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快到午夜的时候,阿芸才从外面回来,但是家里依然还亮着灯,义母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义母很不高兴地问:“你咋回来得这么晚?你和亚茹会有那么多的话儿要说?”
阿芸羞怯地回答:“因为聊得开心,所以就……忘记看时间了。”
义母又问:“你羞个啥?是不是又聊那个坏小子啦?”
阿芸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我,我怎么可能去聊他呢?我……我早就把他忘掉了!”
义母站起来,说:“忘了就好。赶紧收拾收拾床铺早点儿睡觉,这天都快要到黎明了。”
借着月光,阿芸在外面的公用水池洗漱完了,就回来上了床。她躺在妈妈的身旁,却怎么都睡不着,想起今晚发生的一切,她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和害臊。她想哭,又怕惊动已经睡下的母亲,而且自己也感到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没有力气。她恨阿文,也恨自己,特别是恨今晚不该去那个地方。当她把该恨的人和事都恨完了,眼泪也就扑簌簌流了下来,“咳——,以后我该怎么办?”她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如果阿文不要我了,——这……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她害怕往坏里想,因为她根本就承受不了这个接下来的后果,“他对我是真心的,怎么可能会;而且,他今晚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他一到美国就会想方设法地让我过去,何况我们都已发展到这份儿上了,我还有权利再怀疑他的话儿吗?”她看着外面的圆月,心里默默祷念着:“月亮老人,您可要为我们的爱情做一个见证啊!您可要保证阿文时时刻刻都想着我啊!假使他在美国把我忘记了,——哦,不,不!应该是‘一时忘记了’,您可千万别忘了提醒他啊!”她暗暗祈祷着,希望未来的生活能如她所愿。但是,月亮还是原来的月亮——苍白,充满诡异,如一张狡黠和冷漠的脸孔——即使有所不同,也仅仅是有了一层异样的云霭。
…………
早上起来,阿芸因为要去学校参加高中毕业典礼,就好好把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在班里,大家领到毕业证后,就和老师在一起座谈,照相;到了下午,毕业班的同学们就在各自的教室里搞联欢和互送小礼物。——阿芸一天的心情都是特别的好,等毕业典礼的各项活动都搞完了,她便蹦蹦跳跳地回家了。看见妈妈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就像小鸟似的跑过去。
“妈,我饿了。晚饭您怎么还没有做好?”
“现在才几点,你就嚷着要吃饭。咋啦,你是饿死鬼托生的?——觉得饿了,就先喝一碗水。”
“喝水?喝水能挡住饥?”阿芸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就和义母斗着嘴。
“咋不能。肚子又能知道个啥?即便把一块儿石头扔进去,它也不会吱一声的!”
“妈——,您看您说的,敢情您把我当成大灰狼了!不过,假使我是一只大灰狼,也是一只有智慧的大灰狼,——您看,您包的馄饨多像是一堆小石子儿呀!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现在就能把它都生吞了下去!”她不由分说地从灶台上的篦帘上捏起一枚包好的馄饨,假装想要放入口中的样子。
“哎呀——,你这孩子,咋就这么缺心眼儿呢?你还真是‘拖拉机加油——来劲了’吗?——赶紧到外面呆着去!你不来,我还能轻松点儿;来了,反倒给我添乱了!”义母失惊打怪地嚷嚷,倒把阿芸给逗乐了。
“好,好——,我出去,”阿芸放下手里的馄饨,“不过,您可别忘了:汤里不能放葱花!”
阿芸走到卧室里的桌子前,拿起桌子上的梳妆镜。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慢慢坐到椅子上,随后又将镜子放回到桌子上。她拆开早晨编好的双股大辫子,用梳子把原来编的辫子梳开了。当她把头发全都梳通后,就听到义母在客厅喊她:“吃饭啦——!都快傍晚了,还梳什么头呀!”阿芸慌忙应了一声,便用花手帕将头发临时扎成了马尾辫,随后便笑吟吟地走出来,“妈,您做的馄饨好香啊!”
“香了,就多吃点儿!——哦,对了,我听说区里要招工考试了。具体的时间我还不大清楚,赶明儿你自己也去打听一下。”
“嗯,知道了。”阿芸坐在客厅靠墙的位置,拿起小瓷匙,就准备吃瓷碗里的馄饨。
义母也坐下来一起吃。她说:“西头的老王还挺能行的,自己在家里组装了一台电视机,听说今晚就有很多的人都要去看。我还不知道电视机长得是啥样儿,所以我也打算过去瞧一瞧。——阿芸,如果你没啥事儿的话,跟着我也一起去?”
