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再回到上述小插曲之前的那段情景吧:
接近黄昏的时候,张贵财就从市场上买回来了一块儿磨刀石,和一只大公鸡,把叽叽咯咯乱叫、捆着脚的大公鸡丢到客厅旁边的柴房里,他便去忙别的事儿。大黄狗走到院子门口,然后趴在地上朝外张望,脸上却明显有了困顿的倦意。它张大嘴巴,打了一个上下颌错位的哈欠,然后又用一只爪子上下搔挠自己的鼻子。可能它发现耳根下面也有点儿痒,于是就蜷曲长腰,卧在地上,然后再用后爪向前直直地伸了过来,并准确拨拉着那片闹心的地方。放下后爪,它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情形,又抬头望了望楼上的状况,发现楼上的几户人家都安静下来,这让它忽然有了几分很无聊的感觉。它莫名其妙地对着天空“汪汪”了两声,就慢悠悠地爬起来,然后走进院子,走到盛放狗食的搪瓷盆旁边。它低头嗅了几下,又回头向主人的屋子里看了看,觉得今天主人的表现似乎有点儿反常。按照它以往的经验,如果主人抓回来一只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好多的骨头供它享用;对于它来讲,这是既兴奋又令它陶醉和回味的时刻——用牙齿咬碎骨骼,用敏感的舌头吸吮香腻可口的骨髓汁液——不过美好的享受通常都很难达到它预期的目标,没有被美味撑开的肚皮也令它遗憾,当兴奋的余烬被失落取代以后,它心中的空虚就像沙漠一样的清寂和荒凉。它慢慢走到男主人的身旁,用摇尾乞怜的动作想争取到一次可以朵颐的机会。它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甚至还在地上打着滚,以此博取主人的同情和欢心。后来男主人看出它的心思,就把餐桌上放的一碗剩饭,一股脑倾倒到盛放狗食的搪瓷盆里。它看到这些已经是不再爱吃的食物,对吃的激情和欲望也一下子跌到了低谷。
一会儿它嗅到那只鸡的鲜美滋味,这才发现男主人推开了放活鸡的柴房门。男主人蹲在地上,麻利地将鸡脖子反扭过来,左手便将鸡头和鸡翅根牢牢掐住。鸡似乎已经预感到大祸临头了,就在他的手里拼命地挣扎和惨叫。男主人用腾出来的右手轻松拔光了鸡脖子上的绒毛,然后抓起地上一把菜刀,就在鸡脖子上抹了一刀。大黄狗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被惊呆了,它想转身离开;刚走到院子中央,那只刚被宰杀的鸡却被男主人扑楞楞丢到了它的身旁,大黄狗随即便跑开了。过了一会儿,女主人拎着一大壶冒热气的开水从客厅走来,又把开水放在离鸡约一步之遥的地方;男主人从灶房拿了一个大铝盆,也兴冲冲走到那只鸡的跟前。男主人对准公鸡踢了一脚,意思是想看看公鸡还有没有生命的迹象。谁知公鸡竟然一跃而起,扑扇扇站起来了。男主人大吃一惊,在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公鸡已经在院子里的地上来回奔跑了。原来这只鸡的颈部流出来的血,大部分都是从皮下的血管流出的,气管并没有被割断,当粘稠的血浆将破损的血管模糊成一片的时候,血浆中的凝血酶便创造了这次非常意外的奇迹。大黄狗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它狺狺叫了几声,便“嗖”的一下跑向客厅。要是在往常,它肯定不会表现得那么懦弱,不管是活鸡还是死鸡,它都有对付鸡的常识和经验,但是今天的情况却有点儿意外,而且这种意外似乎又告诉它:这只鸡是不同凡响的鸡,所以它可不能掉以轻心。也正是由于在这只鸡的身上有了如此费解的谜团,大黄狗本能感到似乎有一种危险正悄悄地向自己逼近,这就是它突然感到害怕的一个原因。女主人闻讯赶来,和丈夫一起躬着身子,张开手臂,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咯咯”叫的公鸡逼笼过去。公鸡似乎也想和这两个人开一个玩笑,在两个主人快要捉住它的时候,公鸡突然跃了起来,然后拍打着翅膀,从他们的肩头上飞了过去。
“啊,死鸡也会飞?”张贵财诧异地叫嚷,“难道灵魂还没有离开它的身体?”他一边嘟囔,一边从墙角拾起一只正在晾晒的鞋子,然后使劲地向那只鸡抛了过去。鸡看到有东西抛来,慌忙又是一跃。张贵财乐了,“哈嘿,真没想到死鸡反而变得轻飘起来!你说,谁还能想到我们正跟一只死鸡搏斗哩!”张贵财把另外一只鞋子也丢过去。女主人看到丈夫扔的都是自己的鞋,便生气地骂道:“你咋不扔你的鞋嘞?你看,你杀一只鸡,竟然闹出那么大的洋相;赶明儿杀驴,摸不着驴爬起来还伸着脖子和你吵架哩!”
