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难以为继的爱
18979700000064

第64章 〇六四 徐峰恨父亲的原因

她下了车,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夜色里,风清月皎,绚丽的霓虹灯和衢灯美化了街道上的风景。道路两旁栽种的球形状金叶女贞,虽不似白日里金玉满堂的气势,但也为这条并不宽敞的边街增添了几分妩媚的风情。

过了十字街口,她便拐向了另一条槐陌。往前再走五六百米远,就是家属院大门口了。就在她一路走,一路看着在亭亭如华盖的树冠叠翠处、隐隐有一轮娥月的景色时,她忽然看见一条黑影从一颗槐树上窜下来。她以为是一条大狗,唬得浑身都在哆嗦。不一会儿,那一条黑影却突然在她的面前出现了,她“啊!“的一声,整个身子差点儿瘫软下来。

“晓岚,是我,我是徐峰呀!”在黑暗的树冠下,黑影的两只眼睛就像两粒晶晶明亮的玻璃弹球。

“啊,是你!你都快要把我吓死啦!”贺晓岚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埋怨,“你大半夜的,跑到我这儿来干啥?”

徐峰的头发像一堆母鸡抱窝时要用的干草,除了皮鞋还有一些光泽外,整个人几乎都是灰头土脸的。他见贺晓岚低头瞧着自己在月光下还算锃亮的黑皮鞋,便嘻笑地解释说:“哦,这是在等你的时候,用捡来的马粪纸打磨光的!”

贺晓岚又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徐峰的全身,发现他穿的紫红色的衬衣好像是反着的,便瞪着眼睛说:“你看你这身衣服穿的!——连衬衣都能让你穿反。别说是警察想要冤枉你,即便是一个过路的人,恐怕也会以为你是……”她本想说“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劳改犯”,当她意识到这都是他忌讳的字眼儿时,便马上把话儿给打住了。

可能徐峰已猜到她接着想说的是什么,但他依然装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说:“自那天庭审结束以后,我就暗暗发了一个誓:我出来第一个要看到的人是你!”

贺晓岚冷冷地说:“你见谁不见谁,和我有关系吗?更何况,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当然有关系了!这说明……我心里一直……最想见到的就是你。虽然这样的想法看似幼稚,但是真情本来就是脱去伪装的幼稚,因为真情只有在毫无顾忌的裸露之下,你才能看到它所包含的真正动机。”

“难道这就是你不想见你父亲的真正动机?”她看着他的眼睛,厉声质问,“既然你连你父亲的恳求都可以漠然置之,那么你还配谈所谓的‘真情’?你难道就不知道‘父母恩勤,河汉无极’这个道理吗?”

“可……我对他只有恨,没有爱。对他谈爱,只会玷污了这个高贵的字眼儿!”

“为什么你会口出此言?难道你——”

“晓岚,我求求你了,有好多的事情我是说不清楚的!就像你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家里的人爱不起来一样。如果要怨,也只能怨我们不该出生在这个时代,怨也只能怨我们来到了可能本就不应该是我们选择的家庭里。当你问我为什么不想见我的父亲时,可你问没问过我:又是什么原因让我变成了根本就不想见他的人?当我需要他像一个父亲来关心我的时候,他当时的样子……是否就像是一个做父亲的样子?既然我们的心态并不适宜试演父子的角色,那么我就有点儿想不通了: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们分别做好我们各自的自己?我已经错过了被关怀的年龄,因此我对被关怀就会有‘出自于本能的厌恶和冷漠’,这就是我的经历把我塑造成的这个样子,这就是蹉跎的岁月把我变成的这个样子,若是想要改变我的现在,除非你能改变我所经过的过去;但是改变我所有的过去,这是……可能的吗?”他摊开双手,表达着自己的无助和无奈。

“我的事情还轮不着你来管!——虽然我自身也有很多的问题,但相比你而言,我的心态却比你要好得多!”说完以后,她就后悔自己和他做这样的比较,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比他到底能好在哪儿——他和他父亲如同水火,而她和她的父亲也形同陌路——因此在某些观点上,她和他都有同感。但是,当她想起他父亲今晚在酒桌上那种痛苦、难过和郁抑的表情时,她就会因为和他父亲有感同身受的感受而无法释怀。她低下头,痛苦地看着右脚前的一个空烟壳子,然后抬脚把空烟壳子端直踢到了公路的旁边。恰巧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从那儿经过,当他看到有一个小黑影“各剌剌”窜出来时,吓得急忙抓着车把,并来回躲闪,自行车的前轮也猛不丁撞到了路边的阶沿上,车子也因此朝路边倒下了;车上的男子怪声怪气地吱啦了一番,便用自己的一只腿支住了身子,随后就放开嗓门对他们嚷叫道:“哎——,这是谁在这儿没事儿找事儿的?”

