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难以为继的爱
18979700000033

第33章 〇三三 赶走房客的计划

徐峰很快就出院了。他不想跟父亲呆在一起,虽然他们之间也仅仅仅相隔了几个房间,,即使是如此,他的心里也觉得非常压抑。

他走出医院,尽情地呼吸清晨的空气。他想:“幸运之神有时也会突然爱上原来他并不喜欢的人,她是天使吗?是天使,那就好了!如果她眷顾的还有我的母亲,那就更好了!”他忽然想起母亲,脚下便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

他的左手臂还有缝合的伤口,为了避免再次崩裂,他需要用适中的步伐走回他的那个小窝。他忘了他的父亲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即使脑海里偶然浮现父亲的病容,他也是略带嘲弄和厌恶的心态去看待他的。他恨自己的父亲,即使他父亲曾经帮助过他,也改变不了他对他的态度,因为他对他父亲的仇恨不仅局限于他和父亲的嫌隙,还有他父亲对他母亲犯下的罪恶,——这也是他们之间永远都无法弥合的一道裂罅。

当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就坐在那个简易的铁架子床上愣怔怔地发呆。忽然他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把亮铮铮的钢刀,然后就在空气中疯狂地挥舞着。刀光夹杂着呼呼的冷风和寒光,像一条游刃滚动的电龙,在他的身边挽出无数条瞬息万变的一团光影。当他的恶气快发泄完了,就又来了一个下蹲式的动作,然后愤然把刀砍在破桌子的棱边上,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敲他的门了。

“小伙子,该缴房租啦!”女房东在门外轻声地喊。

徐峰忙用身体挡住那把刀,伤口处隐隐作痛,他又看了受伤胳膊上的伤口处,便后悔没听医生的叮嘱。他从裤子口袋摸出钱包。从钱包里面抽出纸钱后,便拉开门,厌恶地说:“给吧。——收钱你还挺积极的。”

女房东嘻嘻笑道:“不积极,我们就该饿死了。”

徐峰调侃道:“如果你能饿死,我早就和阎王爷是一家人了。”

“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咋能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儿?——六十五块钱的房租,还有六块钱的电费,一共是……七十一块。”她顺手接过徐峰递过来的钱,“你等一下,我到下面去给你取零钱,”女房东转身下了楼梯。不一会儿,她拿来给他的零钱。

“哦,”女房东举手拍额,“刚才我忘记告诉你了,昨天派出所的人来查身份证,看你不在,就让我捎话给你,说是明天他们还会过来,所以最好让你呆在家里先别出去。”

徐峰很不高兴地说:“为了等他们,我得一整天都得泡在这儿!——我想出去吃饭,又该如何?”

“这我……就管不着了,”女房东俏皮地耸了一下肩,“反正我只负责把他们的话儿给你传到。你想想,那些人是你能惹得起的?如果他们觉得你没把他们的吩咐当一回事儿,恐怕他们就会三天两头地找你的麻烦。难道过平静的日子不好吗?所以你最好还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否则就等于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徐峰不想跟房东唠叨,转身回了房间。女房东盯着他转身的背影,不怀好意地朝屋里瞅了一眼;就在她转身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房间里的桌子上好像有一件金属制品在熠熠闪光。当她想回头再看一看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徐峰却把门给关上了。

女房东心存疑窦地下了楼,看见她老公正在院子中央的阳光下给大黄狗喂食,于是就对丈夫招手道:“喂!——老头子,你进来,你进来一下!”男房东听到后,就像猴子似的跟到卧室。

男房东问:“啥事儿?你又看到啥幺蛾子啦?——你呀,没事的时候,就扯人家的闲篇,真是‘蚂蚁的腿,蜜蜂的嘴——闲不住’呵!”

女房东生气地回敬道:“行啦,行啦!你看你都说的是啥话儿?——我是闲不住,我若是能闲住的话,那就好喽!可问题是,我想闲,能闲得下来?”

“你说吧,是啥事儿又让你闲不住了?”

“你猜,我刚才在他那儿又看到啥啦?”她睁大眼睛,盯着他。

“我不猜。你问的问题,连鬼都能惊得目瞪口呆。你要说,就赶紧说,别再装什么……‘诸葛亮焚香操琴——故弄玄虚’了!”男房东显然有点儿不耐烦,“你没看见我现在还在忙吗?”他想往外走,女房东又把他喊住:“别走!难道……狗比我还要有吸引力?如果你喜欢狗的程度超过了我,那么你每天晚上就和狗去睡觉吧!你就天天让狗给你做吃做喝、甚至买菜、做饭、洗锅、洗碗,如果可以的话,你还可以让它为你生儿育女!”

