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走边想，渐渐觉得两只手都有点儿酸困和衰乏了，因此就将手里的东西暂时都放到了地上。他巡睃周围的环境，向前不远处是几间连墙接栋的独门小院，有的小院门口的墙上挂着“有空房出租”的小木牌子，有的小院门口的两侧则蹲着两尊被风雨侵蚀和剥离得有些年头的大石狮子——这种人家的大铁门，往往会被涂成朱红的颜色，而且两扇门的门环上也分别嵌着一套兽头形的铺首——相比其它没有讲究的院门来讲，这种封建迷信的套路，还多少会让人有几分敬畏的气势。
等自己的双手都恢复了如常的知觉，他准备拾起地上的东西继续赶路。拾起两边的东西以后，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中药铺子，一个罪恶的想法忽然掠过他的脑际。他想：“如果在她吃的食物里偷偷放下打胎药，我的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吗？”
这毕竟是一个恶毒的想法，当这个念头产生以后，他的双手便不由自主哆嗦起来。他环顾四周，害怕他的想法会被过往的细心人识破，于是他又暗暗斜睇了路人的表情。他看见路对面的一处空地上有三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儿正蹲在地上玩，其中有两个孩子正用草茎抢着要在一个地方垂钓什么——似乎是生活在地表下的狼蛛（一种体型较大的蜘蛛，穴居在地下的洞穴里，有毒牙。拔掉毒牙可以当宠物）——另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可能是鼻子痒的缘故，时不时都会用袖口擦着鼻涕，而且一双明亮乌黑的大眼睛有时还会瞧着他这个陌生人。看着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他觉得自己有了愧疚感和自卑感，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是卑鄙和龌龊的，所以在面对这些纯洁无暇的孩子们时，他就像是夜里准备偷东西的小蟊贼、并突然被一只聚光灯照到眼睛似的惊慌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忐忑和不安，他尽量去浏览四周绿色的树叶、褐色的土壤、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朵，似乎只有无心地看着这些很自然的东西，他才能把刚才的坏念头也认为是很自然出现的想法，“啊，这个该死的女人，”他暗暗骂起了刘香芸，“如果不是因为你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去铤而走险？”他不知道法律对他的这种行为是怎么处罚的，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如果被这个固执的刘香芸知道了，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是他确实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也只有用这种方式他才能从苦海里解脱，才能使他的心灵重新获得最终的自由，而且也只有从她的羁绊中脱离出来，他才能驱散压抑在心头上的浓重阴霾。
他提着菜，假装信步地走进这个中药铺。药铺并不大，四面好像也看不到窗户，所以铺子里的光线除了来自于头顶的一盏白炽灯外，也就是开门射进来的这道光线。进门的右手边是盛各自中药材的屉柜，正面是玻璃橱柜，玻璃橱柜的后面是立式橱柜，立式橱柜上摆放了很多盒装的中药材，如：蛤蚧、海龙、海马、僵蚕、鹿茸和白花蛇等。起先，他见有一位妇女正站在柜前等里面的老者替她抓药，便装模作样地浏览右边屉柜每个药屉子上贴的名称。等到这位妇女拿了包好的药裹走了以后，他才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搭话道：“有没有……女人堕胎……用的什么中药？”
玻璃橱柜后的那个带着茶色石头眼镜的老者吃惊地看着贺强，“堕胎？——为啥要堕胎？”
“是……因为第二胎。不是现在都要讲什么计划生育吗？所以……”
“哦。不过，用中药堕胎，可是有很大风险的，弄不好了，还会殃及子宫哩！”
“这……不是您要操心的事儿。您就说：有没有这样一种药吧！——当然，副作用肯定也是越小越好的。”
“那个女人是你老婆吗？”老者不解地问。
“是。怎么……能不是呢？您以为我会——”
“几个月了？”
“什……么几个月？——噢，大概三个多月吧？”
“三个多月，”老者摇了摇头，“我看，您就别指望我能帮得上忙了！”
贺强绝望地叹了口气。
老者接着又说：“不过，你也不用那么沮丧。请问：你的女人有什么不好的症状？比如：恶寒、腹痛，或者身体浮肿、小便不畅等病象。”