徐峰心里正窝着一肚子火儿,见有人敢向他挑衅,也扯着嗓子,恶狠狠地威胁道:“咋了,活得有点儿腻歪啦?想挨砖头拍,你就走过来试试!”

骑车子的男人由于看不清黑暗里的影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头,便心虚胆怯地还骂了几声,然后登上“吱妞妞”的车子溜之大吉。

贺晓岚埋怨道:“你呀,就不能好好跟人家说话。你恨你的父亲,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成了你的仇人?”她咽了一口津液,然后又对他翻了翻眼皮儿,“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吧:你为什么会这么恨你的父亲。”

“我和他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所以关于我和他的事儿,我……实在是无可奉告!”

“你放屁——!你说你和你的父亲没有关系,你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难道你是由地里冒出来的?如果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可就好喽!——没有出身,我们也就谁都没有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

“那你就认为我是这样一种人好啦!”徐峰既恼又恨地哼哼着。他眺望着远处的街灯里三三两两、急于要赶回去的路人,于是就心生羡慕地想:“家对于你们来说是温暖的,因为你们的家里都有令人向往的感情,而感情就是家里炙热的火炉,是把每一个人的心都能烤热的热源;对于我而言,火炉却是熄灭的、冰冷的,甚至有让人有不寒而栗的阴森感!——同样都是家,为什么我和他们的差别竟会那么大?”他觉得贺晓岚和自己也是体会不到家庭温暖的可怜人,因此他对她刚才的态度就有了深深的愧疚。

贺晓岚被徐峰不客气的抢白惹火了,因此转身就走,而且边走还边说:“我要回家了。我可没闲工夫和你在这儿磕牙。既然你对自己的父亲都那么冷漠,那么和你在一起我也会觉得心寒齿冷的。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你是不是值得做我的朋友?”

徐峰见贺晓岚生气了,便随在她的后面,极力地解释:“晓岚,我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啊!但……他是我唯一的例外,因为……我不能原谅他的原因,是因为……我根本就过不了我心中那个无法逾越的关坎啊!”

“关坎?是什么关坎?”快走到院门口的贺晓岚停住脚步,“如果今天你不说,那么从现在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俩以后也就)各不相干’了。而且我也不允许你再来骚扰我!”

徐峰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平静地说:“好吧,那我就全都告诉你吧!”

俩人来到路旁两颗槐树之间的一条石凳旁,并面对着铺满一层银光色的马路坐了下来。月光澄澈,凉风拂拂,此时的夜晚已是相当的安静了;除了树叶被风儿摩挲的沙沙声,还有间或能听到远处几声“狺狺”的狗吠声,悬光下的万物,似乎就沉寂在死一样的寂寞里了。

“其实……现在再提及那一段境迁的往事,还有什么意义呢?因为往事如烟,已挥散而去了,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无法收回来一样。不过说实在的,有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述那段……让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的痛苦经历。它是捅在我心窝里的一把尖刀,从……伤口流出来的,不仅有我激情奔放的血液,还有我……中情烈烈的一脉真情!——记得在我上初中之前,我们家一直都是我们院子里最令人羡慕的目标,我因为得到了来自于家里的百般娇宠和溺爱,因此也变得特别的自信和骄傲。在学校,同学们因为我像阳光一样的笑脸和骄人的学习成绩,先后推举我为数学课代表和学习委员。但是就在我初中快要毕业的那一年,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和我的母亲却在家里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当时我正在我的房间里写作业,因为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如此吵过架,所以当听到他们像是把天都要撕破的吵闹时,我简直被唬得都不知所措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当时我的心口突然跳得特别厉害,总担心他们的吵闹会让家里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就像我和我的好朋友吵架时总会担心我们之间的友情会不复存在一样。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因为他们稳定的关系是我生活的保障,是我幸福的依赖,也是我能维系我当时的环境和条件的最基本条件,但是那一系列的奢望却都在……他们无休无止的噪音声中、一个个破灭了。从此我莫名其妙地变得忧郁起来,不仅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生焦虑,同时还担心走在路上的时候,树上的鸟粪也会落到我的头发上,而我被鸟粪侮辱也会让我迅速成为我被别人鄙视和取笑的原因;总担心有一辆汽车会从我的身旁呼啸而过,而它扬起的滚滚灰土可能会让我的气管由于承受不了这种意外的窒息,便让我的生命从此溘然长往了;总担心自己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由于急匆匆的步伐过于短促,会让嫉恨我的垃圾狗也猛不丁从阴沟里窜出来,并把我当落魄的野兔子满大街里地追逐和驱赶。——你看,我当时的想法有多滑稽?但的确是我过往经历的一个部分。”