“行啦——!”他无法再忍受她的唠叨,“你看你都说了一些啥?我不就……给狗喂了点儿吃的!——哦,连这你都要妒忌?如果是这个样的话,赶明儿我就真给你带回来一个小女人,那你还不气得要翻到天上了?本来你把你想说的早说出来不就得了,还非要让我猜呀猜呀地猜!如果每天都是这样的开场白,你干脆就把我变成小人吃了算了,这样我就能像孙悟空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看个究竟。”

“你看你这个人都是咋说的?我给你点儿幽默,你就受不了,——哦,你想讨小老婆啦?现在就嫌我老啦?你看看你的那个猢狲样儿,有那个瞎了眼的女人能看上你?除非像我不会挑剔的人能和你过在一起。哦,现在你就知道嫌弃人了!当初追我的时候你可怜戚戚的样子都跑到哪儿去了?要不是我这个人眼低手高、不讲什么女貌郎才,谁稀罕和你这样的人会凑合在一起?”女房东声音变得有点儿高了,这让男房东有点儿受不了了。他忍气吞声,苦煎着脸儿,随后又气嘟嘟地对她说:“行啦,行啦!就算我刚才放了几个狗臭屁,行不?——我想走,也不过是逗逗你而已,你看你咋就开不起玩笑?——你刚才说我不幽默,其实是你自己不幽默,你想想,啥事儿不都要讲个礼尚往来吗?如果我对你的话儿压根儿就没有兴趣,我就不会跟在你屁股后面来到这儿了。你看,我对狗好了你就不愿意,其实这样的男人才值得你骄傲哩!”

“啥——?你爱狗,我还应该骄傲?我的地位竟不如狗?——你以为我的脑壳里装的都是包谷面糊糊糨子?”女房东气得快要跳起来了。

“你看,你这人的脾气咋就像天天吃火药吃出来的!——我几时说你不如狗啦?”他急忙打断老婆的话,“说你不如狗,不就等于是在骂你吗?如果有哪个人敢这样对你说,我就拼了老命也要为你挣回这个面子!你想想,如果那个人是我,不等于是我在跟我自己拼命吗?这等于是什么?这等于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等于是不珍惜生命的自杀行为!——”

“行啦,行啦!你再别跟我贫嘴了!你会自杀?你要是能自杀,连狗都会说人话了!”她不客气地讥嘲他,仿佛动了真气似的。

他并不理会她的调侃,而是喋喋不休地耍他的巧舌头,“你别以为狗不会说话就什么都不知道。常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狗心就不是肉长的?如果我们也懂狗的话,也许还会被狗的好多想法感动了哩!比如说,如果我们请一个人来替我们看家护院,这个人可能会抱怨我们家为他准备的饮食,会消极怠工,会因为我们付给他的钱太少而偷奸耍滑,但狗却不会。如果这个人能像狗一样的忠于自己的职守,你一定会为他的这种精神所感动;如果狗是这么杰出的动物,我们对它却不会有丝毫的感动,这样说来,反而是我们人类太不懂得世故人情了!”

“你看你说的都是啥话?你最好一边呆着去吧!——拿狗来影射人,我看你的嘴巴现在是越来越毒了!——你说你不让狗看家护院,那你让它干啥?如果它这也不干,那也不干,它不早就成了餐桌上的一顿美餐啦!——算了!我们还是别再提狗的事儿了,现在就说一说我刚才想说的事情吧!”她走到卧室的窗户前,把敞开的两扇窗户都关上了,然后把他拉到床边,坐下。她用手罩着自己的嘴巴,轻声地说:“我上楼收房租的时候,好像又看到那把刀了!刚才在我快走到他的门前,我就突然听到‘磕喳’一声响。但我敢肯定,那就是刀砍在木头上的声音。后来在我转身将要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把刀好像就卡在桌子檐上。”她弯着腰,瞪着眼,没头没脑地诉说着。

“你……你说的是楼上的谁?不会每户都有一把刀吧?”

“就……就是那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小伙子呗。他好像身上还有了外伤,而且还缠了好多的白纱布!——你说,他会不会杀了人才跑回来的,昨天他可一直都没有在家啊!”