他俩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抓住受了惊吓的鸡,然后男主人就在院子的中央,用菜刀活生生地把鸡脖子斩断了。
大黄狗愣愣怔怔地看着院子里的鸡头,它的头也像打摆子似的上下快速地点动着,喉咙里也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欲吠又止的哼哼声;过了一会儿,它跑到男主人的跟前,低头哈腰地做出各种亲昵的动作。男主人正为热水里烫过的鸡拔着鸡毛,看到大黄狗,就用手在它的头上快速地捋了两把,然后说:“去,到那边去玩!一会儿你就有机会打牙祭了。”大黄狗殷殷仰起头,用长长地舌头舔了主人的脏手,便垂着尾巴走开了。
夜幕悄悄降临了,楼下和楼上的灯光也纷纷亮起来。炖鸡的香味儿扑鼻而来,过了没多久,女主人便从柴房走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大堆红白相盈的鸡架、鸡脖子和鸡头之类的杂碎。她把东西丢到盛狗食的小盆子里,便对大黄狗吆喝道:“过来吃吧,吃饱了,也好美美地睡上一觉。”
女主人走后,大黄狗摇着尾巴走过来。看到一大堆鸡杂碎,它忽然伏下身子,围着它的美食便腾跃起来。它围着狗盆东闪西挪,似乎是在演练自己的捕猎本领,亦或是为猎物举行的祭奠跳的一种舞,而且还向狗盆露出狰狞可畏的面孔。正当它喘着粗气,瞅着鸡杂碎左跳右闪的时候,忽然它像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来,然后就猛地扑向狗盆,并用尖牙利齿死死咬住了一块儿鸡架。鸡头和其它杂碎纷纷落肚以后,它就觉得有点儿困了,于是呲牙咧嘴地打了一个呵欠,便溜到狗舍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楼上的房客因为要出去,便发现大黄狗一动不动地趴在二楼楼道口的地面上。起初他还以为狗在睡觉,看到狗的毛色灰暗,身体似乎也有点儿僵硬,便马上警觉起来。他用脚尖推了推大黄狗的身体,感觉没一点儿反应,又用力踢了踢它的肚子,它的身下便立刻流出很多的血水。他吓得赶紧跑下楼,然后急促地拍着房东的门板,“房东,房东,你们醒醒,你们的大黄狗出事儿啦!”
不一会儿,房东的房间亮起了灯,随后就有一阵慌乱的声音,再接着,房东的两扇门都被打开了,“你……你说什么?”张贵财慌里慌张地穿衣服,“你……说我们家的大黄狗怎么啦?”
“你快上楼去看看吧!它就趴在楼上的楼梯口上,而且地上还流了好多的血。——你们家的狗,好像已经没气了!”发现的人慌慌张张地对贵财说。
两位房东顿时被唬得两眼呆直,双腿发软。他俩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忙着穿衣裳。忽然,女房东“哎哟”一声,便一屁股坐到楼下楼梯口的地上。
“你怎么了?”张贵财在楼梯中央回头恶狠狠地问。
“我……我的脚崴了!”女房东可怜巴巴地望着上面的丈夫。
“你看你,”张贵财气咻咻地嘟囔,“该帮忙的时候,你就给我添乱;该出力的时候,你就扯人家的后腿,难道你是天上下凡的笤帚星?”随后便气嘟嘟地上楼了。
女房东被呛得是一肚子的火,看见好多房客都陆续从房间跑出来,就把要骂的话儿都咽回去。她扶着楼梯扶手,艰难地朝上走。忽然,她听到丈夫在上面大叫,接着就是愤怒的骂声:“是哪位兔崽子干的好事儿?是谁?是谁!有本事你就给老子滚出来,也好让老子看看你到底长了几个脑袋瓜子!”随后他又趴在阳台的腰栏上,气急败坏地朝下喊,“老婆子,快点儿上来!忠实于我们的好朋友已经死掉了,你居然还能慢腾腾地在下面磨蹭!你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和良知啦?”