贺晓岚静静地听,同时也用“自己对过去的回忆而触动的感伤”呼应他的悲伤和愤恨。

徐峰继续讲述:“你可能会认为我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可当时的我却觉得……天空漂浮的乌云就像是大磨盘似的向我压来,而我的命运,也就像是在这个磨盘下的一枚荳蔻,随时都有大限临头的那种感觉。由于家里阴霾的笼罩,我本来还像是阳光一样的笑脸从此不复存在了,换之而来的是苦闷、忧郁以及忐忑不安的焦躁和惊悚。当我知道有的同学也是因为父母离异而变成被人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的对象时,我便害怕看到所有人看似异样和怪异的眼神了——包括老师、同学,甚至还有街坊邻居——好像总担心他们会把我家里的事儿向外传扬,从而导致我和那些破碎家庭里的孩子们一样、同样遭到更多人的白眼和耻笑。可……害怕能有什么用呢?谁又会在乎一个未成年孩子的感受呢?当父母感情笃深的时候,你可能就是他们生活中一个不可多得的灵物;一旦他们情同水火和恶言相对的时候,你就变成了他们想甩也甩不掉的包袱而已。也许以前他们并没有这么想过,但是我当时却是这么想的,甚至还认为自己可能就是从外面捡来的孩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又怎么会为了他们自己的恩怨而让我立刻就变得情无所依呢?

“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是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这在我被打,以及我和我妈离开了这个家之前——当时他一个人在家喝着闷酒,而且酒气熏天,让满屋子都充满了恶臭的气味,几乎快让人喘不过气来了!——我惶恐地看着他醉眼朦腾的样子,战战兢兢地绕开一进门就能看得见他的厚实背影的位置。他醉沉沉的头侧伏在大屋中央的大方桌上,口里还一直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胡白和醉呓。可能他隐约感觉到我就在他身边,于是扭头阴森地看着我说:‘你……回来啦?——你妈妈呢?该不会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吧!——你……你先放下书包,然后……过来……听我问的……问题。’我顺从地把书包放回了自己的房间,蜷缩在离他最远的一处墙角,而且还露出极不自然的恐惧和慌张。他似乎犹犹豫豫地看着我问:‘你说,你……是不是我的儿子?’他看我呆呆地等待他的训诫,突然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眼珠子顷刻间就会掉出来似的,‘你也许回答不了……我这个尖锐的问题,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你妈在这个问题上就是我们俩的好老师。虽然我是你的长者——记住,我说我是你的……长者,而不是父亲,至于到底是不是你的父亲,还要……看你妈该怎么回答了!而且我和你一直都是一样的,也是稀里糊涂地想揭开这个谁……也说不清楚的狗——屁——谜——底——的傻瓜男人!’——当时我整个脑子里的神经都被搞得快没知觉了,因为这一直以来也是我曾经怀疑过的、但也是最害怕知道的问题,而他突然这么问我,使我本来就已经感到很脆弱的神经也瞬间变得很容易崩溃了!我突然一下子对他有了很陌生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在他充满敌意的虎视下,逐渐变成了极不信任的仇视。他见我眼眸里渐渐露出极不友善的凶光,而且凶光又完全不同于刚才的那种温顺、和厚以及遇到小事儿就会畏畏缩缩的样子,于是他就认为他在这个家里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在我的印象当中,这可能是他第一次直接对我发那么大的火儿;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粗黑的眉毛在紫红色的锁梁处扭曲成一团愤怒的绞结。就在他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兀兀陶陶地站起来想要对我大施淫威的时候,我妈妈刚好赶回来了。这也许就是我能感到的一种温暖吧,而母亲的保护看似苍白无力,但是对于一个渴望被保护的人来说,能使悸动的心灵会拥有所希冀的片刻安宁,而这又是多么让人感动的事儿啊!而且这样的安宁,又像是在防空壕的壕沟里躲避了一次以高速度和大角度向下俯冲的大飞机不停地进行狂轰滥炸之后而暂时享有的自然、畅泰和安然无事的那种很美好的感觉!”