“你说他身上有外伤?”他吃惊地看着她,“你看,你这个人咋就这么没成色哩!这么大的一件事儿,居然还有耐心隐瞒到现在?”

“你……咋这么不讲理哩!”她气得站起来,而且双手叉腰,“我——”

“嘘——!”他将食指架在自己的嘴唇上,“如果他杀过人,就不会在乎再多杀两个。难道你想把楼上的人引到这里?”他用齿耙一样的手指,向后理着乱糟糟的头发,而后又对他的老婆说:“我看,我们还是想办法让他搬走吧!”

“看你说的有多轻巧!——哦,你让他搬,他就搬啦?他咋就恁听你的话儿?我看,我们还是去报告派出所吧,让他们把他抓走,这样也能一了百了。”

“这样可不行!”他坚决反对,“一是,派出所如果要让我们拿证据,我们拿什么证明他杀过人?如果你拿不出证据,这不等于是诬告吗?即使你看见他有一把刀,但那也是‘好像’,而不是‘完全肯定’,这不等于是啥问题都没有吗?二是,我们就这么……把他得罪了,谁知道哪天他会豁出命来干傻事儿?到了那时,为了提防他的怨恨,可能比防贼还要困难哩!——还是古人说的好: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我看我们还是小心提防为妙,要知道,这种人在外面通常都会有很多的猪朋狗友,一旦他们知道是我们背后搬了他的楦头,那我们走夜路的时候,恐怕都要防范劈头盖脸的黑砖头喽!”

女房东一听,就害怕了,“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留下这个祸害造耗人吧?今儿经你这么一说,也许晚上我都不敢睡觉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她摇着丈夫的胳膊,低声叫喊,“你可别老是皱着个眉头不说话呀!快给我们出个主意,想想办法!”

“你看你这个人咋就是手榴弹的脾气,一拉就火?”男房东蹭地站起来,“你就不能坐在床上消停一会儿?着急就能有办法啦!——哦,我不思考,我能皱眉头吗?你以为皱眉头能增加好脸相,让你为我再荡漾一回暧昧的春心?”

“你看你这个人说话咋那么没正经哩!我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有啥春心?”她的脸陡然红了起来,“现在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打趣我!”

“我想,我们干脆就这么办吧!就说……咱儿子要回来——”

“啥——?你让咱儿子现在回来——?”她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拜托你能不能把我的话儿听完了再说,好不好——!你知道我要说的是啥事儿吗?这不过是找的一个借口而已!如果你不找一个借口糊弄他,你又怎么可能让他搬出去?”他生气地叫喊,似乎再也受不了妻子的愚蠢了。

“但是我今天……才收了他的房租,总不能当天收了钱,当天就撵人家走吧?”

“哦,你不说,我倒把这茬子事儿给忘了!”他再次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那就这样吧,”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妻子,“我们干脆把大黄狗杀喽!”

“啥——?”她蓦地从床上弹起来,“你……你再说一遍?你说……你要把咱家的大黄狗杀了?”

“是的!”他坚定地回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实现我们的心愿。”

不知是什么时候,大黄狗摇着尾巴跑进来了。在两个主人的脚下嗅了嗅,便腾地立起身子,两只狗爪子搭在男主人的膝上。男主人用手捋了捋它的毛发,接着就把它往外一推,“去——!到外面去吧!”狗委屈地哼了两声,就垂着尾巴出去了。

“你说,你想把我们大黄狗杀喽?”女房东依然不相信丈夫说的话,“可……这和赶走楼上的人,有什么关系?而且仅仅要把他赶出去,就把我们的大黄狗杀咯?这个方法是不是有点儿太缺德啦?”她无法接受这么残酷的方式。

“你想想看,”他开始做他妻子的工作,“我们是主人,而狗呢,就相当于我们的臣子。现在它的主人有危险了,做臣子的是不是就应该挺身而出?如果他这样做了,它就是我们家的一等忠臣,也不枉我们辛苦养育了它一场;如果我们有了三长两短,它在我们面前就成了罪人,既然它是罪人,那么它是不是也应该以死谢罪呢?想一想这样的道理,它是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杀了大黄狗,我们也不用指明是谁杀的,明天派出所查户口的不是要来么?我们就让他们主持公道,让他们帮我们调查到底是谁杀了咱家的大黄狗,这不就等于让大黄狗替咱把矛头指向家里有凶器的那个人了?”