“我也没见过电视机。但是……今晚我还有其它的事儿嘞!”阿芸边吃,边说。
“又去找你的那个亚茹?——哎,你俩整天嘀嘀咕咕的,也不知有多少的话儿要说?——到底聊啥呢?是不是聊的都是蒲松龄的文章?——不过,阿芸呀,你现在都已经毕业了,以后可得把更多的心思都花在找工作上,而不是和亚茹在一起净说一些没有用的废话!”
“嗯,我都知道了!”阿芸很不乐意地应了一句。
阿芸吃完晚饭,进了卧室,就接着收拾自己的头发。一个小时后,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就扎在她标致的脑后头。她走进厨房,看见妈妈正在收拾碗筷,于是说:“妈,我要出去了。”
义母交代道:“没啥重要的事儿,就早点儿回来,别‘盲人聊天——(尽)瞎说’啦!”
阿芸应声出了门,便一路高高兴兴地向心中的那个小高地走去。她想:“阿文现在不知道正在那儿忙啥?等会儿他见到我,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是害臊、局促、内疚,还是急不可耐地想冲过来抱我……”想起今晚的见面,其实她心里也觉得有点儿异样:自从发生了昨天的事情,她就渴望想见到他;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心里反而会有很忐忑的感觉,她甚至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什么:总之,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用心平气和的神态进行交流了,而且平等的友谊关系也不复存在了。既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她就必须重新调整他们之间的接触方式。她想:“他见到我,会立刻抓住我的手吗?他会毫无顾忌地搂我的腰吗?此时天色尚早,如果被别人看见了,我又该怎么办呀?我能拒绝他的行为吗?如果我不拒绝他,说不定他还会有更亲昵的动作哩!”她用食指下意识触摸自己丰满的嘴唇,脸上也浮起两片热辣辣的羞晕。
经过矮墙之间的那个小铁门,她想:“这个小铁门为什么从来都不关上?是不是命运之神专门为我俩敞开的方便之门?”看见路边的三叶草,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切,“这个阿文呀,也真的是太笨了!如果让我找四叶草,我一定能找出一大堆的!你找不到,只能说明你没有毅力!为什么会找不到呢?既然有人能找到,你咋就找不到呢?——不行,我得和他约个时间一起来找,不信我们就找不到它!”其实“能找到”的想法,也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愿望而已,因为她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找到过四叶草。她想象他们在一起寻找着四叶草的情景,想象他憨态可掬的表情;当一想到他因为失望而表现出孩子般的懊恼时,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看你这个人有多笨呵!”她想象着她责怪阿文时的情景,并体会着自己责怪他的那种甜蜜感。她优雅地从沉思的低视中抬起头来,发现小湖旁却是空荡荡的,“他怎么没来?该不会是要和我捉迷藏吧!”她快步从杂草的蹊径中穿行,当她站在那个小土丘上、来回环视之后,她的心情便陡然凉了下来,“阿文,你怎么会没来?你怎么能……不守约呢?难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今天是我毕业典礼的日子’了吗?难道你妈又给你布置了一大堆繁琐的家务事儿?如果你早点儿把我介绍给你的父母,也许我还能过去帮一帮你哩;所以你忙前忙后抽不开身,完全都是你自找的麻烦!——哦,对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见你的父母?你不紧不慢的样子,简直都快要把我急死了!——不行,今晚见到你,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儿明明白白地给提出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呃?我已经都成了你的人,你居然还能像没事儿人似的沉得住气?”