“有！”贺强忙回答，“好像……肚子痛得比较厉害。我出门前，她还痛过一次哩！——幸亏我就在家里，否则还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
“你最好把你的女人带到这儿，让我仔细诊切一下。虽说她有腹痛的症状，但腹痛也分血滞、湿阻和虚寒这三类；如果腹痛单由怀孕所致，可能就是我认为的胞阻。——你能说清楚你女人肚子疼的部位吗？比如说是腹部的中上部位疼呢，还是小腹、少腹或胸肋下的部位痛？如果你连这些情况都没弄清，我又怎么能察五藏，然后再对症开合适的处方呢？”
“那……就算了吧。”贺强看这个老者一脸认真的样子，便有了想走的想法。就在他准备弯腰捡拾地上的东西时，这位老者却又叫住了他：“你的女人……是不是那个个子不甚高、头发剪得短短的、最近老爱穿一件咖啡色孕妇外套的那个标致女人？”
“是……呀！”贺强吃惊地直起腰，“您怎么会知道？”
“村里满共就那么几户人，即便是谁家的房客，我也大概能知道个一二哩！”
贺强听后，便后悔来这儿了。他想：“如果这个人把我来的目的全都告诉阿芸的话，我接下来还怎么去面对这个女人？”
老者见他一言不发，便自言自语地嗫嚅：“世人多有忧愁、苦恼、愚痴和昏昧——此四者，挠动于中，而后又转为心体不明的心病；此心病，非佛之手而不能医也（解释：世人多会受忧愁、苦恼、愚痴和昏昧这四类问题的困扰，如果长期沉湎于此，就会患上精神上的疾病；如果真要是得了这方面的疾病，即便把神医请来了，恐怕也是没办法医的啊）。夫医者，意也；经者，道也。惟颖于意而知行道者，是为得也（解释：医生，要有医人的诚心，其次就是要有医术；有诚心，且又能掌握医的方法，才能算得是良医）。夫阴阳之道，对待之道也（解释：阴阳之道，实际上就是阴和阳的对立之道）。阳人气血清利，疾滑不收，故喜怒易发而不易留；阴人则气血浊涩，滞缓不发，神思不能自畅，故乃相激而怒，且怒而蕴中，滞留不散故难已矣（解释：阳气旺盛的人，由于气血通畅，性格也比较外向，所以喜怒之情也容易消散；阴气旺盛的人，由于气血涩滞，人的情绪也容易低落，而且脾气也比较差，性格也比较内向）。阴人性好贪吝，故好内而恶出，好蓄钱财（解释：阴气较重的人，贪婪而吝啬，所以喜欢管钱和存钱，花钱也很小气）……”
贺强知道这是老者下的逐客令，于是便提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这里。
他没想到刘香芸在这儿生活得会那么艰难，但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一想到现在的种种结果，他就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他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被人歧视的情景，所以他也能体会到她遭人唾弃的难堪和困迫，但是他转念又一想：“如果我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而遭人厌弃，我的窘辱又有谁来同情？既然事情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干脆就和淑芳离婚了好哩！”他觉得这是他目前的唯一出路，“和老婆离婚并不违法吧？这样一来，对我们三个人就都有利了！——我和阿芸是你情我愿的一对有情人，加上又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我们就是很美好的三口之家；而像淑芳这种不温柔和不贤淑的泼女人，她跟着我，本来就是我的滞碍和麻烦，更何况以后她也未必不会再遇到心仪她的好男人？”想到有这样的好主意，他暗暗地高兴起来。
他快步走进张寡妇的院落，由于有了比较亢奋的情绪，所以连张寡妇在没在院子他都没有注意到，“阿芸，”还没推开门，他就忍不住地喊；等他推开了门，才发现刘香芸正在床脚边的一个高脚痰盂前大口地呕吐。他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刘香芸的跟前，并用自己的一只空掌轻拍着她的后背。
“请帮我舀一碗水，”她艰难地直起身子，并斜靠在床的床脚边，而且脸色也变得白而微青。
贺强忙到长桌下的水桶里舀来一碗清水。
刘香芸漱了口，又把碗递给贺强。她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今天也不知道是咋啦！——动不动就想恶心，而且肚子里时常还会有被搅痛的感觉。——我问过下面的房东，她说最好还是找村头的那个老中医看一看，兴许开一些药，就能把问题解决了。我说：怀孕不都是这样吗？可她说：恶心是有的，但没有像你这样大口呕吐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怀孕的正常反应，所以就想等你回来商量一下；可谁知，自己却忍不住又呕了起来。”
