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攻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财货,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由其武议在于一人。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焉。
万乘农战,千乘救守,百乘事养。农战不外索权,救守不外索助,事养不外索资,夫出不足战,入不足守者,治之以市。市者所以给战守也。万乘无千乘之助,必有百乘之市。
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喜者赏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夫能刑上究、赏下流,此将之武也。故人主重将。夫将提鼓挥枹,临难决战,接兵角刃,鼓之而当,则赏功立名;鼓之而不当,则身死国亡。是存亡安危在于枹端,奈何无重将也!夫提鼓挥枹,接兵角刃,君以武事成功者,臣以为非难也。
古人曰:“无蒙冲而攻,无渠答而守。是为无善之军。”视无见,听无闻,由国无市也。夫市也者,百货之官也。市贱卖贵,以限士人。食粟一,马食菽三。人有饥色,马有瘠形。何也?市有所出,而官无主也。夫提天下之节制,而无百货之官,无谓其能战也。
起兵直使甲胄生虮虱者,必为吾所效用也。鸷鸟逐雀,有袭人之怀,入人之室者,非出生,后有惮也。
太公望年七十,屠牛朝歌,卖食盟津。过七年余而主不听,人人谓之狂夫也。及遇文王,则提三万之众,一战而天下定,非武议,安得此合也。故曰良马有策,远道可致;贤士有合,大道可明。武王伐纣,师渡盟津,右旄左钺,死士三百,战士三万。纣之陈亿万,飞廉、恶来,身先戟斧,陈开百里。武王不罢士民,兵不血刃,而克商诛纣。无祥异也,人事修不修然也。今世将考孤虚,占咸池,合龟兆。视吉凶,观星辰风云之变,欲以成胜立功,臣以为难。夫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
胜兵似水。夫水至柔弱者也,然所触丘陵必为之崩,无异也,性专而触诚也。今以莫邪之利,犀兕之坚,三军之众,有所奇正,则天下莫当其战矣。故曰,举贤用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获吉;贵功养劳,不祷祠而得福。又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古之圣人,谨人事而已。
吴起与秦战,舍不平陇亩,朴樕盖之,以蔽霜露。如此何也?不自高人故也。乞人之死不索尊,竭人之力不责礼。故古者甲胄之士不拜,示人无已烦也。夫烦人而欲乞其死、竭其力,自古至今未尝闻矣。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枹而鼓忘其身。吴起临战,左右进剑。起曰:“将专主旗鼓尔,临难决疑,挥兵指刃,此将事也。一剑之任,非将事也。”三军成行,一舍而后成三舍,三舍之余,如决川源。望敌在前,因其所长而用之。敌白者垩之,赤者赭之。吴起与秦战,未合,一夫不胜其勇,前获双首而还,吴起立命斩之。军吏谏曰:“此材士也,不可斩!”起曰:“材士则是也,非吾令也,斩之!”