现在的她可不像上学那会儿的她了,因为有了成人的体验,感觉自己也变得比以前成熟多了,至少她可以把阿文当成自己家的人来看;而他也让她有很了更多的担心,并让她像他的母亲一样的唠叨起来:她嫌他不够成熟,嫌他责任心不强,嫌他不会照顾自己的生活,嫌他总能让别人挑出一大堆的毛病,就因为他有很多方面都需要她来改变,因此她觉得自己以后的生活肯定会变得不那么简单。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西北风将灰绿的杂草吹得呼啦啦的响,一堵云墙如排山倒海般的向这边涌来,雷公电母就躲在云墙的后面不停地作祟,眼看一场疾风暴雨就要来了。她吓得赶紧走下土丘,并沿着来时的路开始疾步小跑。当她回头看到天空中有一朵明亮如石花菜形状的闪电时,就慌乱得几乎快要瘫倒了。她逆着风,迈开双腿,拼命一路地向前奔跑,两条粗黑的辫子高高飘扬在她的脑后;辫子与凌乱的头发渲染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迎风摇曳的风筝一样;而被风吹得快要倒伏的草垫,在广袤无际的土地上,犹如一片波涛汹涌的连绵海浪。她孤独地在这片海浪里奔跑,就像一只涉江而过、快濒于死亡的年轻角马,当她快步进入一排排屏障似的排房檐下时,疾速的雨点便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
她沿着房檐下向前疾跑,苗条的身材还是被骤雨浇得湿漉漉的。她冻得像筛糠一样的浑身发抖,不停地跨越有水洼的地方。忽然,有一个东西碰到她的脑门,而且被碰下来的东西也骨碌碌滚到雨地里了。她吃了一惊,本能地想往前继续奔跑,但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就倏忽钻到飞箭如蝗的雨幕里,并迅速猫腰将那个竹筐子捡了回来。她把筐子重新挂回到墙上的一个大钉子上,便双臂交叉地抱着肩膀一路朝前疾奔。她想:“今天咋这么倒霉!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出来。——阿文,不知道你怎么样?是不是在路上也被淋成落汤鸡了?”当她赶到家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落了锁。她打了几下喷嚏,然后掏出钥匙。进门后她就猜想母亲一定是到西头的老王家去看电视了,于是就提起雨伞,拿了雨披。她将雨披罩在身上,刚要出去,便看见她母亲撑着油布雨伞冲进来了。
“嚄——,这雨下得还真大呀!——哎,你不在家好好呆着,却要跑到外面去干啥?咋啦,在外面洗澡不花钱?”义母将有一个破洞的油布雨伞合起来,再将雨伞挂在门后的脸盆架上,接着便从门后钉的绳子上取下两条干毛巾。
“我看您不在家,正要出门去找人。——我这才是‘许了身子还挨嘴巴——(也)太冤枉’了吧!”
“我冤枉你?你瞅瞅,你瞅瞅,你看你身上都淋成啥样儿啦?——唉,还不赶快进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难道还要等着我帮你去换?”义母递给阿芸一条干毛巾,就用另一毛巾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阿芸接过毛巾,默默走到厨房去烧热水。
“阿芸,今晚你去哪儿了?”义母突然问。
“我……我去找亚茹了呀?”阿芸惊疑地回答。
“你骗人!——刚才我就是从亚茹那儿回来的。”
接着,俩人都沉默了。
“妈,我……我不是有意想骗您,这都是因为……”阿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理由。
“行了吧,骗就是骗,还有什么有意和无意之分?你的事情本来我是不该管的,但是我看你居然会变得这么傻!要是我再不管的话,恐怕就等于是害了你啦!”
“但……他是真心爱我的,而且您也应该相信:女儿的眼力不会——”
“你知道吗?那个坏小子今天上午就和家里的人坐飞机走啦!——我的傻孩子,到这会儿你咋还不开窍嘞!嗯——?”义母又恼又恨地叫了起来。
“啊,什……什么?”阿芸一下子惊呆了,手里的毛巾也腾地落到了地上,“他……他说他要一个星期才走的!他……为什么要欺骗我?”她带着颤抖的哭腔嘟囔着。
“你呀——,就是这么一个没心眼儿的人!——人家都把你卖掉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哩!”
阿芸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便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地上,脸色也变得煞白和可怕。她喜怒无常地重复道:“他骗我,我该怎么办?他骗我,我该怎么办?……”
义母发现了女儿的异常,赶忙跑过去盘问道:“阿芸,你咋啦?你可别再吓唬我了!”