“你是不是常去找那个老中医？”贺强沉着脸儿地问，“刚出去买菜的时候，我就碰到村里的人说：这个老中医很不正经，总喜欢打听女人们的事儿；甚至还散布什么‘阴阳之道’——这不就是男女之道吗？。你想想，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他还能算是正经的人吗？何况他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你再去他那儿看这样的病，能不让人在背后说你的闲话儿？”
“我去问诊的时候，就没看出他是那样的人！”刘香芸不假思索地说。
“你能看出来个啥？——道听途说的话有时未必可信；难道你没发现这个院子对面的大树下的那几个女人？——鬼鬼祟祟地挤在一起议论着你的是非，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
“原来她们在一起是议论我的？”
他得意地反问：“你以为她们在一起还会议论谁？——阿芸呀，要知道人言可畏，我可不希望你为了那个糟老头子，就惹上一身洗不掉的荤腥！”
刘香芸现在才知道院外的那帮婆娘为什么会不怀好意地瞅着她了，知道她们为什么找楼下的房东说话的时候似乎总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过她还有一个问题理解不了，就是：楼下的房东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实情？而且在她肚子痛得要命的时候，她怎么还哄劝她要到那个老中医的药铺去问诊？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是有意，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也许是她妒忌我好赖还有一个男人的缘故吧！可是，这个男人是值得别人妒忌的吗？我整天活得就像守寡似的，即使有了孩子，也看不到他有一丝儿的快乐心情；而且更为可恨的是，他千方百计地想让我做掉这个孩子，分明就是要把孩子当麻烦看！”她不理解贺强为什么对孩子就没一点儿感情？即便是没感情也行，可是她想生她的孩子，他也反对，似乎他很担心她会用这个孩子来讹诈他似的。想一想她全部的付出，得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她便默默垂泣起来。
贺强拿来毛巾，替刘香芸揩拭了她脸上的眼泪，然后又把毛巾塞到她的手上，“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无奈，就像日出免不了要日落、星斗免不了要移转一样。虽然这个孩子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意外，但意外的事情也未必不是必然吧？既然必然的事情就已经摆在我们面前了，我们又为何不勇敢地去面对这一切呢？”
刘香芸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好像话里有话，便凝神定气地瞅着他。贺强紧挨着她坐下来，又用手搂住她的肩头，亲切地说：“阿芸，我想和她离婚！”
“什么？——我……能相信你的话儿吗？”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能！——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了很多，但我觉得……最终能解决问题的出路，也只有这一条了。虽然走这条路走得未必会一帆风顺，可相比你在这儿所……受的苦，我的问题又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你？——呵，我的老公！”刘香芸激动地搂住他，而且失声痛哭起来，“你知道我盼你这句话盼得有多久吗？我知道我的要求是很不道德的，因此也承认我的爱是损人利己的。”
他悲不自胜地抱着她痛哭，而且自己也很高兴能帮她融解她心里冰封了那么久的离愁和悲苦。他对她的拥抱是紧紧的拥抱，是渴望自己把她的内心暖热的拥抱，是让自己能以坚定的决心去开拓新生活的拥抱。
“贺强，”她搬开他的身体，满脸春色地说：“你现在不用再替我难过了，只有阴霾能够散去，只要你能永远守在我和这个孩子的身边，那么所有的，——哦，刚才我还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转眼间我的心情就变了，——哦，哈哈，你说人的时运有时真的是挺奇怪的，仿佛……云开雾散的天气，能让人突然进入仙山琼阁的感觉！”
“阿芸，以前都怪我不好！也许是童年痛苦的经历让我变得消极和脆弱，优柔寡断和懦弱无能便成了我伤害你的无形利器。我是爱你的，是真心爱你的！你想想：如果我不爱你，我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痛苦和悲愁呢？”