贺晓岚瞧着他的脸庞,静静地用她的心,和他一起穿越他的那一段很痛苦、也是很离奇的岁月和时光。

徐峰抹了一把眼泪,喟然长叹道:“可……即便是这样的希望,也在很短的时间就化为乌有了!”随后就呆呆地看着远方的一个街灯,“我妈不仅为此惹来了一场争吵,而且还差一点儿遭到他毫无理由的毒打。就在他抡起自己的皮鞋,准备朝护着我的妈妈身上进行暴打时候,是王伯伯他们一家人闯进来、硬生生地把他给拉开的!”

“你说的王伯伯,就是现在跟着他的那个王会计吧?”

徐峰点了点头,“嗯。——这个该死的徐大江只要喝醉了酒,就对他所能看到的人用充满恶意的语言进行呵责和谩骂。他认为: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是最不幸的人,因此也说明了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值得他信赖的朋友。他甚至还说,大家伙儿为了看他的笑话,全都故意装出一副好意的样子,其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在别人面前显得更可怜和更值得同情。不过这一次王伯伯他们来得却不同以往,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徐大江所认为的不幸,而是我们母子俩在人间最令人唏嘘不已的不幸!——后来我妈哭着喊着要和他离婚,而他当时也没把我妈的话儿当真,而是厚着脸皮,嘿嘿地笑着说:‘离婚?——就为了……我合法殴打了自己的老婆?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难道一家人……这样亲亲热热地发生了一场嬉闹,你就要提出……让大家伙儿都感到惊愕的离婚?这要是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去说理,人家也只能认为我们……这一家人简直是太幽默了!太……懂得真实生活的实际意义了!’——醉酒的他是一个样子,等到他清醒以后,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当有人告诉他‘你老婆为了你喝酒的事儿,已经提出和你离婚了’的时候,他好像慌张的几乎都快要发疯了。除了盯梢、跟踪、调查以外,他甚至在饭桌上也会毫无所顾忌地对我妈严词盘问,比如在我妈离开了他跟踪的视线的时候,她都和谁又有过接触?如果我妈拒绝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他就会拍着桌子大声咆哮,直到全家人都无法再继续进餐,他才会心满意足地结束这样的吵闹。最令人受不了的还是为了不放心我妈的社会交往,他居然从此也不好好上班了。他把盯梢、跟踪和监视当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要去做的事情,就连当地派出所的人都笑话他说:‘老徐刑侦的技术,连我这个老公安都自叹不如喽!’

