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遗民的亡朝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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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赵孟頫:官居一品,名满天下的“贰臣”(1)

他是一个贵家公子,却生不逢时,在坎坷忧患中度过了青春岁月。他的一生矛盾而曲折,荣耀而又尴尬,他历经宋元之变,仕隐两兼。元世祖死后,他称病回归故里。他在江南过了四年悠哉优哉、与世无争的平静而恬淡的生活。后来又几经升迁,最终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官居从一品。

一士两主,他的心灵也受着煎熬,他是出仕元朝的南宋遗民的典型代表。

出仕与否的矛盾心情

南宋王朝哗啦啦如大厦般倾覆,截断了众人飞黄腾达的云梯,跻身云端的,或一哄而散,各奔东西;或孤注一掷,螳臂当车。而处在塔底的如赵孟頫之流,又该何去何从?虽为贵胄,却生不逢时,空有大志,却报国无门。在进退两难中,他背弃故国,北上仕元,最终官居一品,名满天下。

对他来说,“名满天下”却是有两个极端:“誉之甚隆”或是“毁之甚烈”。以宋皇族后裔的身份出仕元朝,加之声名显赫,一方面与国人忠贞不二的信仰背道而驰;另一方面也难免有人打着愤青的幌子大吐酸水。

这就是“变节者”赵孟頫矛盾复杂却又富贵荣华的一生。

细推赵孟頫的身世,其实算是皇族近支,是赵匡胤第四子赵德芳的十世裔孙,也就是说假如对历史的偶然进行十一次方计算,他还是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然而到他这一代,正牌皇帝也早已自身难保,更何况这位十一世孙。于是十四岁成年之后,他便要四处求职,养家糊口了。幸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廷总算没有让他们的亲戚喝西北风,安排他做了真州司户参军。这个管理户籍的芝麻官对一个刚刚成年、家境艰难的没落贵族来说是个尴尬而又很必要的补给。

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赵孟頫未及弱冠而父亲已逝,母亲丘氏含辛茹苦拉扯他长大,寡母对弱子自然是寄予厚望,希望他可以发愤力学、成就祖业。母亲经常在耳边苦口婆心的劝诫:“你自幼丧父,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不能成才,我这一辈子也就没有什么指望了。”本来庶出的孩子内心就极其敏感而多虑,再加上悲观主义的母亲晓之以义、动之以情的情感攻势,逐渐其遂造就了他多疑、警觉和过敏的个性。不过总算没有让母亲失望,赵孟頫聪敏过人,比方仲永毫不逊色,其至友戴表在《松雪斋全集·序》中夸赞说:“子昂未弱冠,语已惊其里中儒先,稍长而四方万里,购以求其文,车马所至,填门倾郭,得纸只字,人人心惬意满而去。”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南宋灭亡,赵孟頫也不得不失业在家。那年,他二十三岁,正值满腹凌云壮志之年,却整日闲居在家,无所事事。

不得不说,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不论赵母是有心或者无意,他确实为儿子日后的发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母亲的激励下,赵孟頫向当地名儒敖继学习经史,向钱选学习画法,经过十年的发奋努力,学问大进,成为“吴兴八俊”之一,从声名鹊起。

从赵孟頫的内心深处来看,他对南宋灭亡的心情是既痛苦又无奈的——一方面,身为宗室子孙,却目睹了宗庙倾覆的浩劫;另一方面,他对南宋朝廷奸臣当道、迫害忠良的昏庸无为痛心疾首。正是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使得他在起初拒绝去元廷讨生活。

当年旧相识夹谷之奇后来升任吏部郎中,曾经极力推荐赵孟頫出任元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一方面由于元初社会动荡不安,加之汉族士子地位卑下,不受重视;更重要的是他要面对强大社会舆论压力,因此他半违心地拒绝了好友的好意。

心口不一的岁月痛苦难熬,更加上财政危机频繁,赵孟頫开始有意无意向人们透露想要出仕的愿望。“青青蕙兰花,含英在中林”,以自己的盖世才情,却必须隐居山林,这比外界的羞辱责骂更难以忍受。因此,他总是念叨着“思美人”、“美人思君”,这本是屈原的典故,但是赵孟頫对此讳莫如深,因为同为皇室宗族,屈原宁折不弯,他却总想投奔元朝,其中的尴尬自不必多说。

后来,元政府改用推荐与征召的方式选拔人才,在挣脱气节、情操之类的精神桎梏之后,赵孟頫终于频频走出自己的松雪斋,对自己的知名度进行炒作和推销。他多次往来于杭州周边城市,结交名流,拜谒权贵,一时之间,赵子昂的名字在江南尽人皆知。占断机先,未雨绸缪,于是机会终于来到了身边。

至元23年(1286年),忽必烈派遣程钜夫下江南搜访遗逸,其实名单早已内定,赵孟頫凭借多年来积累的人气资本,加上皇室后裔的特殊身份,自然名列其中,成为第一批吃螃蟹的勇士。