“……他骗我,我该怎么办?他骗我,我该怎么办?……”阿芸依然癫癫痴痴地重复着,似乎自己的意识根本就没呆在脑袋里。
“阿芸,你到底咋啦?——我的阿芸,你可不能有个啥呀!如果你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的将来还能依靠谁啊!……”义母坐在女儿身旁痛哭起来。她不知道女儿为何会是这样的,但是看到女儿特别绝望的样子,她似乎感到了一丝的不安;而且这种不安是忧郁、沉滞和压抑的混合物,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后怕和可怖,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顿悴和绝望。
“妈妈,您说,有过一次,我会有吗?”阿芸突然梗咽地盯着义母问。
“什……什么?你……你说是什么一次有的?——你……说清楚点儿,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呢?”义母愣怔怔地看着女儿。
“我说,有过一次,我会不会有?”阿芸恐绝望地盯着她。
“你……你难道?……”
阿芸痛苦地点了点头,“是的!——妈妈,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哎呦,我的老天爷呀——!”义母竭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你咋就这么傻呀!这以后你还咋去见人嘞!我的傻姑奶奶啊……”义母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连左邻右舍都被惊住了。过了一会儿,义母忽然口角歪斜,流出涎水,整个人也浑然不觉地瘫倒在地上。
这一下可把阿芸给吓坏了,她哭喊着叫她的妈妈,看她妈妈并没有反应,便马上跑进卧室,拉开放药的小抽屉,取出一个小药瓶,然后从小瓶子里倒出几粒黑色的小药丸,接着就又跑回了客厅。她接了半杯温开水,就慌忙跪在义母的跟前。先把半杯水放在地上,再用右胳膊垫在义母僵直的脖颈下。她想把手里的药丸填到妈妈的口中,但是义母此时牙关紧咬,半个脸都扭着劲儿,因为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所以表情看上去就显得更加可怖。她见义母的嘴巴弄不开,就只得用手捏住义母的鼻翼,迫使义母把嘴巴张开。但是义母却挣扎着摇头颅,嘴角流出的涎液也沾到阿芸的胸襟上。此时她已顾不上恶心了,眼睛瞅着客厅墙上挂着的钟表,继续捏住义母的鼻翼。义母终于憋不住气,嘴巴陡然地张开了。
外面的风从门窗的缝隙钻进来,使本来就感觉到湿冷的身体更显的冷了。当小药丸快送到义母的口边时,她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小药丸随之也被抖到地上了。她又气又急又恼地大哭起来。
她想:“得赶紧找人帮忙,否则妈妈的命就保不住了!”她将妈妈的头慢慢放到地上铺的一条毛巾上,又从义母的脖颈下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胳膊,起身开了门,就往外面跑。她冒雨敲着左邻右舍的房门——万幸的是,有一家的门很快就打开了。王涛夫妇听说阿芸的母亲卒中发作,也顾不上拿自家的雨伞,便快步跑过来。阿芸又取了小药丸,王涛从厨房取来一根筷子,试图撬开病人已经咬死的牙关,但是病人好像对救援者的行为感到非常的生气,被人一番折腾后,便咳出一口难闻的秽气,人随即也晕了过去。王涛的妻子看到眼前的一幕,可能是有点儿害怕了;她把王涛拉到一边,小声嘀咕了几句,王涛便走到阿芸跟前,心情沉重地说:“阿芸,你妈的病,看起来还不轻啊,得赶紧叫医生过来看一看,拖久了,恐怕连神医来了都没用了!”阿芸吓得早就没了主意,一听说要去请医生,马上恍然悟道:“噢,我去!我现在就去!”她拭去眼泪,拿起雨伞,便一头冲进外面的雨幕中。
她迅速向西穿跑出排房,然后再沿着南北通向的大道一直向北边奔跑;但是路面坑坎,雨水汇聚的污水迅速冲刷着凹凸不平的路面,再加上沿路的电线杆子上高挂的白炽灯也不知道是何时瞎的火,所以一路上都是漆黑一片,泥泞湿滑,走起路来也显得非常的艰难和坎坷。风吹得路边的槐树叶哗啦啦作响,像是鬼哭狼嚎的聒噪声,这让不常走夜路的她感到更加的燋悚。她想:“这哪儿像是夏天的晚上?这哪儿是人走的道路?”她慌促地跑在路上,满脑子都是一阵阵混乱的景象,就在她无法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关注在脚下的时候,她的脚下突然一滑,她一屁股就坐到了泥地上,雨伞瞬间也被抛到了身边,随后又被风刮到十几步开外的排水沟里。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蹒跚而行——为了避免再次滑到,她不能再靠速度来抢时间了——走到沟渠旁,她弯腰抓住微微舞动的伞把——幸亏沟渠旁边有一排绿篱林带,林带中的冬青树的树枝刚巧勾住了雨伞的伞把,否则她真不知道一路回去会被浇得多么狼狈!