“我相信你的话，凡是你说的话，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所以我现在就想亲你一口，”她果真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是的，我相信每个人都不会永远倒霉下去的，因为好与坏的机会都应该是相等的，而且我也不相信一个人一生所走的路处处都是荆棘丛生的凶途，命运对于每一个人也应该是公平的——即使有差别，也只在时机上会有所选择，而不是没完没了地将她逼入绝境，使她绝望；所以我首先就应该感谢我肚子里的孩子了，因为没有他给我们引路，我们也许不会在这个时刻有这么感动的事情。但是，我却……亲不到他，所以……”她激动地喘着粗气，仿佛她现在一肚子都是不可思议的幸福，而且幸福还在肚子里不停地踊跃，以至于使她无法再承受下去了，于是她兴奋地对他说，“你就替我亲他一下吧！”她拉了一下他的肩头，示意让他趴在她的肚子上去替她完成这个她无法完成的任务。
他此时乖顺的就像一个孩子，而且很快就顺从了她的意愿。由于兴奋、高兴和紧张，使整个身子都在微微抖索着。他单膝跪在地上，然后把他的脸轻轻贴在她还喘着粗气、并上下起伏的肚子上。隔着咖啡色的孕妇装，他听着她肚子里那个生命成长的旋律，听着幸福的元素在温暖柔弱的小空间里交汇、亢奋和沸腾的声音；而且他感觉里面流动的是甜蜜的憧憬和幻想，因此难以抑制的喜悦很快就洋溢在了他的脸上。他瞅着她惊喜道：“啊，这是我的孩子吗？——呵，你听！他……好像在对我说：‘爸爸，快让我出来吧！我已经憋得快受不了啦！’”
在这儿被人第一次肯定的刘香芸，不无激动地看着他说：“你终于承认：你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啦！”她不停地用手抹着眼泪，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背部，“我……我今天实在是太幸福了！因为我终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而且希望就像是明灯一样，把我整个灵魂都照亮了！从此我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对我们的孩子说：‘你有一个爸爸，而且还是一个好爸爸’；到那个时候，我还真不知道我们的小宝贝又会怎么瞧着我哩！”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但依然不能自已地说，“等我们的孩子出世以后，你就在外面挣很多很多的钱，而我呢，就在家里带好孩子，替你们做饭，等着——”
“哔——哔——哔——！”贺强腰间的传呼机突然响了，贺强像触电似的站起来，而且神色慌张地说：“啊，该不会是……单位有啥要紧的事儿吧？”他低头看了看皮带上挂的传呼机，发现液晶屏上显示的是李淑芳发来的信息，而且内容是：“你死哪儿了？请快点儿回家。淑芳。”
他一下变得紧张起来。他想：“啊，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来回在床衽和房门之间的空地上踱步，仿佛不这样做，就会立刻露出狐狸的原形。他心里暗暗地骂道：“这个该死的死婆娘！”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面前还有一位有关系的女人时，他复又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并极力地替自己解释说：“也可能是……单位的同事开的一个小玩笑，而我——”
刘香芸的脸色立刻变得令人可怖。她用上牙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努力使眼眶里一直都在打旋的眼泪不落下来。她用左手捏着右手的手掌心，而且冷眉冷眼地看着左手大拇指的指腹在右手的手掌心里来回揉搓式地画着不规则的小圆圈儿。她悲悲戚戚地咕哝道：“是吗？我还以为……是我的那位好大姐要让你回去哩！”
“不，不！阿芸。请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么？”他知道自己的解释完全是一种徒劳，但他依然不愿意放弃鼓舌摇唇的机会，“要知道……即使我和你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可眼下的这个大火坑，我们总还是要先跨过去吧？——她的刁蛮、任性和竭斯底里的坏脾气，都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所以我也不可能再和她继续过着如此痛苦的日子，所以我……要回去和她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你和她以后的结果会是怎么样的，这和我有关系吗？”她绝望地叫道，“贺强，你就用你的甜言蜜语来哄骗我吧，你就用你的卑鄙伎俩来哄骗我吧，我……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而你还要导演一出让人欣喜若狂的假戏，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心呀？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嗯？贺强。——哎呀，我的天呀！我上辈子也不知道得罪谁了？怎么会遇到像你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男人呢？”她大放悲声地哭了起来。