“请……你等一等!”她忍不住打断了他,“我的问题是:第一,为什么不可以用鸡充当这个暗地里就能揭露他的人?第二,谁家没有菜刀?总不能家家有菜刀,家家都有嫌疑吧?第三,我们可不可以从狗市上买一条狗?让咱们的大黄狗去执行这么倒霉的任务,我的心里……”她眼圈一红,呜呜地哭起来。

面对哭泣的妻子,男房东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随后便停了下来说,“你问的问题,都非常的好!这说明你现在也开始动脑子了,”他夸耀了他的妻子,就是想让妻子别再阻碍他的想法,虽然她的问题值得考虑,“让鸡当功臣,本来我也想过,但是死一只鸡,谁又会把它当一回事儿?如果没人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儿,那么我们买鸡的钱,不就赔得太不值得了!——关键这还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这样做根本就达不到我们预期的目的,可能还会遭遇‘偷鸡不着,反折了一把米’的不幸嘞。如果是狗,那就有所不同了,因为人们历来都把狗都当成是最忠实的朋友,杀狗的行为,就等于灭掉了半个朋友,这让任何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件很不道义的事件,所以我认为让狗担当这样的重任是再合适不过的。但要做成这样的事情,我们就不应该瞻前顾后和畏葸不前,更不能患得患失地讲什么儿女情长,要知道,狗的生命固然重要,但也不可能超过你我的分量吧?所以两害相较取其轻,这种杀身成义的责任,又舍它而其谁?”他咬文嚼字地晃动着脑袋,自信的感觉也让他忘乎所以。

“张贵财呀张贵财,在村里的学校扫了几年的地,看来还真不是白扫的!现在说出来的词儿也是冒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儿!”由于她听得有点儿费劲、不真切,于是就不轻不重地挖苦了一下,“可你还没讲到,为啥非要大黄狗的命!”

“哎,你这个人的脑子,咋就那么不灵光哪!——你想想,如果这件事儿一旦闹腾开了,村里的人还不都跑过来瞧热闹?如果有人跑到派出所反映说,我们用买来的狗诬陷了那个小伙子,你以后在村子里还咋做人呢?”

经过一番议论,这件事还是这么定下了。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男主人从市场上买了一块儿磨刀石,和一只叽叽咯咯乱叫的大公鸡。大黄狗看到家里来了一只咯咯叫的、毛烘烘的动物,就狺狺地尾随在主人后面,直到那只公鸡被扔到柴房,它才善罢甘休。因为没人搭理,大黄狗很扫兴地在院子门口来回踱步,又四只腿呼啦蜷曲在地上,等着夜幕静静地降临,等着人们都进入自己的梦乡。月光下,它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路人,好奇地看着每个人不同的装束和表情。没人能知道它此时的思想,但是你不能说“不知道它的想法,就等于它没有想法”;它的想法其实就在他的毛茸茸的脑袋里,由于受到人类形形色色行为的影响,它也沾染上了嫌贫爱富的俗气:当它看到衣冠楚楚、体貌丰昂的人,自己就会摇尾乞怜地乞求爱抚;当发现衣弊履穿的人,它就会呲牙咧嘴地露出一副令人生畏的样子,也正因为有这样势利的性格和行为,它的主人还与本村的尕娃之间发生过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

——这件晦气的事情恐怕要追溯到两年前了。说来也怪,同是本村的尕娃也挺倒霉的,往常往来于家和田地之间,他大都不从张贵财的家门口经过,即使偶尔有,也没见过大黄狗发疯的时候;但是有一天下午,他鬼使神差地穿了一件与往常不同的旧衣裳,经过这里时,便被伏在院门外打盹的大黄狗看到了。它倏地站起来,嘊嘊地跟着他跑;他向他“呿”了一声,它便疯了似的向他冲去。大黄狗追上他,本想扑上去咬他的背脊,尕娃回身用右胳膊抵挡,却被狗的长嘴一口衔住了。他想用左拳击打它的脑壳,可是狗却突然一松口,又一仰头,狠狠叼住了他的左手腕。他一边用右拳负痛打狗的脖颈和左肩,一边还竭斯底里地疯狂大喊:“杀人啦——!狗要杀人啦——!”接着就是几声更惨烈的嚎叫。

周围的人听到附近有异样的喊声,便纷纷涌来。好事儿的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去通知两家的人,此时张贵财两口子还在睡午觉,而且睡得还挺香。找他的人听到里面的鼾息声,就拼命拍他家门上的铁环:“贵财,贵财,快点儿起来!你家的狗在外面咬人啦!”

