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强很快就睡着了,鼻腔和口腔均匀地奏出一曲舒畅的鼾声,就像一首和谐的组曲。
刘香芸因为失眠,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几天来像流寇似的逃亡生活,使她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再次复发。她的身体比以前憔悴多了:眼眶深陷,眼圈乌黑,身体稍微用力,就得用长吁短叹的方式加一弥补,这似乎已成了她的生理标志。——她的一双凤目紧盯着窗外那个平静的月亮,但是心口却砰砰地跳个不停。她的脑子里像有无数只金色的蚊子来回飞舞,这让她像是走上了一个到处都是眼睛注视的喧闹舞台。她辗转反侧,想通过调整肌肉的受力位置来改变自己觉得很不舒适的姿势和状态,但是没有弹性的肌肉时时都会有阵阵的酸疼和乏困,因此她就不得不来回这么转动着身体,以至于她根本就无法入睡。——因为睡不着,她就恨自己与他的邂逅,因为邂逅改变了她的生活,虽然她自己也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期望的却不是这样的结果;她恨自己的脆弱,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个男人就不会轻而易举地走进自己的生活,她也不会因为今天苟且偷生的日子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她想象自己憔悴的样子:脸色蜡黄,就像活死人一样,而不是以前的粉红;她神情沮丧,像一根枯萎的黄瓜,而不似以前满面春光和精神饱满的样子。再看看他对自己的态度,自己忽然有了莫名其妙的自卑感,而且还在无情侵蚀着自己的自信,就因为自己失去了再向他争取自身权利的筹码,所以她也只能胡乱地往坏处想了:“如果我丑陋到被他厌恶的地步,会不会被他无情抛弃呢?如果那就是我的悲惨结局,我为他吃尽的苦头也等于是一文不值的自我作践了。但是,如果他和他的妻子离婚,转而和我结婚,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到时候人们对他曾经的惋惜,很快就会成为对我们的羡慕;而我们原被视为不道德的生活,慢慢也会被人们默默地祝福,——这恐怕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吧!”于是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让他和他的妻子离婚。其实,这无关乎道德,因为道德也是相对的,否则她受到的不公平道德,又该从哪儿找回来?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她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
“今天的月亮多好哇!”她想让月亮安静的神态平复她的心情,进而让她把什么事情都能够放下,“圆圆大大的,如一颗明丽的珍珠一样。柔美的云霞像灰色薄靡的绢帛,轻轻抹过那颗光洁而又润腻的珍珠表面。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平静、从容和富有诗意,就像柔软的微风,撩起了少女耳边的鬓云。”
月光照在腐朽的窗棂上,发出熠耀的寒光,借着月光,她又看了看屋里的情形:墙壁上有皲裂的鹿角形裂罅,墙皮表面也已经皴裂;静候猎物的蜘蛛正悬在一根银线的末端,而蜘蛛张开的网,又像一张有锅底大小的恐怖脸谱,“它才是这里的主人,而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是不知道归途在何方的云游僧尼。”——她好像听到有老鼠撕咬的声音,听到了一个丑秽的恶魔在向她吐沫;她害怕恶魔啐出的凶谶,于是就胆怯地向贺强身边靠了靠。她仔细辨别丝丝声发出的地方,像是在窗户外面的某个地方,又像是在他们躺的床板下面。不过,最终她还是确定在窗户外面,于是就把注意力全都用在搜索外面的某个区域。当她凝视着窗外,想通过听觉判断声音发出的具体方位,她突然看到一个半圆形的黑乎乎影子从窗户外面快速掠过,这让她几乎快要失声惊叫起来。后来,她转念一想:“是不是因为疲劳而产生的幻觉?”她揉了揉酸困的眼睛,然后又盯着那个方向,可是这一次,她真的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因为她发现一个蒙着面、像鬼一样的人头从外面的窗台下面冒了出来,而且露出的眼睛还在色迷迷发出一股贪婪的绿光。——那个鬼影并没有因为她发现了他而感到恐惧,他的双手把着窗框,然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分明是有要立刻跃起的一股架势。
“啊——?你是谁!”刘香芸大声地惊叫,并慌忙摇着熟睡中的贺强,“贺强,醒一醒,快醒一醒,外面有……有贼——!”
贺强翻身向着她,并说着她听不懂的呓语,“唉,别闹了!我求求你,宝贝,你别闹了。你要啥,我就给你啥,还不成吗?干吗还想剜走我的心肝?”