不一会儿，楼下的女房东跑上来了。她探着脑袋，看着刘香芸，“哎哟，你这是怎么啦？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哩，怎么能这样使着性子？这要是无意间动了胎气，那可怎么得了啊！”
刘香芸不想让下面的房东参合自己的事情，就渐渐止住啼哭。她哽咽地对张寡妇说：“大姐，没事儿。我只是生气他不够勤快，生气他一点儿都不知道体恤我们女人……的不易和难处！”
女房东挨着刘香芸坐在床沿上，然后瞅着贺强，愤愤不平地说：“按道理，你们小两口的事情我是不该管的，但自打你们搬到我这儿以后，我就好像没见过你几次。有时我就很想问，你平时都在外面忙些啥？看你们的年龄我就能知道，阿芸这次怀孕肯定也是很不容易的，尤其像你们这样两地分开的夫妻情况，在久别重逢的时候，怎么说你都应该表现得更积极和更主动吧？难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难道你就不想为阿芸肚子里的孩子多做些什么？”接着她又看着刘香芸，说：“有人告诉我说，你是一个被人抛弃的第三者，可我怎么能相信这样的谣言呢？因为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特别善良、特别聪慧和特别正派的女人。当然，善良也不能作为被别人欺负的理由，尤其是在你还怀有身孕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刘香芸没想到楼下的房东会跑来。她有意用沉默的方式来对付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想使这个女人在得不到任何响应的情况下，就能知趣地离开这里。因此，她把脸儿扭到了另一边，虽然还暗暗地抹眼泪，但啜泣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弱了。
这种方式果然收到了效果，因为按照女房东原来的想法，刘香芸只要一听到她充满同情的安慰，就一定会抱着她痛哭一场，谁知刘香芸却扭头不理会她，这让她多少感到有点儿意外。她不知道刘香芸为什么会对她是这样的态度，不过当她朦胧感觉到刘香芸这样做确实是有点儿蹊跷时，她就不像刚才那样的大声吆喝了。为了不让自己在别人的房间里丢尽颜面，她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似的对贺强感慨道：“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为了一心一意地能保住你的孩子，她隔三差五地去找村里的那个老中医求诊。有一次，那个老中医被她问烦了，就随口对阿芸说：‘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就别瞎操心啦！像你这样跑来跑去的，还不如每天抚着肚子对他唱歌哩，或许这比你吃什么中药都要管用！’——阿芸还真是实心眼子，老中医的玩笑话她居然还当真了；后来我就见她经常坐在她门前的走廊上，一边唱，一边还隔着衣裳抚摸着自己还没有显怀的小肚子。有时她还对肚子里的孩子边说边笑，仿佛像是中了降头似的。当时她的肚子还不像现在那么的明显，因此就有其他的房客来找我说闲话，说这个女人整天在走廊唱歌，是不是得了什么失心疯？我说：‘不是。是她肚子里已经有喜啦！’——阿芸相信老中医的话儿，因此就把唱歌当成是她每天都要服用的一剂良药；她白天唱歌，晚上也唱，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能听到她娇柔圆润的歌声。我曾失去过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我能体会她对这个孩子的那份感情；但是别的房客却忍受不了她这样的母爱，于是就陆续有人要离开这里。我并没有阻止那些想要离开的人，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是没有常性的人，所以我也就没有要怪怨他们的意思……”女房东可能忘了自己刚才所受的冷遇，当她好不容易逮着了一个可以侃侃而谈的机会时，她的话儿就更多了。当她认为像刘香芸这么好的女人，贺强居然都不知道重视和珍惜，于是她突然问贺强：“你该不会是另有新欢了吧？”