绿篱的西边,是一间长而宽的职工家属大礼堂;再向西,同样有一行冬青树密植的绿篱林带;挨着绿篱,有一条和这边一样的南北大道;再过去,又有一片平行排列的红砖排房——整个家属院的整体布局,实际上就是以大礼堂为中央,东西两边是一片排房的建筑群布局,俯视倒像是一直张开翅膀的巨鸟。东边的一片排房叫东村,西边的一片排房叫西村,阿芸的家属于东村,西村西面的围墙,其实就是前面提到的谢方文常坐着吹口琴的那道矮墙,而矮墙的西面,也就是他俩常常约会的那片荒芜之地。在大礼堂的南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刺槐树,如果在白天看这棵刺槐树,感觉树冠高大,花叶白绿相映,素洁典雅,犹如披头的仙女散发出的馥郁芳香。围着这棵刺槐树,有几间组成半个“工”字形的建筑物——这就是阿芸要去的地方,也是职工和家属们都离不开的家属院内的卫生所。
因为阿芸摔了一跤,她的后半个身子、双手和两条粗黑的辫子上全都沾上了稀泥,因此她不得不摸黑走在沟渠旁,用脖子夹着被风吹得来回摇晃的伞棍,双手在沟渠里洗了手和脸,然后再抓好伞把继续朝前跑。她又冷又饿又急又慌,湿透的衣裳贴在她的皮肤上,使她走起路来也感到有些费劲。快到卫生所的地面,是用青砖平铺的路,走起路来也觉得轻松起来,而且路边的路灯也使人的眼前变得豁然明亮。她大步流星地奔跑起来,看到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她便拼命地向那儿跑去。她迅速拍击有灯光溢出的木门,值班的医生闻声而动。阿芸还没合上伞,就猛地冲了进去。她哀哀地哭求道:“大夫,快去看看我妈吧!她卒中发作,可能快要不行啦!我求——求——您——啦——!”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舌尖颤动时发出的那种辅音,而且辅音是向喉管以及肺叶扩散开的,因此听起来就显得特别的凄惨。
女大夫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原来正在用棒针打一件粉红色的毛背心,一听说外面有急诊,就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然后挎上出诊箱,披上草绿色的油布雨衣,手拿电筒,跟着阿芸就去出诊了。
外面的雨依然噼里啪啦地下个不停,排水沟里的水像发了疯似的蛟龙,一直向北哗啦啦地湍流着,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地面,像冲涤着永远都洗不净的泥地,这恰好就应谶了阿芸此时的处境,因此在给出诊大夫引路的时候,她心里因为一直都泛着阵阵的心酸,因此在回来的路上,她一连摔了好几跤,以至于她有时不得不手脚并用的向前奔跑。在大夫手持的手电的灯柱里,可以清晰看到密麻麻斜仄的雨线,当手电的光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转来转去、忽大忽小的椭圆时,就好像有一条肥肥胖胖的电鳗在她们面前游来游去的。当这条电鳗独游到阿芸的家门口时,便在阿芸家窗户投射出来的灯光下倏地消失。女大夫一进门,把快速打开急诊箱,取出听诊器,并将听诊器的耳塞插进耳孔里,又将听诊器的听筒按在患者的胸口上。过来一会儿,女大夫拨开患者的眼皮,随后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阿芸知道母亲已经不行了,便发疯似的扑向母亲,嚎哭起来,“妈——!”她这一嗓门,像安静的夜空中打来的一声霹雳,让这个本该静谧的夜晚变得不再安静了,“妈妈呀——,您可不能抛下我不管啊!如果您觉得女儿有哪儿做得不对,您就狠狠地打我、踢我、骂我都可以呀!——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行,即便是让女儿跪在雨地里,女儿也毫无怨言!——我的生活是您给的,我的幸福也是您给的,难道您就不希望看到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不,不,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未来,所以我干脆就和您一起去了吧!”阿芸突然站起来,就要撞墙自尽,却被王涛媳妇和女大夫紧紧地拉住了。王涛媳妇劝道:“阿芸,你可不能想不开呀!如果你母亲在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会有这样的念头啊!既然她老人家已经仙游西天,逍遥快活去了,你干吗还要做她老人家都不能省心的事儿呢?”阿芸一想,王涛的媳妇说的有道理,也就打消了寻死的念头。但是,一想到义母为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在还没有享受过女儿的回报就撒手人寰了;一想到自己被生活无情地抛弃,从此成了痛苦无助的可怜人;一想到在这个浑沌的世界上,唯一对她真心的人却离她而去,心里难过得就无法抑制。她挣开双手,又扑到义母的怀里痛哭起来。在往常,要是妈妈看到她这样拥入怀里的样子,一定会紧紧地抱住她,并用温暖的手轻轻梳理她的秀发;会把她的脸儿紧紧贴在自己充满爱怜的胸口上,并尽情享受着慈笃的情感付出后的回报,但是今天的义母却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既没有一丝慈爱的笑容,也没有想要责备她的意思,仿佛她就是从地里刚挖出来的一尊石像,而这种冷冰冰的感觉,更加剧了她的痛苦和悲恨的程度,仿佛离开世界的并不是她的义母,而是永远被义母冷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