【注释】
武议:指军事决策。
利:贪图,掠夺。
臣妾:作动词用,指奴役。
贾:商人。肆宅:店铺。
一人:古时称皇帝为“孤”、“朕”或“余一人”,这里指国君。
农战:指古代实行的兵农合一的制度,平时是从事生产的农民,战时征发就是士兵。事养:指事养大国。
市:市场贸易。
“给”字原作“外”,从鄂局本改。
“赏”字原为“杀”字,从华陆综校改,因下文是“杀”、“赏”对举。与这段文字相同的《六韬·将威》篇,亦有“赏一人而万民悦者赏之”句。
枹:鼓槌。提鼓挥枹:指将领掌握指挥权。
无蒙冲:蒙冲原指战船,但疑此处有误。《简本》作“无冲笼而功”,应指“渠冲”(见《荀子·强国》篇)之类的战车,战国时尚未有用蒙冲进行水战的历史记载。(从华陆综说)
为:通“谓”。
官:通“管”,指管理百货的贸易。
:同“斗”。当时一斗约合今二升左右。
菽:豆类。原作粟,从鄂局本改。
市有:“有”字原脱,从鄂局本补。
提:提携、掌握。节制:指挥、管辖。这里指统帅部队的权力。
“虱”字原脱,从鄂局本补。
鸷鸟:鹰、雕之类凶猛的鸟。
出生:出于本性。生,本性。
太公望:即吕尚,姜姓,又称“姜太公”。相传钓于渭滨,周文王出猎相遇,相语大悦,同载而归,说:“吾太公望子久矣!”因号为太公望,立为师。武王即位,尊为师尚父,辅佐武王灭殷。周朝建立,封太公于齐,为齐国始祖。
朝歌:地名,商纣王的国都,故城在今河南淇县北。
盟津:即孟津,在今河南孟县南。相传周武王攻打商纣王时,曾与诸侯会盟于此,因此又叫盟津。
谓之:原作“之谓”,从鄂局本改。
及遇:得到知遇。
合:机遇。
旄:古代旗杆头上用旄牛尾作的装饰,故指有这种装饰的旗。
陈:同“阵”。
飞廉:商纣王的大将。恶来是飞廉的儿子,纣王的大臣。
罢:通疲,疲惫。
克:“克”字原脱,从鄂局本补。
祥异:古代指预示吉祥或怪异的天象。
考孤虚:考查日辰的一种迷信方法。《史记·龟策列传》上说:“日辰不全,故有孤虚。”
“咸”字原作“城”,从鄂局本改。占咸池:占卜星象。咸池是星名。
合龟兆:指对照龟甲上的裂纹以预测事情吉凶,是古代一种迷信方法。
死官:出生入死、少有生还者的官职。
震震冥冥:形容战争气氛令人震惊、变化莫测。
莫邪:古代传说人名,干将之妻。夫妇二人为楚王铸雌雄二剑,三年而成。干将留雄而献雌,嘱莫邪若本人被杀,将来让子复仇。楚王杀害干将,及其壮,莫邪将雄剑授与,得客之助之报父仇。“莫邪”又称利剑名。
犀兕:犀牛,雄的称犀,雌的称兕,其皮坚实,可做铠甲。
奇正:古代用兵的方法,如堂堂之阵为正,奇袭伏击为奇;正面作战为正,侧翼迂回为奇等等。作战时奇正互相配合,也可以互相转换。
陇亩:有田陇的田地。陇通垄。
朴樕:指灌木、树枝。
舍: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
垩:白颜色,这里作动词用。
赫:红褐色,这里作动词用。
谏:直言规劝,提出批评或建议。一般用于下对上。
【译文】
凡用兵,不攻无过失的城,不杀无罪的人。杀死别人的父兄,掠夺别人的财物,奴役别人的子女,这都是强盗行为。所以用兵的目的,就是为镇压暴乱,禁止不正义行为的。军队所过之处,农民不离开自己的田宅,商人不离开自己的店铺,官吏不离开自己的官府,这是由于君主英明的军事决策。因此,不用杀人流血,却能使天下亲附。
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要实行兵农合一;拥有千辆兵车的中等国,在于加强守备以自救;只有百辆兵车的小国,则要奉养好大国。实行兵农结合就不用仰仗别国的权势,进行自救自卫就不用乞求别国的援助,做好奉养大国到紧急时就不用向别国借贷资财。凡是对外无力作战,对内无力防守的,就应管理好市场。市场收入就是用来供应作战和防务的。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如果没有中等诸侯国的援助,也必得有百辆兵车的小国那样的市场收入。