窗外的蒙面人似乎很清楚床上男人的能力,于是不慌不忙地登上了窗台,然后跳入屋内。他先将贺强捆了个结实,还抓起贺强枕的绣花枕巾,慢慢塞进贺强那张惊诧的嘴巴里。刘香芸一边推打着这个可恶的强盗,一边哭喊着隔壁住的房东:“大伯,家里来强盗啦,快来救救我们吧!大伯,您快点儿来吧!——噢,我的天老爷呀!”
蒙面人一边给贺强的口里塞着东西,一边还得意洋洋地对她乐道:“嘿嘿,小仙女,别着急,一会儿我就来帮你啦。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儿,他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否则的话,嘿嘿——,你知道我是会对他怎么样的。我的建议对他是公平的,对你也是公平的,因为当危险出现的时候,就必须有人为危险付出点儿什么,否则危险知道了是这样的结果,它干吗还要傻乎乎地跑来呢?”他将贺强处理好了以后,就狞笑着从贺强身上跳下来,然后将屋门反插上,就一步步逼近躲在墙角里、但又不知所措的刘香芸。
“你……你别过来!啊——?”刘香芸颤抖地哀求。发现脚边有一根长铁钎子,便立刻弯腰,抢在手里。她双手紧握着这支铁钎子,锋利的钎尖就对着走向自己的蒙面人。蒙面人突然愣怔了一下,而后慢慢扯下自己脸上的黑色面具,就在她吃惊地看着他,并且面部的表情也有了豁然的时候,他就已经冲过去了。他狠狠打掉她手中的铁钎子,就像饿狼似的扑向了她。她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本来还很虚弱的身子也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绝望地看着瞠目结舌和缩成一团的贺强,心里是既怨恨又怜悯;但是她对他的悲悯已经是多余的了,因为她已经横下了必死的决心——如果惨遭蹂躏,她将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她已不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因为自己的身体将属于那个姓许的恶棍了,既然生命的旋律就到此休止,如何的死法对她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她现在只求伤害的过程能快点儿结束,好让她在能恢复自由的时候就尽快了结了自己:这样一来,所有的担心、疑惑、悲伤和绝望全都化为乌有,从此地球上也就再没有她这个人了。
姓许的恶棍像抓住猎物似的欣喜若狂,昏厥的刘香芸又进一步激发了他疯狂的本能,因此他急不可耐地撕开她的上衣,就在他抓住她的脚踝、准备把她从墙角拖到平地上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咣当”一声钝重的巨响,插这道门的门闩也被重重踹掉了。姓许的恶棍先是一惊,猛回头,发现是老鳏夫的房东,而且手里还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砍柴刀,眼露凶光地盯着自己,便本能地放开她。砍柴刀在迎面窗户透过来的月光下,闪着一股杀气腾腾的戾气,“滚——,你这个畜生!”老鳏夫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对姓许的恶棍怒吼道。姓许的恶棍害怕了,慌忙缩回长满了长指甲的污秽利爪,哆哆嗦嗦倚靠着墙壁和门框,然后惊慌失措地逃之夭夭。老鳏夫把刀扔到地上,先给贺强松了绑,又过来摇醒已经昏过去的刘香芸。刘香芸清醒后,方知是老房东救了他们,便拉着贺强,泣不成声地跪在地上感谢道:“谢谢老伯伯救命之恩,谢谢老伯伯救命之恩!”