外面的人叫了好久,里面才有了懒散的男音:“是谁吵得那么烦!现在小鬼出来跳拍手舞竟然也不避讳大日(大日,明亮之意)头啦!”张贵财披着衣裳,打开院门,看到门口站了好几个人,便吃惊地看着他们,“咦——?你们这是要来干啥?”

“还能干啥,你赶紧过去看看吧,你家的狗把尕娃咬啦!再晚一会儿,尕娃的手恐怕都要被狗给咬掉了!——喏,就在那儿,”来人指了不远处一堆慌乱的人。

“啥?”张贵财慌忙跟着跑过去,“唉,这个狗东西,你咋给我捅了那么大的乱子!”他一边穿好衣服,一边往人围的地方跑,当跑到事发现场时,看到自己的狗蜷曲在尕娃的一旁,嘴里发出狺狺的叫声,就走到大黄狗跟前,蹲下来看,“哎,这是谁把我的狗打得这么重?”他站起来,看着周围的人嚷叫道。

“你他妈的真无耻呀!”有人恶狠狠地骂道,“人家的手都快被咬断了,你还惦记你的这条发疯的畜生!你这个人咋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呢,嗯?”

张贵财见有人出来主持公道,马上就蔫巴了。他陪着笑脸替自己辩解:“你看,我不是午觉刚起来嘛,咋可能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儿!”

“现在说这话已经没意思了,你还是去看一看尕娃吧!——他已经被人送到乡卫生所了!”

“哦,是……是呀,我这就去看一看,”他转身想走,又想起他的大黄狗还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于是就说,“我还是把狗先抱回家吧。”

“啥?不管人,先管你的狗?——贵财呀贵财,难道你觉得狗比人重要吗?”主持公道的人气得脸色铁青,围观的人也纷纷嚷叫,“把他拉到大队部去评理!——自己的狗把人咬了,反而连一点儿愧疚都没有,你们说,他这个人绝情不绝情?”另有人附和道:“就是的,这也太不像话了!这狗我看应该尽早让人处理掉才对,免得它以后还会来祸害人!”

可能与贵财沾点儿亲的人就气愤不过,便挤到他们中间,支着嗓门喊道:“你跟狗计较个啥?如果它像你一样的懂道理,它还能被叫作狗吗?”

“它不叫狗,你叫狗?——哼,这才是‘驴不推磨背发痒,狗不咬人心不安’哩!”

“你……你怎么骂人?”

“骂你怎么啦?你敢把我也咬一下,试一试?”

两个人边骂边像磁铁一样靠在一起,旁边的人没拉住,他俩瞬间便扭打到一起。一方看似不是另一方的对手,在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拳脚之后,便蹭地跑开了,然后就去找可以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儿砖,正要向他的对手投掷;但是他的对手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猛扑过去,用身体的惯性将他冲倒,接着就在他的头上和脸上,便是一顿暴打,挨打人的五官顿时也溅出殷红的鲜血。

在农村,看打架也是一件很开心的趣事,如果事情变得皂白难分,曲直难辨,就自然会分成势不两立的两队人马,而这比看打架更能令人感到亢奋和鼓舞。现在,这么有趣的场面再次上演,而且随着周围解劝态度的分化,以及争论导致的两股人马来回的推搡,使矛盾激化而导致的紧张气氛也就在二十来人聚集的空场地上弥漫开了,相互剑拔弩张的火药气味也就变得愈来愈浓。面红耳赤的人们相互谩骂,渐渐升级到拳脚相加的混乱场面。眼看就会有发生大规模械斗的可能,大黄狗一瘸一拐地逃走了,贵财因为恐栗也唬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当砖头和石头从他的的耳边呼啸而过时,他才从惊魂未定的惊悚中回过神来。他撒开双腿,就往家里跑,在他的手刚触到门环的时候,便有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正好击中了他的左肩,他“哎哟”一声,就扑到门上,门随即被“咣当”一声撞开了,正在门后张望的妻子也“啊唷”一声的跌倒在地上。

原来贵财的老婆刚刚起床,便听到外面有很大的动静。她想出来看个究竟,刚隔着门缝想向外瞅,就被猛力推开的门扇击中了额头。她痛苦地坐在地上,捂着额头怪声怪气地嚷:“是哪个倒霉的混蛋跑到我家来了?”当发现是呲牙咧嘴的老公时,冒出火儿就更大了,“你想在家门口就害死我呀,你这个该死的——”

