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难以为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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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〇二九 风雨中的小蜡烛

按照刘香芸说的新家地址,贺强敲开了农村一户院子的大门。门刚被拉开,一条棕色的大狼狗突然冲了出来,并对他狺狺地吠叫,他又赶紧躲到院门的外面。门大开后,一位四十多岁、身体微胖的女人出现了。她像是这里的房东。

女房东喝住大狼狗,然后问:“你找谁?”她边嗑瓜子,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贺强怯生生地从门后走出,“我找……刘香芸,——哦,是一个刚搬来的女人。”

“哦,在楼上,”女房东扭过身子,用手指了指楼上的一个方向,“喏,就是阳台上没晾衣服的那间屋子。她接着又问:“你是她的什么人?搬家的时候,好像就没见你来过。”

“呃,我是她的……”他找不出答案,就跳过这个问题,“因为平时忙得没空,所以今天才有时间过来。”

女房东又扭头往楼上看了一眼,然后神精兮兮地问:“她是老处女?还是独身寡妇?最近几个晚上,我从她的窗户上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还挺可怕的,——她该不会有啥毛病吧?”

他厌恶地问:“您……该不会有窥伺别人的习惯吧?”

“哪儿呀——,我怎么会是那样一种人?不过,我看她的模样还挺俊俏的,人却是病恹恹的一副可怜相,心里自然也就老惦记着她了!”

贺强走向挨着院墙的楼外的扶梯,然后拾级而上,到了二楼,看到走廊又窄又乱,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联系到刚才女房东对自己不友好的态度,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和屈辱,而这种感觉又让他觉得既不舒服,也不自在,“现在我该怎么办?她把我的生活全都搞乱了,而我却不能在她的面前有任何的怨言,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他觉得自己现在特别的委屈——结果事与愿违,自己还要不情愿地负起这样的责任,“见到她,我该说什么好?是恭喜我们弄出的那个孩子?还是感慨她现在的这个遭遇和处境?

他走近刘香芸的窗户,发现窗台和玻璃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而且有的窗格里的玻璃也少了一半儿。透过破缺玻璃的窗格,他看到刘香芸正坐在屋里靠右的一处位置,她的左臂以左膝为支点,向前耷拉着,右手托腮,脸上的表情也很痛苦。他轻咳了一声,隔着窗户喊她的名字;他见刘香芸没有反应,于是又喊了一声。

里面的刘香芸听到了,忙向窗户外瞥了一眼,见是贺强,便起身把房门打开了。

他忐忑不安地走进来。屋里的面积估计不到二十平米,由于这个楼的后面紧挨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因此挨着围墙的窗户基本就透不进丝毫的阳光,而且也使屋里显得又暗又冷,和外面相比,明显感觉到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的独立世界。一张单人床正位于那扇窗户下,而且床上还堆了很多的杂物——可能是女主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缘故。挨着门口、也就是靠着外面走廊的窗户下,有一张长桌子,桌子上面是切菜用的案板,案板上面有一个炒锅和一个烧水的锅,桌斗下面有一个用篦帘盖着的铁皮水桶——水桶像是盛水用的容器。位于桌子里面的位置有一个铁炉子,再靠里的墙角处,则码了很多的蜂窝煤,挨着蜂窝煤的前面则有一袋新鲜的蔬菜——像是从外面刚买回来的。房间的正中央,放了一张看似有些年头的小方桌。小方桌很矮,低过他的膝盖;小方桌上放了一块圆形的小蛋糕。

刘香芸坐在小方桌旁的小圆凳上,面容看上去既憔悴,又呆滞。她见贺强环视了房间,便对他说:“自从搬来以后,我还没时间拾掇床上的东西。”

“阿芸——,我……”贺强欲言又止,又觉得不能不说,“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了!看到你这里……是这样一种情景,我觉得……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罪人!”贺强带着哭腔向她忏悔,“但是最让我感到难过的还是,我……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

“你这是在可怜我吗?”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博得你对我的同情和怜悯!如果你真的能体恤我的苦楚,就不应该用这些没有用的话儿来敷衍我,而是诚心诚意地考虑我们当下的困难,尤其是考虑这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当然,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儿,并非是有要埋怨你的意思,因为这样就等于亵渎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爱情,也就等于说这个孩子并非就是我们相爱的结晶。现在一想起那段美好的时光,我仍能有甜蜜的幸福感,而这个孩子也像是一粒幸福的种子,在我的心里种下了,萌发了,而且还将要孕育出新的希望,”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起脸儿接着说,“既然这件极不寻常的事情已经在我们之间发生了,那就应该把它看成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儿,因此我买了一块儿小蛋糕。”

“怎么,你想留下这个孩子?我以为你……”贺强皱着眉头看着她。

“为什么不呢?随随便便就堕掉这个孩子,我们就等于种下了无法救赎的罪业!”