“别喊啦,死老头子!”女房东一下子动了真气,“一大早就像驴叫似的瞎嚷嚷,连恶鬼都要被你嚷嚷醒了!”她一瘸一拐地爬到楼上,看见很多人正围着狗的尸体大声的议论,还有两个淘气的小孩子正兴奋地在家长们的缝隙间钻来钻去,跑东跑西,似乎很乐意有这样意外的场面。
“这也太残忍了!这简直就是兽类的行为!”有人愤慨地骂道。
“今天杀狗,明天摸不准还会杀人!——房东,我看,咱还是报警吧,也让派出所的人来查一查,否则这院子里谁还敢再呆下去?”
“这恐怕不成吧。你想想,现在连杀人的案子都来不及破,谁还会理会这样的小事儿!”
“人的命是命,狗的命就不是命?现在不是说要尊重生命嘛,没准就会有人来管这方面的工作。”
“算了吧!要知道,人是唯一会说谎的动物;人的话,你也能信?”
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似乎把狗死了的事情已经撇到一边了。
张贵财的老婆费力走到狗的跟前,看到狗是这样躺在地上的,便忍不住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大黄狗啊,你死的咋这么惨呀!是哪个缺……德加混账的王八蛋,把你偷偷送到西天去的!如果你还有一口气,就赶快告诉我,到底是那个混小子干的好事儿,也好让老娘替你报这个仇呀!……”
“这还用问?”张贵财不耐烦地嚷道,“这么长的一道口子,一看就知道凶器是一把长刀,所以谁有这样的刀,谁就应该是杀狗的人!”
有人皱着眉头推测:“你的意思是说:凶器是一把长刀?可这个人拿这玩意干啥?难道就是为了杀这条狗?如果他还有其它的图谋,那么我们还真应该去报警,说不定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哩!”
“是呀,是呀!”张贵财的妻子连忙附和。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我们再掂量一下,”提议报警的人接着分析,“如果我们报警说‘有一只狗被人杀了’,派出所的人肯定会认为这是无足轻重的民事案件,因为狗是人的财产,所以这个案件就不是刑事案件,那么谁会为一件民事案件大动干戈?如果作为民事案件去申请处理,说不定又会耽搁好长时间,可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凶手恐怕早就把凶器拿出去销毁或者藏匿。要让派出所的人重视这里发生的案件,我们也只能以‘有人用非法藏匿的武器,把这只狗活活砍死’这样的理由,因为这个理由可以让他们联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这不是普通的民事案件,而且还潜伏了另一宗可能发生的血案,——你说,像这样有致命凶器的案件,他们敢掉以轻心吗?”
“是呀,是呀!一件事情有两种解释,就看哪种解释的实际效果会更好!”有人随声附合。
“但是,非法藏匿的武器又在哪儿呢?”分析的人继续鼓噪,“从狗身上这道笔直的血沟来看,虽然能感觉到那把非法利器是客观存在的,如果单从法律的角度上讲,一切猜想,或者一切假说,又会被认为是神经病的谵言,或者呓语,因为法律是要让证据变成一个诉求者:总之,没有证据,就等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张贵财担心地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让杀狗的人继续磨砺无畏的钢刀吧?”
“不,”分析的人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想:如何才能做到在警方到来之前,就不让这把凶器从这儿消失?”
“这很容易,在警察还没来之前,我们就不要让院子里的任何人走出这个大门,”有人高声提议道。
“这怎么能行!我今天还有一笔生意要去谈哩!”有人开始反对。
“你那叫啥生意!也就是拎几只死耗子,到处招摇撞骗而已。”
“你看你这个人咋说的话儿?——我这也是迫于无奈才这么说的!如果我不替你们这些悠闲的人消灭鼠害,将来还摸不定是谁的天下嘞!”