“不,不,你先别急着下性子,赶……赶快把门给我关严实喽!”他痛苦地捂着肩膀,踉踉跄跄地爬进院子。

“外面咋啦?”她起身关门,并急切地问。

“外面正打群架哩!——石头、砖块儿到处乱飞。幸亏我跑得快,否则我就回不来了!——哎,咱家的狗呢?”看见大黄狗趴在狗窝里,才稍稍安了心。

“为了啥事儿?”她的话音未落,就有石头和转头落进了院子里,她忙拉着丈夫就往客厅跑。又害怕院门被打烂,于是就对丈夫说:“我去把他们赶走!如果这样打下去,还不把咱家的门都砸得稀烂?”贵财想拦阻,又有半块砖头越过墙头,重重地落在院子中央。她似乎失去了理智,“啊,打飞机都打到我家来了!”她猛地掰开丈夫的手,打开院门,一个箭步就冲了出来。她双手叉腰地站在门前,向那伙斗殴的人断喝道:“喂——,你们都给我住手!有本事儿你们为啥不去当兵打仗?有本事儿你们为啥不出去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做一个有体面的大强盗呢?现在跑到我家门口耍花枪,你们要耍,也该看一看这是谁的地盘!——咋的,在这儿打架不收费吗?在这儿打架没人能管吗?”

就在她歇斯底里地教训这帮人的时候,远处又来了一大拨人马。她看到那些人头顶上有铁锨、镰刀和棍棒来回挥舞着,心里便哆嗦起来。她后悔刚才没听丈夫的话,但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儿。

那一拨人很快就来到她的面前。有人怒气冲冲地喊道:“叫贵财出来!”

她勉强笑着问:“你们……为啥找他?你们打架,和我老公有啥关系?”

对她喊叫的人又说:“这是我们爷们的事儿,还轮不着女人站出来照闲!”

她怯生生地说:“女……女人又咋了?你……好像就不是女人生养的?”

那个人气势汹汹地喊道:“我们可没功夫和你扯咸蛋,啊?——你赶紧让他给我们滚出来,如果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要冲进去拆房子啦!”

她忽然鼓起勇气诘问道:“这……到底是出啥事儿了?你们干吗非要找我的老公?”

“你快点让他出来,如果他再不出来,我们就不会这么死问了!”人群里又有一个人喊道:“和一个女人啰嗦个啥?——弟兄们,咱们这就冲进去拆他的房子!”这伙人纷纷捋起袖子,欢呼踊跃地向里面冲。

“站住——!乡亲们,你们都给我站住!”村长和几个村领导闻讯赶来了。村长说:“咋啦,要拆人家的房子?——来吧,我也给你们搭把手,这样咱也能拆得快一些。我看你们谁要当这个先进?是你?是你?还是他!”村长指了几个人,见没人敢相应,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靠野蛮就能解决问题?如果能,咱还要村委会干啥!不如到部队请回一门迫击炮,一下把贵财家的院子夷为平地算了!这也能省去多少人的劳力和工时!可这种行为叫个啥?——叫野蛮!是包含了无知、愚昧和不开化的村强行为!——难道这就是我们农村人质朴敦厚的素质和性格吗?难怪城里人总说瞧不起咱,那是因为咱首先就不像是被人瞧得起的样子!”

他让两个村干部把受伤的人都送到乡里的卫生所,然后就转身对大伙说:“今天尕娃被狗咬伤,这件事儿说起来我也有责任;狗虽然啥事儿不懂,但是我们人呢?难道我们也不明事理?所以呢,趁大伙儿今天都在这里,我就先做一个自我检讨。——贵财,你也出来听一听好了,事情既然已经出来了,谁都不要躲着藏着。埋怨不能解决任何的问题,埋怨只能使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你看,这随后发生的事情,不就是一个证明吗?——本来可以很快处理好了的一件事儿,现在却一下子变成了两件事儿;如果我再晚来一会儿,还不知道又捅出多大的乱子!你们可都是成年人了,竟做出连毛头碎娃都不如的混蛋事儿!你们咋就不动动脑子想一想,这样以怨抱怨的方式能行得通吗?今天就冲着贵财家的狗把尕娃咬了的这件事儿,我想为全村的人都立个规矩:今后凡是谁家的狗把人咬了,不论是谁的责任——记住,我再强调一遍,不论是谁的责任——狗主人都必须把自己的狗给我处理掉!”

