谦谦君子,谁料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还怪我?都是你把我诱惑的。”家生当下把上午想到那番关于爱和欲望的感想给她说了一遍,最后总结一句:“正所谓,爱之深,思之且,欲之炽。”
“我倒是觉得你有点欲令智昏,”吴宁仰靠在座背上,微叹,“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也许爱情也是这样,没有天长地久的激情,哪天你的欲望变淡了,理智就出来了。”
“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吗?我爱你,这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是吗?”吴宁浅笑,“只是我很怀疑我们有没有一辈子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