“记得有一次我妈刚出门不久,他就偷偷地尾随其后;再过了不久,我妈就气咻咻地回来,把手提包朝床上一丢,她的那个大尾巴——徐大江——也龌龊地迈进了门槛。我妈怒不可遏地叫道:‘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这日子过得让人再也受不了了!整天价地被后面的“特务”跟踪,即便我不是革命党人,现在也快变成地下党了!——离婚,赶紧离婚!否则我真的会被你搞成神经病的!’他本想向我妈解释他不得已的苦衷,当看到我还没有背起书包去上学,马上就变成了另一副难看的嘴脸。他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对我妈喊道:‘如果不是你在外面……把关系搞得如此复杂,我咋会……把自己的工作也搞丢了!不过我现在可以像小鸟似的做我想要做的任何事情,虽然我不如小鸟做得那么机敏、诡异和隐秘,但是我已经有了我想要自由,而自由不同样也是一种获得吗?虽然它使我一无所有,但是我却可以让自己的心安安生生地呆在自己的肚子里,可以让别人认为我还是有能力管得住自己老婆的男人,可以和你比翼双飞……’他忽然哽咽地说不出话儿,并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呜呜啕啕地痛哭,继而又分开五指掌掴自己的脸颊。他打得他自己的表情渐渐麻木了,他的眼睛不知何故却露出骇人的凶光。他紧盯着我妈,并且恶狠狠地骂道:‘这都是因为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是你,剥夺了我应该享有的健康心态,同时也让我失去了一个男人应该拥有的威信、气质和尊严!’他像中了邪儿似的突然冲过去打了我妈一掌,然后退后一步,又悔恨地望着我妈那个吃惊和痛苦的表情。之前,我妈还因为他的责怪而责备自己,所以当他的一巴掌打在她的脸颊上时,她几乎就愣怔了。我当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担心他们之间会立刻暴发更大的冲突,会无形之中把我也当成袭击的目标,于是我便不假思索地钻到了大方桌下,希望通过这个很有限的空间,与那个怨怨哀哀和聒聒噪噪的世界隔离开来;而这也只是我单纯和幼稚的想法,随着桌面上噼里啪啦像下了大冰雹似的连击声,以及碗碟在周围地面上被摔碎的“噼里啪啦”声,我的脑子里……几乎就像是一大锅糊糊浆一样的被煮沸了,真的慌张得不知道该怎么自处了!后来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勇气,忽然站起来,并把大方桌一下子也扛翻了。我大声地喊道:‘不过了,不过了!你们想离婚就离婚吧!反正这个家已经是支离破碎的了,反正这个家已成了世界大战的一个缩影了,既然这个家的存在已毫无意义,又何必再让我们大家都“蹲在这个皮球里过日子——天天都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呢?’——当时我就是这么喊的,而且也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畅快过,尤其看到他俩瞠目结舌的表情,我就说不出来的高兴和痛快!为了进一步解恨,我又跑到厨房,见啥摔啥,搞得整个屋子就像被一大群土匪打劫过了似的。但我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暴戾的他清醒了以后,他便随手捡起一条施虐的工具——可能是笤帚吧,当时我看得并不真切——恶狠狠地就朝我扑了过来。他下手很重,几乎就像是立刻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

说到这儿,他伤心地哭了起来。贺晓岚忙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他接过手帕,捂着脸庞呜呜地继续哭,等到哭声变得微弱了,他才下意识地把手帕往自己的衬衣口袋里一塞;但是塞了两次,却发现找不到口袋,这才想起自己的衬衣是反穿的。他不好意思地把手帕还给她。她见他滑稽的样子,就咯咯地忍不住笑了。她接过手帕,还对他打趣道:“赶明儿你穿着小孩儿的开裆裤去逛大街,自己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丑样儿哩!——那后来又咋样?难道连你妈也拿他没办法?”

“他当时就像发怒的狮子,可能也像是一头大象吧,那会儿谁拿他都没有办法,因此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无助和绝望,就连我妈拼命地拦阻,丝毫也感觉不到有什么效果。我看到地上有殷红的血污,知道自己已经受伤了,可能是出于极度恐惧和恐慌的原因吧,我下意识对他进行了抵抗,但这无疑又让他变得更加愤怒了。他边打,还边对我妈说:‘你看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儿子!——竟然敢对一个长者动手了,长大了还不堕落成锒铛入狱的囚徒?’我妈见拦不住他的暴戾行为,便突然跪下来,对他哭着、喊着和叫骂着,当时我们家几乎就变得像……”他有点儿说不下去了,于是就使劲儿地抽泣着,仿佛一切都瞬间哽噎在自己的喉结里。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快速地抹了一下自己的泪脸,然后静静地看着马路对面的一棵槐树下的一包东西。他想:“这应该是一包被丢弃的垃圾吧。”因为这是他常常见到的事情——附近的人为了图省事,便把垃圾打包后丢在树下,好让其他的人再帮他们丢到该丢的地方。如此岔开了的想,他的情绪也慢慢和缓下来。微风习习吹过他瘦削而坚毅的脸庞,冷峻的表情又渐渐凝固于麻木和泥塑的状态;月光让地面变得苍白和愁悴,如果马路上平坦得没有任何瑕疵,看上去倒像是一条宁谧的烟江。

贺晓岚见他又有抹泪的动作,于是就把刚才他用过的手帕又塞给他,“那后来呢?——反正你肯定没有被打死,否则你也不会坐到这儿讲故事了。”

“那当然了!”徐峰双手紧掿手帕,一脸苦笑地回答,“我有时候就想,如果当初他把我打死了,还真算得上是值得庆幸的事儿!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样一条缠绵悱恻的无助生命了,这也就少了一个愤世疾俗的活寃孽。这个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虽有能力挣扎,却无力摆脱命运给予他的痛苦,他好像就是刻意被用来替某个人受过似的,而且似乎也只能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你觉得痛苦,也证明你还有感觉的嘛。”