这时,人群里就有人喊开了,“贵财家的狗,现在咋处理?如果他不处理,不就便宜他了吗?而且让大伙儿还怎么服气?”

“我不是说过了吗?”村长清了清嗓子,“狗咬尕娃,我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至于该怎么负责,也要等村委会研究以后,才能做出一个合适的决定。当然,我可不是想要替贵财背这个黑锅,他的狗咬了人,他当然难辞其咎,就像我刚才说的:狗不懂道理,难道人也不懂道理?”他转过脸,严肃地看着贵财夫妇俩,“你们对狗有监护和管理的义务,这义务难道只是挂在嘴上耍招牌的?如果大家都是你们这个样子,那么人家尕娃今天被狗咬了,说不定你们明天也会被谁家的狗咬;今天你被咬,明天他也被咬,这样咬来咬去,村里的人还怎么在这儿呆下去?如果咱村要是变成这样的话,我倒建议每个人出门之前都带上一根打狗棒,咱们村的村名以后也应该改成……那个啥咧?……”有个胆大的人向村子喊道:“村长,就叫疯狗村吧!”周围的人一听,全都笑了。

“疯狗村,”村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好,是应该叫疯狗村。如果外人都知道咱这儿叫疯狗村,请问:还有谁敢来咱村里串门?就是路过的人听说咱村名还有这么个来头,恐怕唬的也要绕开走喽!幸亏尕娃还只是皮外伤,如果伤到骨头,或者染上疯狗病什么之类的,那你贵财一家还能再扛得住这样的责任吗?”

村长训谕完,就把贵财和尕娃那边能主事的人都领到村委会,然后就是商量民事赔偿等有关事宜,围观的人也都陆续散了场。

到了村委会,村长问尕娃家里主事的人,“富强,你先说说尕娃的情况。”

那个叫富强的人,将尕娃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一下。

村长又问贵财家的打算。

贵财说:“我愿意承担尕娃的一切费用——”

“是一切费用吗?”富强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所说的一切都包括了啥?”

“那还不就是看病的费用嘛,难道他的吃喝拉撒,我也要管?”贵财怯怯地回应。

“你不管,又让谁来管?他现在,一是不能下地干活;二是不能养家糊口,你说,这些损失又由谁来补?总不能咬了人,就啥都不用管了吧?——光管医疗费,那我也放出狗来咬你一顿,然后我再来承担你的医疗费,你看这样能成不?”

“富强,坐下!”村长厉声斥道。“村委会也是你们吵架的地方?现在不是正商量着了么,干吗像吃了枪药似的火气冲天?”

“可……可他也太那个了吧?”富强吞吞吐吐地争辩,“他让狗咬了人,底气反而比我们还粗!”

“算了,我看,让你们讨价还价,赶明儿也搞不出子丑寅卯来。”村长显得很不耐烦,“这样吧,鉴于贵财一方理亏的原因,就先由尕娃一方说出赔付的金额和说法,然后我们再来逐一讨论。——刘会计,你就给咱执笔,把他们讲的每一句话儿都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如果过后再有人反悔,到时候我们也好有个说道。”

刘会计找来了纸和笔,伏在案上准备记录。

“富强,你先说!”村长掏出自己的烟袋锅,并从装烟丝的袋子里掐出一撮棕色的烟丝,然后填到另一头的烟锅里。

“我考虑,费用的出处主要有这几个方面,”稍稍冷静了的富强坐在椅子上,“首先一项是医疗费,要实报实销;第二项是三个月的误工费;第三项是这三个月需要雇人翻地和播种的一切开销;第四项就是精神损失费。我刚才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需要——”

“啥——?你这不是讹人吗?”贵财忍不住地站起来。

“贵财!你给我坐下!”村长对他吼道。“咋了?这会子嫌多啦?——这就是教训,这就是一个拿钱才能买来的沉重教训!——富强,你接着说,”他继续抽着自己的烟锅。

“所以,我大概粗算了一下,除了医疗费是要实报实销的外,其余的费用,可能需要二千四百五十六块。”

“啥?我干脆把狗送给你得了!”贵财不满地嚷嚷。

村长又站起来,“好,我看就那么定了!”

“啥?就……这么定了?——哎,村长,您刚才不是说我们要逐一讨论的吗?怎么一下子就……都定下了!”