趁着第二天天色麻麻亮的时候,他俩辞别这里,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贺强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两张回去的车票。在长途汽车上,他俩坐在一起,但谁也不理谁,而且彼此还在心里抱怨着对方:他怪她不该同意跟他出来;而她骂自己是瞎了眼的女人,恨他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是一个连女人都保护不了的大草包,如果当初自己就知道他有这样的弱点,别说是跟他私奔了,就是在路上遇到他,她对他都会嗤之以鼻的。
她呆呆地想回去后的结果,“现在该怎么办呢?”她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纷纷向后移动的田畴和翠岭,“如果就这么无功而回,我又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贺强见她一脸的凝重,便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手。他不希望他们当初甜蜜的梦想,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同时也为昨晚发生的事情心怀愧疚。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就把自己的手臂拳曲在胸前。这是她感到反感和不快的表示,也是对他的无礼发出的警告。——如果这是一个人旅游时的情景,她会好好浏览窗外的每一处风景,并用诗人无比浪漫的笔触,在自己美好的记忆里记下所有难忘的记录和诗篇;但是她现在的心情就像美丽的花瓶被打碎之后的惨然和懊恼,甚至都无心考虑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出了唐城市的长途汽车站,刘香芸招手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她身上的钱也仅够如此的开销。贺强本想与她同路而去,却被她执拗地拒绝了。
贺强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不知该去往何处:如果回家,肯定会挨一顿臭骂,甚至还会被无情地驱逐出去。他茫然地在大街的人行道走着他认为很有趣的步子,“不管走到哪儿都好,只要不停下来就成,”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计划,也是没有计划的计划,因为他的脑子里很乱,思维就像被一团麻线牢牢地捆着似的,而且他的思维抗争得越厉害,无形的麻线就会绑缚得越紧,最终使他无力地屈从于它,并由着满脑子的乱象胡乱地遨逸。他想起昨晚他像一只粽子似的被人捆在床上的情景,脸上便呈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哀伤表情。他茫然若失地向前走着,迎面碰到了一个在盲道上行走的瞎子。瞎子扶正鼻梁上的墨镜,以为自己走到了不该走的地方,当他用脚底证实自己确实是走在疙里疙瘩的盲道上时,就像蚊子嗡嗡似的嘟囔了几句。
贺强还以为瞎子骂了他,便不高兴地回敬道:“你这个瞎子怎么就这么不讲理呀?明明是你撞了我,却嘟嘟囔囔地说个没完;难道你找不到太阳,就来找我的茬儿?”
“我没想要找您的茬儿,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茬儿是什么东西。不过,兄弟,我倒想提醒您一句:最好不要占用我们盲人的路,因为这是瞎子才走到路,”瞎子谦恭地解释着,双手却在空中不断摸索着,似乎很想知道和自己说话的人长得是什么样子。
“盲人怎么了?盲人是人,难道我们不盲的人就不是人?”他尖着嗓子,争辩起来,“过去没有盲道的时候,全国各地的你们不也是走来走去的,难道你们真的就需要有一条专门的盲道?”
瞎子不再吭气了,随后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现出一脸无奈的苦笑。
有路人看不惯,就对贺强嘲讽道:“人家是瞎子,你他妈胡咧咧个啥?看你头顶没长毛,不也算是个残疾人吗?干吗就不知道惺惺相惜,赤心相待呢?”周围瞧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
贺强看势头对自己不利,忙陪着笑脸说:“我不知道他是瞎子。你看,你这是怎么搞的?我……怎么会和一个瞎子一般见识?”
“算了吧,我看你连瞎子都不如,赶明儿也带上墨镜走盲道,算了!”
周围的人又齐声哄笑了一回。
贺强灰溜溜地离开,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和沮丧。他想:“与其像丧家犬似的在外面流浪,还不如回家让老婆数落几句哩!既然自己已经是做错了,难道连让老婆骂一骂、出出心中恶气的勇气都没有吗?”他拿定主意,便大踏步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走到离家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他转念又一想:“不如打个电话先问一问家里的情况,也好了解她现在的想法。”
他找了一部公共电话,打给和他关系一直能谈得来的一个同事,才知道:他老婆果真到厂里大闹了一场,厂长为此还大发光火,并让人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不过,并没有人去执行那个通牒,因为压根儿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先找厂长承认自己的错误,厂长就带着他到李爱琴那里兑现了他做厂长的承诺,接着就发生了前面曾说到的情形:贺强哭哭啼啼跪着说,他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称职的好丈夫的动人场面。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贺强在办公室里回忆了那么多内容,这要占去多少工作时间?其实每一位读者可能都会有这样的疑问。不过我们不要忘了,在贺强目前还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下,想要有条不紊地在厘清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显然是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事情的情形往往会是这样的:疾速和跳跃式的闪电回忆,也就是说,一件延续了很久的事情,在他心上也仅仅会出现几个极度压缩的念头而已,而这些念头所占用的时间,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因为通过丰富的神经元快速检索大脑感知的影像速度,是我们阅读的速度无法比拟的,所有下面我们还是接着言归正传吧——
他的双手叠放在桌上,额头压在手背上。他想:“如果她真的怀孕了,肯定也是那次在乡下搞出来的结果,”既然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应该去她那儿商量一下以后的打算。想到这儿,他忽然变得冷静了,因为烦躁不安不仅无助于事情的解决,反而还会节外生枝。于是,他向厂里请了半天的假,便骑着车子找刘香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