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夜色中穿梭了起来。老秦头扫视了一下车厢里的乘客，心中大为感慨。时代变好了，社会在进步，人们看上去很平静，大家的打扮雅致多了，车厢里干干净净，也不拥挤，也不闹腾。对于穷人来说，乘坐火车是一件高尚的事情，这象征着更高端的生活的开始。再者，踏上远方本就在长久囿于家乡的心灵——尽管长期的身体劳作已使它变得粗糙，但对未来的憧憬又叫它跃动起来——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云龙正是怀着这种心情。夜色先在城市里延伸，慢慢把触手伸向原野。老秦头看着窗外，感受着地域快速置变所带来的朦胧感。但这不是一趟轻松的旅程。他感到，随着列车的行驶，他在不断靠近那份庞大无朋的悲伤，于此同时，他心中的悲伤在不断回响。他不停地看着架子上的袋子，怕有人偷走它。那是他毕生的菁华。他在猜想弘毅遭遇了什么。他是那种有了什么心事就兜在自己心里的人。莫非是爱情？还有什么能带来如何庞大的悲伤呢？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伤人。广阔无边的荒野叫他想起了生命的终结——死亡，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旅程。他人生的河流在终于要汇入大海的时候，突然风起云涌，起了大风浪，命运的额高潮要来了。可这些年，他不正是期盼着这一刻吗？可突然间，他有些害怕了。所有的相逢，都是注定的宿命；所有的境遇，都是注定的命运。这是他的信仰。但他的人生时由他来掌舵的，走到这一步他不会惊讶。假使弘毅平安无事，过些时日他也会踏上这趟去往北京的列车。他有自己的悲伤。这些年的时光都隐藏在以这份悲伤为内核的范域之中。荒野，城市，荒野，城市……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已经死去了。他的灵魂从坟墓中飘了出来。他看到了墓碑前缅怀的人们，他们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哭泣着，可是他谁也不认识。墓碑上写着他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啊，他已经扬名天下了。他感到高兴。傍晚的时候，有人从坟地经过，他是金门村的一个老伙计。他路过的时候，在他的墓碑上撒了一泡尿。嘿！他高兴极了。村民们仍然是看他不起的。他一方面是一个平凡的人，一方面是一个受到尊崇的人。成功不过如此——这是成功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的道理。多少年来，他一直渴望成功，最后一刻的成功，这遥远的希冀激励着他。而到手的成功永远不能拿来激励自己或是成为目标，那是过去，那意味着意义渐失。一下子，他似乎明白了生活的意义。生活不在于不断追逐的理想之高远，而在于它的本身，在于每一个当下，那才是核心。成功不过是用生命来换罢了——买了成功之盒，退了生活之珠，实在得不偿失。老秦头一下子醒了过来。
到了北京，来不及对都城盛貌一览，就上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天很蓝，云很白，热气腾腾，立交桥，摩天大楼，车海长龙。上了车，司机问道：“家属？”云龙点了点头。“那一袋子是什么东西？”司机问。“废纸。”老秦头说。“那肯定不是，要么是材料，来北京讨公道，要么是稿子，来北京碰运气。”老秦头没有说话。“得嘞，我跑出租二十多年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地儿没跑过。什么人，干什么的，一眼瞅过去，十拿九稳的，错不了。”老秦头心想，北京司机的厉害果然名不虚传，要是聊起政治、文化、历史、哲学、经济、金融、人生，他们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一路上，师傅自顾自地拉扯了很多。这也挺好，给老秦头和云龙长了见识。快到医院那条路时，堵车了。车走一步，就得停好几分钟。“这怎么回事啊？”“堵呗。正常。十分钟的车程，能堵一个多小时。知道这条路为什么堵吗？”“为什么？”“闹事呗。”“在哪？”“前面不是医院吗？医院门口。就一辆破车，占一条车道，后面的车根本没法儿走。”“没人管吗？”“过去你就看见了。真是糟心！”云龙早急得不行了，可也只能在车里干等着。等快到的时候，他们果然看见医院前好几堆闹事的。有一个中年人坐在轮椅上，举着什么牌子，赶也赶不走。有一个穿着病服的胖子被两个人搀扶着，不停地骂着什么，又突然挣开了两个人向前面狂奔起来，引得后面的人不停地追赶。还有一堆人围着面包车旁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北京呢，有美好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这就是生活吗？你说不是？”师傅像个哲人般说道。付了钱，云龙和老秦头飞奔进弘毅的病房。秦风在医院门口迎接他们。看见秦风的一瞬间，老秦头肩上的袋子差点滑了起来，他一下子愣住了。“快走啊。”云龙拉着老秦头急匆匆地往里面走。秦风的眼皮眨了一下，给了他们一个微笑。同学们都出去了，让老秦头和云龙单独进去。弘毅的头上缠满了纱布，仿佛失去了呼吸，仪器滴滴答答的响着，病房里安静得连输液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云龙哭了起来了，老秦头呆立不动。过了一会，医生把他们叫出去了。
“你们是家属，是吗？”
“我是他的伯父。”
“你呢？”
“我……亲戚。”
“他的父母呢？”
“去世了。”
医生沉默了片刻，说：“病情有些严重，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他有可能严重失忆。”
“这，有什么方法补救吗？用上最贵的药物！最贵的仪器！最好的专家！”
“这是我们无法左右的。得看病人自己的运气。你们问问秦老师，把剩下的医药费交了吧。”
“我已经发起了募捐，邮苑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在积极响应。”秦风说。
“我们不会接受这笔捐款。”
“这是爱心捐款，你们不必感到心理负债感。”
“你想想，你能凭空接受人家几十万的捐助吗？我们可没有做出贡献。”
“这对你们来说，经济上会减轻很多负担。”
“放心吧，秦老师，我们宁可负债，也不愿意接受捐款。”
“我已经发起了。”
“那就停止吧。”
“募捐今晚结束。”
“现在已有四十万善款。”
“退掉吧！我们不会接受。”
老秦头见过了儿子，在走廊的角落找到了秦风。
“我的老友，你还好吗？”秦风眼睛湿润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看到了你的灵魂。”
“你们还好吗？我早该想到秦博是你儿子的！”
秦风点了点头，一只柔软白皙的手和一只黝黑粗糙的手碰在了一起。
“我对不起你。”秦风说。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老秦头也哭了起来。
“那是书稿吗？”
老秦头点了点头，说，“我想见见紫怡，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