其实贺强也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但是他知道他对她也没有抱怨的权利，因为这里的房子是她的，更何况他在这儿也仅仅是她的房客的一名客人而已，所以他唯一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沉默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为自己面临的苦恼寻求对策，当然目前最想做的事情还是离开这里，因为他知道李淑芳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当他意识到房东似乎在问自己问题，便本能地应答道：“什么……”他似乎看到女房东眉宇间蹙起的一个大问号，于是又抱歉地说，“呃，对不起，您能否再……陈述一遍您刚才的问题？”也可能是长时间的沉默连他自己都觉得应该说一两句搭白的话儿，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又追问了一遍，想必也是想搞清楚房东真正的用意。
刘香芸显然听清了女房东的问题，她用惊窘的眼神看着贺强，同时连哼哧的呼吸也变得毫无规律。
女房东似乎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你的性情如此反常，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的相好？”
“没……没有。我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情况？”贺强尴尬而又心虚地笑了笑，“您看，就像我这么一个……没有高度的人，又怎么会有……拈花惹草的可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用的词语太不恰当，便下意识地看了刘香芸一眼。他见刘香芸已经被他臊成大红脸了，慌忙又解释说，“幸……幸亏……阿芸不嫌弃我，否则我可能就是形影自守的老光棍了！”他嘿嘿干笑了两声，看大家都没来要响应他的意思，便很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
“只要不是这样就好！”房东站起来说，“但愿你们在一起能过得更好，因为生活的目标就是两个人都过得很开心。——哎哟，”她好像嗅到烧焦的味道，便慌忙向外面跑去，“我蒸的米饭还在炉子上，再不移一下锅底，恐怕就该吃焦饭啦！”
贺强见女房东下楼去了，便对刘香芸说：“阿芸，我……也该回去看一看了，否则……”他不知道该用什么隐晦的词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愧疚，但是他实在是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他看着刘香芸悲戚的表情，自己的双手也开始不停地来回搓磨着，而窸窣的摩擦声就像发出的催促令，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肚子里飘来荡去的。他见刘香芸正低头暗暗抽泣，便很不耐烦地走过去说，“这也是我们暂时的分离。你知道我的心也是站在你这边的！只是现在暂时还需要有一个短暂而又痛苦的分离而已。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阵痛后的惊喜，不就来自于不怕困难的努力和坚持吗？”他害怕女房东会上来再缠着他，于是他就更急于想从这里脱身。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传呼机又一次响起来了。他忙低头看传呼机显示的内容，当看到几个蝇头小字是他单位里的人发来的时候，他疯狂的心跳几乎快让要他失去所有的知觉了，因此他在心里惊呼道：“啊，她真的跑到厂里去闹啦！——这……这可怎么办？如果我不马上回去，那个该死的女人说不定会像疯狗一样的在厂门口撒泼。她会大骂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男人，甚至会让过路的路人都知道我的名字！——啊，这太可怕了！这让我以后上班还怎么见人呢？啊，这太可怕啦！”
他忽然想到：“既然她在单位闹得那么厉害，还不如乘机就和她闹离婚嘞！——对，就这么办，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也是我能走出困境的唯一出路！”他拿定了主意，就对眼前这个依然淌着眼泪的女人低声地说，“阿芸，我……现在也想通了。既然我们三个人过得都很痛苦，还不如就让我们两个人先解脱出来哩；既然我和那个女人的生活已经走不下去了，还不如现在就干干脆脆地结束那一段不幸的生活哩！”他见刘香芸的哭泣渐渐收敛了，于是就放开声音继续说道，“人生易老，世事沧桑。有时我就想，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世事变化，也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阿芸收住眼泪，看着他。