“当我被爱的时候,我的感觉就是爱;当我被恨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全都是恨!”他又一次攥紧拳头,分明是想表示自己选择的明显就是后一种情况,“自从我被他暴打以后,我就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反抗,因此在我几乎快要被打趴下的时候,我忽然本能地用我的小拳头开始了反击。他被我的反击搞懵了,因为在他的逻辑思维里是绝不允许有儿子打老子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因此在他感觉被击中的时候,他绝对没有想到‘我这是突破了我能够忍耐的极限’的动作反应,其实也是每一种动物都会有的应激防御反应。——我当时也可能失去了理智,所以当第一拳打出去的时候,我自己好像也没有任何的感觉,直到打出第二下和第三下的时候,我的拳头上便有了一阵钻心的疼痛——有可能是打到他的皮带扣,也可能是打到了他口袋里一直都在当啷啷作响的金属硬币,也可能是与他打过来的笤帚在空中迎面相击等等的原因吧!——总之,我的手上几乎是火辣辣的疼,就好像疼得马上就要让人昏死过去。我妈并没看清楚我在逆境中的顽强和倔强,当她看到我霍地蹲到地上,并不停地甩动右手时,还以为是他恶毒的一击而造成的结果,于是她就从地上捡起一片玻璃,然后对着他大声地哭叫道:‘住手!如果你再不住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就在这个时候,王伯伯一家人闻讯赶来了。他们制止了我们家的这个暴君的行为,我妈也拉着我迅速离开了这个在我心中种下了仇恨种子的地方,从此我对学校的生活也失去了兴趣,因为家里的暴力已经打碎了我童年时期的所有梦想,而我当时的梦想,也只是考虑该怎么摆脱掉我心中的那块儿阴影;但是阴影已变成‘我即便是睁着眼睛也能看到’的噩梦,所以我也无法再回到我那个童年时所憧憬的那个天堂了。”

“这都是对过去的往事过于执着的缘故,不管过去的噩梦有多可怕,它都会成为瞬间消逝的流云——”

“晓岚,我们还是别再提过去的事情吧,好吗?”他驴脸瓜搭地打断了她的话,“要知道:每个人都是被无情命运主宰的奴隶,而无形的主宰者也已经把每个人的生活都规划好了;所以刻意想改变命运的愿望,也只能是徒劳无益的愚蠢行为,就像你不也为很多的事情而感到苦恼一样吗?真实的生活未必顺遂,既然真实的生活就是恶多过于善、苦多过于乐、逆境多过于顺境的生活;既然在极为不利的环境下我们依然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产而不会有卧轨弃生的轻生念头,就足以证明我们是降心俯首、知命安身的人;既然我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是顺乎于命运的合理性存在,那我们又何必再企图改变自己现在就已经僵化了的习惯和处境呢?这反而是在让我跟自己的命运过不去了!”

“这也只是你个人的想法,而我却没有你那么悲观。虽然我也曾和你一样的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当我到了乡下以后,我原来的世界观就都改变了。——哎,我记得你不是要跟我说你不能逾越的那个关坎吗?可……你的关坎呢?我好像还没听到你要说的什么关坎吧?”贺晓岚突然像醒悟了似的直勾勾盯着他略微有点儿沮丧的漂亮眼睛。

“我……”徐峰欲言又止,并用双手抓挠自己的头皮,使本来就已经很乱的头发,此时变得更像是一堆被白蚂蚁拱开的牛粪,“我的关坎,就是——”

“岚儿——!”

忽然有人在他们的背后轻声的呼唤,瞬间打断了他们俩交谈的情趣。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并快速回过身子。

“岚儿,是你吗?——哎哟,我的老祖奶奶哟!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难道非要把你老妈急出心脏病了,你才善罢甘休吗?——哎,他是谁?……”贺晓岚的妈妈借着月光,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眼前穿得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小伙子,“他该不会……就是那个叫徐……什么的人吧?”她以前在医院是见过他的,但那时候的他被允许暴露出来的部分并不多,因此她能想象出来的样子也会很平常的那种,然而今天看到他的这身打扮,显然觉得还挺陌生的,同时也让她觉得有点儿恶心。