凡判处死刑都是为了申明军威的。杀一个人能使三军震动的就杀掉他,赏一个人能使万人高兴的就奖赏他。刑杀贵在敢于杀掉有罪的、身处高位的人物,奖赏贵在奖励有功的小人物。应当杀的,即使身居要位的人也必须杀掉,这就是刑罚能查究上层人物的不法行为。奖赏达到牛童马夫,这就是奖励不忽视下层人物。能够做到刑罚查究到上层人物、奖赏达到下层人物,这就是将领威严所在。所以国君对将领很重视。将领掌握着战争指挥权,在危难关头指挥战斗,短兵相接,拼个你死我活。如果指挥得当,则能立功受赏扬名;如果指挥不当,就会身死国亡。因此国家存亡安危就在将领指挥上头,怎能不重视将领呢!只要有得力将领指挥战斗,短兵相接,以决胜败,国君依靠战斗成就大功,我以为并非难事。
古人说:“没有冲车而发起进攻,没有铁蒺藜而进行防守,便是不善于打仗的军队。”(部队装备奇缺,就等于人)有眼睛看不见,有耳朵听不到,这是由于国家没有市场收入造成的。所谓市场,就是对百货买卖实行管理。应该在物价低贱时买进,物价昂贵时卖出,以此限制商人牟取暴利。每天每人不过吃一斗粮食,每匹马不过吃三斗豆料;可是(粮草不足)人饿得面黄饥瘦,马饿得瘦骨磷峋。为什么呢?是市场虽有收入,却无人经营管理的缘故。统帅一国的军队,却没有经营市场百物的官员供给资财,那就谈不到做好军事部署。
出兵直到士兵盔甲上都生了虱子,这是由于受驱使必须为国家效力的缘故。就像受老鹰追逐的小雀,有的撞入人怀中,有的飞入人家里,这不是出于本性愿意,而是受恐惧所驱使。
姜太公70岁时,在朝歌宰牛,在盟津卖饭。过了7年多,纣王还是不听信他的主张,人人都说他是狂人。等到被周文王所重用,他就统率3万军队,一次战争就把天下平定了。如果没有文王、武王的军事决策,他怎么能有这样施展才能的机会呢?所以说,好马还得有人鞭策,遥远的地方才能到达;贤能之士要有人赏识,高明的政治主张才能彰明。周武王攻打商纣王,军队渡过盟津,右面排列着旗帜,左面排列着斧钺,有敢死的勇士300人、士兵3万人。而纣王陈兵数10万,大将飞廉、恶来手握长戟利斧站在最前面,摆开百里阵势。但是武王没有让军民疲惫,也没有进行血战,就灭掉商朝,杀死纣王。这并不关系到天象吉详或降下灾异,而是由于人事治理得好不好造成的。现在的将领观测日辰,占卜星象,对照龟兆,辨别吉凶,察看星辰风云的变化,想用这种办法获胜立功,我认为难得办到。作为将领,应该上不受天时的牵制,下不受地理条件的牵制,中不受他人的牵制。用兵是凶险的事情,战争是与德治相违背的,将领是出生入死的职事,所以,只有不得已时才用兵。(一旦打仗,)那就上不顾忌天,下不顾忌地,后不顾忌国君,前不顾忌敌人。将领一人全权统帅大军,像虎狼那样凶猛,像暴风雨那样迅疾,像雷霆那样暴烈,轰轰烈烈,遮天蔽日,使天下都感到震惊。
打胜仗的军队就像流水一样。水是最柔弱的东西,可是所浸蚀到的丘陵一定会被它冲溃。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它的本性专一而又冲刷不止的缘故。如果现在使用莫邪剑那样锋利的武器,穿着犀牛皮做的坚实衣甲,拥有三军之众,指挥战阵策略得当,那么天下就没有人能抵挡他的进攻了。所以说,选拔贤材任用能人,不择吉日事情也能办好;颁行法律审明号令,不用占卜也能获得好结果;褒奖和优待有功劳的人,不靠祈祷也能得福。也可以说,天时有利不如地理条件有利,地理条件有利不如人心一致。古代的圣人,最注重的就是人的作用而已。
当年吴起与秦国作战,就在高低不平的农田露宿,上面只用树枝搭起来遮蔽霜露。这样做为了什么呢?就是他不把自己看得高贵的缘故。要求战士献身,就不要苛求他在形式上毕恭毕敬;让士卒竭尽全力,就不能督责他实行繁琐的礼节。所以古时候戴盔穿甲的战士不行跪拜礼,就是向人们表示不需要繁琐的礼节。如果使人烦劳又要他舍生忘死,竭尽全力,从古到今还没有听说过。一个将领,在他受任命那天起,就要忘掉自己的家庭;行军露宿要忘掉自己的亲人;临阵击鼓指挥要敢于付出生命。吴起临战时,左右侍从送上宝剑。吴起说:“将领的专职是发号施令,在疑难时果断地做出决定,指挥军队作战,这才是将领的事。至于手握一剑与敌人厮杀,那就不是将领的事了。三军出征,开始走30里,接着走几十里,几十里之后,气势就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可阻挡。望见远处敌人在前面,就根据它的特点去对付。敌人用白色标志我方也用白色,敌人用赤色标志我方也用赤色。吴起与秦国作战,两军尚未交锋,一个士兵控制不住要显示自己的勇敢,冲上前去斩取两个敌兵脑袋回阵,吴起立刻下令杀掉他。军吏提出意见说:“这是一个很有才能的战士,不要杀掉。”吴起说:“是个有才能的战士倒不错,但没有按我的命令去做,应该杀掉。”