“我回去就向她摊牌！——我见到她，我就对她说：‘让我们的生活到此为止吧！其实这也是结束我们痛苦的最好方式，虽然这是你和我都不希望看到的变故，但也许以后我们还会为这一次明智的决定而感到庆幸的，因为自由能让我们有机会再重新选择自己的伴侣，这也就等于是修正了我们过去错误的生活方向，这样的修正不仅能让我们重新开始自己真正的幸福，还能让我们避免把已经破了底儿的船再费力驶向没希望抵达的彼岸啦！’而且，这对我们俩不也是挺合情合理的吗？”
“好吧。我不管你怎么去说，我只想得到一个结果，那就是：孩子需要合法的父亲，而我也需要合法的侣伴。”
“会的！这一切都会成为现实的！”他为她的这个憧憬而感到兴奋，同时也为自己将要有那么一天的幸福而感到振奋，“所以，我这就回去向她挑明了——”
“可……她能同意吗？还有，你的女儿难道你就不再顾虑了吗？”她忐忑地问，但希望的回答却是她期望的结果。
他忽然有了一丝暗暗的沮丧，但这也仅仅是转瞬即逝的表情，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做人很失败的人，所以他很有把握地对她说：“她会同意的，因为我和她的生活，再也没有维持下去的必要，更何况像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也不是她希望要的；所以阿芸，你就相信我对这件事儿的处理能力吧！——我觉得……她不仅不会拒绝我的建议，同时还会为她当初没早想过这个问题而感到后悔的，因为她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而且她和我在一起也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所以她能离开我，也是她比较明智的选择！”
刘香芸现在满脑子充斥的都是他们新生活的情景，因此她略显亢奋地对他感叹道：“啊，如果能这样，那就太好啦！如果能这样，也算是我的苦日子要熬出头啦！——可是，我依然对这事儿还有点儿顾虑，因为我记得你曾说过，当你向她提起这件事儿时候，是被她粗暴拒绝的，难道这会儿她就——”
“阿芸，那是过去，那是她还没有醒悟时的态度，可是现在，——阿芸，你就别再怀疑我的决心啦！意志，是创造奇迹的创造力，也是获得幸福的原动力。俗话说：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所以如果我们能抱定必胜的信念，最终的胜利就一定会属于我们俩的！”他说的那么慷慨激昂，就像击玉敲金的声音，而且字字珠玑的声音也瞬间在刘香芸的心里产生了美好的回响。她对他一嚬一笑地说：“啊，这太好了！——我相信你会有这样的信念；但我更需要的是最后的结果，因为一日三覆的日子我确实是受够了，更何况自从我有了这个孩子以后，我就更经不起像这样的折腾了！”她又伤心起来，像是心有余悸似的那种伤心。
“阿芸，你就别再提过去的事情了！”他眼眶潮红，嘴唇颤抖，似有万箭穿心、痛之入骨的感觉。他挨着她坐下，并抓起她的手说：“我知道我过去对不起你，但是这一切全都要过去了，这一切全都将一去不复返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过去的伤悲了，只会有‘一天更比一天好’的明天，因为——”
好吧，亲爱的，你再来拥抱我一次吧！”
贺强转而满足了她的这个要求。
刘香芸不无唏嘘地说：“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干脆现在就回去和她提离婚的事儿！虽然我这样提议是很不道德的，但是我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呢？因为我现在也需要公平，我现在也需要道德，尤其对这个孩子来讲，他才应该是你良心倾斜过来的那个砝码，贺强，你说是吗？”
“好吧，我去，我现在就去。不过你还要让我再亲一下我的小宝贝，”他转而又跪在她的脚下，撮起嘴唇，在她隆起的腹部呜咂了一下。他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说：“小宝贝，你就在你妈妈的肚子里安安稳稳地睡觉吧！等我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是你的法定监护人啦！”他用果断而干脆的动作站了起来，大有不到乌江心不死的气概和决心。快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忽又转过身子，亲切地问：“我走了以后，你的午饭又怎么弄？”
刘香芸挥了挥手，说：“你走吧，这么多的日子不都是我一个人过的吗？只要你能满足我和这个孩子的心愿，就是几天不吃饭，我也会很开心的！”
贺强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