“但是,这孩子……我是说,”他还是想让她打消生孩子的念头,因为这本就不是能绕得开的话题,“我们怎么才能养活这个孩子?尤其是我们怎么去面对——”

“面对什么?面对你的家庭?”刘香芸非常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吧,我可不希望在这儿和你讨论这个问题!——难道我们见面就是为了争论这些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聊一些开心的话儿!——你看,”她指着小方桌上的小蛋糕,“为了营造这么好的气氛,我又是怎么努力做到的?——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也都是我毁了你本该是很美满的幸福家庭,所以你的心里可能一直都在想:‘你这个不要脸的坏女人,为什么要把你的欢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为什么要为了取悦于你而毁了我的名誉?’——可……这个坏女人的不幸又是拜谁所赐?是我吗?难道是我自己愿意堕落的吗?谁应该为我的过去负责?谁应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负责?——你可能会想:‘我有什么责任?男人玩女人不都是正常的吗?’这是现实给你的权利——”

“阿芸,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你为什么总喜欢把所有的男人都想象成这样?难道一次婚姻的经历就让你对所有的男人都失望了吗?你研究过宗教和哲学,应该知道‘天地媾精,阴阳布化,万物以生’(出自道教《太上老君内观经》)的道理吧?男人和女人从来都不存在谁统治谁的问题,只存在阴阳的和谐和统一。既然阴阳本来就是一物的两极,我们就不能把他们绝对分成……什么独立的你和独立的我的两个个体。你说男人决定女人的命运,但是女人又何尝不决定着男人的未来?”

“得了吧!”刘香芸知道和这种人争下去,只能让争论的话题变得越来越无趣,于是就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和你再说这些事儿了,因为我发现你根本就不想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看这样吧,在你来之前,我就把该买的菜都买好了,不如今天中午就在这儿做着吃吧。”她站起来,走到放案板的长桌子前,信手取了紫色的围裙,就帮贺强围在腰上。

“我……也要在这里吃?”他极不情愿地扭头问。

“咋啦,为了我们的孩子,难道就不能庆祝一下?”刘香芸在他后面系着围裙的裙带。

他一脸苦相,勉强一笑,“行,反正在哪儿吃……也都是吃。——那我就去切菜。”

“好吧。我去淘米。”

“怎么没有肉?”贺强在案板的四周找了一下。

“我已经吃素了,而且是长素(长素,指长年吃素食)。”

“长素?为什么?——哦,做素食,我可不怎么拿手。”

“好吧,那就让我自己来吧,”刘香芸从他腰上解下围裙,又系在自己的身上。贺强便根据刘香芸的意思打下手。

随着俩人热火朝天的忙碌,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番生机。间或有热油里放生菜的爆炒声,以及一浪浪涌出的油烟、热蒸汽和炒菜的香味儿,使整个房间都像是已经发动起来的火车头一样的热闹。两个人都沉醉在自己所想象的佳肴里,同时又将原始的生活材料以艺术的形式在一件件精美素雅的瓷盘上展现出来:土豆和鸡蛋,转眼间就成了鲜香酥脆的“椒盐肘子”;粉丝和面筋,也改头换面成了“素蚂蚁上树”的生动缩影;南豆腐在热油锅里高高兴兴地洗了个澡,又与菌类和水果搭配在一起,便有了“功德豆腐”的美名;更奇的还是藕粉、鸡蛋和木耳烹制的“鸳鸯海参”,如果你不亲自尝上一口,可能还以为这就是用海产八珍里的真海参做的;最后是一道汤,名字也挺很好听的——“清汤萝卜燕”,而且仅看这个看似清爽的菜色,就让人觉得雅儒了很多。