【心得】
本篇主要论述了如何治军的问题。尉缭继承和发展了《孙子兵书》、《吴子兵书》的治军思想,在此篇中用响亮的口号,提出治军的总目标是:“一人之兵”,即军队团结。把军队训练得象一个人那样心齐和行动自由。他治军的具体目标是:“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即声势浩大,行动莫测),天下皆惊。”
任何军队,不管人多还是人少,其行动都必须团结一致。只有团结如一,才能行动灵活自如,能屈能伸,才可以应付各种战事的变化,取得最后的胜利。然而,军队要做到团结如一,指挥员必须受到士众的信赖。只有正义的战争才会受拥护,因为它是民族解放的武器;非正义的战争(不义之战、争霸之战、掠夺和侵略之战)将丧夫人民的信赖,甚或遭致强烈反对。
据《史记·平原君列传》记载:赵国国都突然遭到秦国包围,而迎战的平原君(赵王的弟弟)和3000勇士同心协力一奋力御敌,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
被包围的邯郸人民,因为柴薪已烧尽,便以骨头当燃料。更由于没有食物。竟把自己的骨肉和别的孩子交换而食,在赵军濒于失败之际,平原君接受驿官之子李同的建议,把自己的粮食及财产全数发给饥饿的人民,同时,把夫人以下的所有宫女都纳入军队的编制,让她们帮忙料理内务,随后又轻易征得一支3000人组成的敢死队,这说明平原君已获得将士们的信赖。于是,敢死队向秦军进攻,迫使秦军后退,而楚、魏援军亦同时赶到,迫使秦军完全从赵国撤离。
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他创建和统帅的“戚家军”,是以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创建和统帅的”岳家军”为楷模则闻名天下的。他在《练兵实纪》卷九中提出的治军总目标是:“节制之师”,即把千军万马治理成一个“万人一心”、“万身一力”的战斗整体——从士卒到将校,从小队到营阵,从单一兵种到车、步、骑、火器诸兵种,从人身到人心,从一兵一卒到全军官兵,都如同“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灵活自如,得心应手。这样的军队,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用于塞上,则外摧强兵;用之域中,则内清叛乱,万里无危,万战无失”,成为百战百胜的“无敌之师”。
戚家军是一支纪律非常严明的军队。因此,军队要保持旺盛的战斗力,无往不胜,除了军队的团结精神之外,还须有严明的军纪,做到令行禁止。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治百万之众如使一人的目的,才能无敌于天下。
周·吕尚在《阴谋》一文中指出:杀一以惩万,赏一而劝众,此明君之威福也。”这是一个统御谋略。主要是指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军事目的,奖赏一个突出的人,来激励引导众多的人都这样干。这是精明的政治家、军事家调动众人积极性的谋略。
商秧变法时期,为了让百姓相信新法,积极地执行新法,商秧于是在城南门立了一根木头,发布了一个命令:“谁能把这根木头扛到北门去,就赏他十两金子。”人们议论纷纷,净瞧热闹,没有一个敢扛。于是又加了五倍的赏,说:“谁能扛到北门去,就赏他五十两金子。”于是,一个人就把它扛到了北门。商秧果真赏给他五十两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