“贵财呀,如果你有理,我还能替你说道两句,可你现在连一点儿理的边儿都不沾啊!你说,你让我能替你说些啥?依我看,富强他们提出的金额并不多,你想想,肉体的伤疤好除,心灵的痛创难愈。如果你是尕娃,说不定你比他要的还要多!——好了,今天的结果就算是初步的裁定,如果你还有其它异议的话,我们可以再找机会议一议;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公道自在人心,你没理,人心说啥都不会向着你。——花钱,对于伤者来说,只能算是极其有限的抚慰,但并不表示就能挽回你既定的过失;既然过失已经铸就,彼此内心受到的伤害已经构成,这些弥补也很难抹去所有的不快。——你何必要斤斤计较钱的得失?你能说清楚花多少钱才算合适?——你说不清楚吧,恐怕天王老子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却是清楚的,那就是:不管我们干任何事情,首先都要讲点儿良心,如果丢失了这个根本,你就等于失去了德心;失去了德心,你就会被大伙儿孤立到一边,到那时你即便就是天天吃大鱼大肉、啖龙肝凤卵,恐怕心里也不会舒坦的!”

三个人的会议就此就结束,贵财也灰溜溜回家了。

贵财刚进门,妻子就问:“咋样?”

他不快地回问:“啥咋样?”

“就……是你们开的会呀?”

他一脸晦气地嘟囔道:“真是他妈的倒霉!——二千四百五十六块钱,这还有零有整的,而且还不包括医疗费!狗才值几个钱,嗯?就是让狗抵这条命,也花不到这个数字吧?”

“算了!再别说这些没用的话儿了,”贵财的妻子显然已经烦腻了,“一会儿房客都要回来,我们这样吵吵闹闹的,可不让人家看咱的笑话?——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啥事儿?”

“咋,这你还嫌罚得不够?——哦,还有就是我们得提东西到乡卫生所去看望尕娃。”

“好,那咱现在就去。不管咋说,咱的狗把人家咬了,肯定就是咱的不对。”

“狗不咬人,还能叫狗吗?而且又不是我让它去咬的,凭啥就让我掏腰包?——算了,算了,今天就算我倒霉好了!”

他俩在自家果园里摘了好多苹果和和山杏,又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些甜点和罐头,便带着愧疚和不愉快的心情,到乡卫生所去了。

这就是关于这条狗的一段往事。如果按照人类的标准,也许你还不能说它是一条绝对的坏狗,因为忠诚既是可信赖的保障,又是可依托的根据,这就是狗能成为人类朋友的重要原因,至于说狗咬人的那场意外,也只能说它对主人的愚忠,使其对其他的人的警惕和不安更异于常人——因为这也是它的主人这么交代的。

责罚主人就等于是对它间接的责罚,而这对大黄狗来说,也是有失之公允的,因为在狗看来,狗的道德就是听主人的话,并守住自己看护的领地,如果有必要,自己还可以到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掠夺别人的食物——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情况才会发生的事情。它天生就是知恩图报的兽物,天生就只有通过猎食来颐养天年的本性,自从来到人类社会,就需要利用不够大的脑干和不够理智的神经来分析和判断人类社会纷纭杂沓的是是非非——对它来讲,这似乎真的是有点儿太难为它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主人家让它们来看家护院又是为何?不就是因为它们天生就有一股子十足的野性和敏锐吗?如果社会没有各种各样不安定的因素存在,也就不会有看门狗这种不伦不类的职业动物。有时存在和价值之间的关系也挺有趣的,就拿牲畜来说吧,它们的价值就是可以成为人类餐桌上的美食,正是由于它们在美食方面的价值,因此它们一直都为人类所喜闻乐见;假如人们有一天不再喜欢它们了,或者都成了素食主义者不再问津的食材,那它们很快就会成为濒于灭绝的动物。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在屠宰场对它们的屠杀行为反而是为了它们能更好的延续下去,因为它们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被人类屠杀,为了满足人类屠杀和美食的需要,也就会有大量的新生命从牲畜场里茁壮成长。人类就像上帝一样的操心它们的生存和死亡,控制它们周而复始的生死循环,只要人类还在这个星球上继续担负主宰者的责任,那么它们“一直延续下去的不灭法则”就有了充实的基础。对于狗来说可能也存在这样的一个道理,如果它存在的价值不复存在,那么它也会因为没有价值而不复存在。所以说,社会上或多或少存在那么一点不安定的成分,实际上也是人类对这些可怜的动物的一种恩惠,也是让它们在人类的社会中继续有可利用的价值,而这种价值也就是它们能继续存在下去的一个必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