午间的饭菜全都准备齐了,刘香芸让贺强坐在小方凳上,自己舀来了两杯素酒。她快活地对他说:“吃素的人是不喝荤酒的,所以我就自己酿了一坛子素酒,也许火候不够,也不一定对口味,但是有了总比没有好吧?”然后她在自己的臀下垫了一个小杌子。她在蛋糕上插了一支红色的小蜡烛,又从小方桌上拾起火柴;将蛋糕里的蜡烛点燃,橘红色火焰便立刻照耀在两个人的脸上。在这间阴暗的房子里,灯芯的火焰虽不明丽,但也算是有一层微薄的喜悦充塞在他们之间。刘香芸闭目低眉,双手合十,似是默涌经文,又像祈愿立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对他说:“我们一起吹蜡烛吧。”接着,她就和他就一起将蜡烛吹灭。

“这样的时光多美妙啊!”她感慨道,“可谁又能知道像这样美妙的时光,会不会是我永远的渴求?生命的激情在冷却,欢乐的鼓舞在退潮,如果这仅仅是未来的一个记忆,就把它酿成淡淡的苦酒吧!不要急于饮醉,也不要瞬间化为乌有遗憾,而是轻轻沾在期待的红唇上,让落入渴望中的每一滴愁怨,都挥发出记忆中一丝充溢的快慰。伤心是迷蒙的梦雨,前方是混沌不明的行程,如果忧伤变得愈来愈沉重了,我也只能用疲惫的手,抚摸空虚亡谓的欢乐,”她右手持杯,刚想一口饮下,忽又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贺强回头看了看靠着走廊的窗户,然后蹲在她的身旁,并且握住她的纤纤细手。她猛然将他的手掀开,把手里的半杯素酒一饮而尽,接着又悲戚戚地吟道:“欢乐是光明的神像,是狂风中飘摇的烛光,亦如我心中的幻想和憧憬,在黑暗中熄灭。”她站起来,背着他,又舀了一杯,然后坐到原位上,轻呷了一口,脸上便依稀有了玫瑰花的红晕,“唉,我多么想脱离生命奔跑的轨道啊!”她仰起脸庞,叹了口气,泪水也从眼角滚落下来。她将杯里的酒再次饮尽,又用湿润和略有微醺的眼睛瞅着贺强,意思是想让他说说他此时的想法。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贺强慌张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我觉得,你……有许多想法可能都是可怕的,甚至有些话儿又是荒唐的。——阿芸,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可我……何尝不是这样的?为了今后的打算,我日日夜夜绞尽脑汁,所以我过的日子也并非容易!——这话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不过这没关系,因为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我们以后该怎么生活?怎么才能延续像我们刚才在一起烹饪时的那种快乐?——有时我也在想:‘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仅仅满足生活上的简单需要,还是使精神世界变得更丰富多彩?有时我还挺羡慕那些无牵无挂的道士嘞,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布袜青鞋,但是精神上毫无牵挂,轻松得就像羽毛一样!——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我有要遁迹黄冠(遁迹黄冠,指避开尘世而做道士)的意思,因为我受不了道院的清苦,所以我仍然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庸之辈——”

“好了,我们还是一起来吃蛋糕吧。”刘香芸拭去眼泪,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看,这一桌的菜全都凉了!”为了能缓和彼此之间的气氛,她佯装轻松地笑了笑。

吃完午饭,俩人收拾好了家什,又喝了茶。贺强握住她的手,动情地说:“即使我不在这里,但我的心是离不开你的!分离也仅仅是我们无奈的选择;但我发誓,——喔,是预感,预感这样的分离很快就会结束。虽然我说不清这种预感的缘由和道理,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永远地依偎在一起;但是……”他突然低头沉默,可能是想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但又怕她听了会很不高兴,因此他的思绪很快又陷入迷茫和困顿之中。——可是,她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她的左手捂在他僵劲的手背上,若有所思地说:“我相信你的话儿,因为我们前世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因,所以也一定会有这样的果。关于孩子的事,你也不用多操心啦!如果有良心的活,你就多跑来看一看他,这也算是你这个当父亲的尽到了责任。至于经济方面,我这边儿的问题还不大。以前我的生活习惯就是省吃俭用,不铺张浪费,所以即使一两年内不出去工作,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只要你常常能来看我……”她眼圈一红,话就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