贺晓岚见是自己的母亲,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又转回了身子,并且瘪腮,努唇,吹了一声并不十分响亮的口哨向母亲示威。事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小动作,也可能是为了表示自己已经成熟了,抑或表示自己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态度。

徐峰一脸茫然地站在贺晓岚旁边,并且下意识地挠着头皮,眼睛也不知该朝哪儿看好了,连两个膝盖都觉得是软软的。

——原来,李淑芳自和老公在家里吵过架,两人谁也不再搭理谁了。李淑芳的姐姐在他们家也觉得别别扭扭的,就急忙帮李淑芳把家里拾掇了一下,便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李淑芳两口子之间由于少了调和的人,就更感到冷冰冰的不是滋味,于是李淑芳便到卧室睡觉去了,而贺强也横在客厅的沙发上打起了呼噜。俩人一觉睡到了大半夜,还是李淑芳起来解手的时候才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自打出去以后好像还没有回来,这才到女儿的房间看了看。当她发现女儿果真不在家时,便赶紧拉开了客厅的灯,再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面朝里蜷缩在沙发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老公从槐根梦里拽了出来。

李淑芳扭着双眉对他吼道:“喂,你醒一醒好不好!天都大半夜了,我们的女儿还在外面嘞!——你居然还能踏踏实实地睡得下去?”

贺强咂嘴弄舌地将口腔中的涎水咽下,然后翻身起来,并用睡眼惺忪的眼睛瞧着李淑芳,“这才啥时候,你就把我吵醒?”

李淑芳生气道:“这都大半夜了,女儿还没回来,难道你就不操心吗?”

贺强用双手使劲儿抹了几下僵硬的脸皮,接着仰着脸儿问:“都这么晚了,她还能呆在哪儿?”

“你问我?”李淑芳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如果我知道,我还需要问你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我们现在还能怎么办!呃?——这就是岚儿的不对了,都这么晚了,还让家里的人替她操心。”

“现在是我们埋怨她的时候吗?你……”她本想痛骂他一顿,转念又一想,“如果我们现在再吵起来,谁还有时间去找岚儿?”于是她强压怒火,吞声忍恨地继续说,“你最好从沙发上给我滚下来,因为我们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赶快行动——或者找人去打听她的下落,或者我们就黑灯瞎火地在外面寻找。总之,我们不能老呆在家里说这些毫无用处的废话!”

“可……这么晚了,我们又该到哪儿去找?外面那么大,总不能‘睁眼瞎看告示——两眼一墨黑’去瞎找吧?”他慢慢站起来,而且说完后,两手向两边一摊,摆出了一副很为难、也很无奈的样子。

“难道那个臊狐狸跑不见了,你也会是这样一副德性?”她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忿怒,就扯着嗓子骂了起来,“在这个家里,我在你的心目中有没有地位,我已经无——所——谓——了——!但是你怎么会对自己的女儿也如此冷漠?——难道那个贱女人有让你把我们的女儿也忘掉的魅力?难道她把你肚子里的肠子和肚子也勾去喂狗啦?”

“你……你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我只是把眼前的问题说出来而已,这难道……也是你可以侮辱我的一个理由?”贺强怯声怯气地反击。

“侮辱?——哼,就你这种人也值得我来侮辱?一个没心没肝没肠子没肺的人,我都不知道自己前世都干了啥缺德的事儿,今生怎么会碰上你这么个混账的王八蛋男人!我想我一个人瞎了眼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有一个臊女人……也缺心眼儿了?——你可真是一块儿油炸的臭豆腐呵!有人认为臭,可有人却觉得香,你说,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人?”

“你——,我不想再跟你说了!”贺强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而且拉起他的外套,就在沙发上躺下。

李淑芳对着他的后背恶狠狠地骂了一通,见丈夫像死猪一样的不理不睬,便气哺哺转身出去,然后“呯”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以接近于跑的方式朝院外疾走,刚出了院门,就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继续下去,于是她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地想有个简单的分析和判断。她慌乱而迷茫地流眄,视线却触及到靠着马路的人行道上的一条石凳上的两个猫腰坐着的黑影。刚开始她还不敢肯定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女儿,因为她想不起女儿还会有谁是值得她如此恳谈的朋友,于是她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在不惊扰这两个人的情况下看看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当她距离他们仅有四五米远的时候,她看出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应该就是她的女儿,尤其当她听出那个女孩儿咄咄逼人的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时候,她就在他们的身后唤女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