张贵财无意于卖鼠药的喋喋不休,他悄悄和刚才爱分析的小伙子低语了几句,那个小伙子就侧过脸,诡异地看了徐峰房间的窗户。这个小伙子憋着嘴巴,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蹑手蹑脚地朝楼下走去。张贵财看着那个小伙子离开了,就对愁眉苦脸的妻子说:“你在这儿招呼着点儿!可别让人破坏了案发现场。——我就在楼下。和那个小伙子说点儿正经事儿,”随后他就尾随那个小伙子也下了楼。
在楼下,小伙子掏出一支烟,轻巧地衔在嘴唇间,然后摸出打火机,把香烟点燃。他徐徐喷出一口烟雾,随后附耳道:“他在房间里吗?”
“在,而且我还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因为昨天我们才收过他的房租。”
小伙子忽然恶狠狠地说:“我看这个人早就不顺眼了!——上一次为了抢水龙头,他就说要剁了我,联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他就是那个杀狗的凶手!——不行,我这就到派出所报案,否则他的下一个目标有可能就是我了。”
“你先别急,”张贵财立刻叫住了他,“咱们还是先看看他在不在家。”
“你不是说昨天才收了他的房租?”
“是呀,收房租,是没有错,如果杀狗的凶手就是他,也难保他昨晚不偷偷溜走吧?你想一想:我们这么久都没听见他屋里有动静,说不定是他心虚不敢出来,也摸不准他早就逃走了呢?”
“要是这样的话,我倒有个绝好的主意,”小伙子把没抽几口的香烟狠狠地扔到地上,然后用脚尖把香烟踩碎,“你就找一个收电费的借口,再去敲敲他的门,看他到底有没有反应。”
“这可不成吧?——我的狗刚被人杀死,我咋会有心情动这个念头!这样一来,不就等于是让他怀疑我的用意了吗?——这样不成,他可是随时都能杀人的危险人物啊!”
就在他俩苦思冥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辆拉着警笛的警车人驶来了,接着就是关车门的声音,随后就有人敲着院门外的门环。
“谁……谁呀!——”张贵财战战兢兢地问。
“是我。派出所的。快点儿开门!”门外的警察不耐烦地命令。
张贵财和对面的小伙子面面相觑。
张贵财忙朝院门口走去,“来啦!我……我这就开门。”
反锁的门很快被打开了,有四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蜂拥而入。
“谁是徐峰?”领头的警官严厉地问。
“咋……咋了?这到底发生啥事儿啦?”
“我们是派出所的,你是这里的什么人?”警官拿出自己的证件,晃了一下。
“为……为了一条狗,你们就要把他抓走?”男房东看到这么大的阵势,突然就害怕起来,“哦,我就是这里的房东,我——”
“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快说,徐峰住的是哪个房间?”
“哦,就……就在楼上。——哦,我……我给你们带路,”房东哆嗦地扶着楼梯扶手向楼上爬。
“这狗……是怎么回事儿?”警官发现了楼道上的死狗。
女房东站起来,哭诉:“不……不知昨晚是被谁害死的!——警官,我们报案,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警官没有理会她,而是对手下的人吩咐道:“用警戒线把这只狗围起来,”便跟着张贵财来到徐峰的房门前。有两名警员踹门而入,所有的警员就一窝蜂似的冲了进去。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徐峰的叫声:“啊——,哎哟!我犯什么法了?你们为什么抓我!——松开!快点儿松开!”
“把这把刀包起来带走!再看看还有没有其它可疑的东西,”领头的警察对手下的人命令着,“还有他的衣服。”
女房东站在门外,不解地问:“不……不就是一条狗吗,犯不上要搞那么大的动静吧?”
警官轰赶外面围观的人,“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儿!都各回各的房间去!”
徐峰被反拷双手,推了出来。由于伤口处一阵钻心的疼,他也无暇顾及为自己争辩了。挣扎是很有限度的挣扎,他脸部的肌肉也扭曲得看不出是原来的他了。
警察把疑犯推上警车,拉响警笛,一路呼啸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