说到这里,就要涉及到元朝对遗民的政策。元社会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个等级,其中“南人”便是指南宋遗民,处于社会最底层。底层知识分子想打破这种阶级压迫,一是进行革命——革特权阶层的命;二就是要努力跳出这个阶层,实现人生的升华。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革别人的命是只可远观不得亵玩的,出仕变成了惟一选择。然而,即使是做官,也是大有讲究的,“汉人初授官,不及职,再授,则降职授官”,因此汉族知识分子很多因不愿背上不忠不义之名的其敬而远之,即使将忠节置之度外的也因仕无门而无可奈何,一时间江湖林间多了众多踌躇满志者,其中以江南尤盛。元朝江山是在马背上得来的,但是治理国家可不像行军打仗那般,为了笼络人心,忽必烈接受御史程文海的建议,让他到江南搜访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委以官职,以缓和矛盾,稳定民心。

鲁迅说改朝换代不过是从做某个人的奴隶变成另外一人的奴隶。中国古代但凡农民起义导致的朝代更替,胜利果实大多为地主阶级攫取。这是因为,人民要求的不过是居则有房、衣则有裳、食则有粮,至于被什么人奴役,那就无所谓了。忽必烈打的也是这个算盘,满足了上层士族的要求,那么在舆论上已经实现了初步的稳定。

此时南宋灭亡毕竟已经近10年了,以身殉国、归隐田园也差不多尘埃落定。一大批曾经侈谈气节、精神、义理的隐士纷纷从山中林下走出来,争先恐后加入庞杂浩荡的候选队伍。其中不乏南宋名士。至此,阻碍赵孟頫出仕的道德桎梏也已经被扫清,枯木逢春、柳暗花明,赵孟頫的春天到来了!

不过,表面上的愁苦哀叹也是人之常情。

他在诗中向世人诉苦道:“昔在东吴望幽燕,长路北走如登天。捉来官府竟何补,还望故乡思惘然。宦游远客非所习,狐裘不具珶袍穿……凄凉朝士有何意?瘦童嬴马鸡鸣前……”说明自己去元做官是被迫的,是被“捉来”的夫子,背井离乡来到京都,是违背自己的意志的。无论赵孟頫多么身不由己,他后来的荣华富贵也足以弥补起初的委曲求全了。

尽管在应召之前,他自己描述“徘徊白露下,郁悒谁能知”,但是考虑到当时的处境,也不得不怀疑这其中的猫腻。

此时的他已闲居里中多年,十一岁时父亲便去世,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七,又系偏房丘氏所出,总是分不到多少遗产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固然可贵,但是也总不能强求,一方面为生活所困,而另一方面,赵孟頫也有施展抱负之愿——他深受儒家出世思想的影响,并不推崇老子无为而治,将所学经邦济世之学“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这一理念在南宋时,无法得以施展。面对着眼前这个大好机会,赵孟頫在半推半就中告别妻小,登上北去的旅途。

尝尽冷暖的出仕岁月

初至京城,赵孟頫们立即受到元世祖的接见,忽必烈对赵孟頫可以说是另眼相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史书记载赵子昂“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忽必烈以貌取人也是可以理解的。最重要的是赵还有其特殊地位,一个前宋皇宗,如今却投奔我朝,这是多么大的头条新闻啊,说出去,我忽必烈自然更有面子,天朝的神威让四方来朝,更是顺应天意。

面试合格之后,赵孟頫在实习阶段成绩优异,他甚能体察圣意,例如,皇帝要起草诏书,他不假思索,挥笔而成,一蹴而就,皇帝看了之后大为赞赏——“皆朕心所欲言者”,尽管他看不懂汉字。

面试过程中还有一些小插曲。当时耶律中丞跳出来痛骂,说他是南宋宗室子弟,没资格在皇帝身边侍奉,要求把他逐出朝廷。这位耶律中丞就是一个心直口快却没有政治头脑的人物,皇帝正在做出礼贤下士的圣举,你在一旁泼冷水,真是自取灭亡。于是程钜夫向皇帝诉说委屈,说:“我找到赵孟頫是按照陛下的旨意,如今却被人弹劾,臣以后没脸见人了。”于是,皇帝大手一挥,怒斥“那小子!”,让手下人给撵了出去,一分钟都不想耽搁。

虽然得到皇帝宠爱,赵孟頫得授的官并不大。兵部郎中,从五品而已。但相对其余二十多人来讲,能留在中央做官,天子门生,这种待遇已经不低了。别的江南“遗贤”,大都是被外派到偏远山区担任按察官员,做“纪检”工作。

昔日龌龊,今朝得志,赵孟頫立马作了一首拍马屁之作——

阊阖曙光生,角瓜棱瑞霭横。治朝春有象,严跸物无声。簪笏千官列,箫韶九奏成。彤墀簇仙仗,翠树拂霓旌。绝域梯航至,来庭玉帛盈。皇图天远大,圣德日高明。兵息知仁布,民熙见化行。耄倪齐鼓舞,率土其升平。(《元日朝贺》)

赵孟頫把皇帝说得如此圣明,但是他本人的生活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富丽堂皇,“太仓粟陈未易籴,中都俸薄难裹缠。迩来方士颇向用,读书不若烧丹铅。故人闻之应见笑,如此不归殊可怜。”居然连炼丹的道士都不如,这样的官不做也罢。然而自由不是那么好取得的,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还不是一个对生命如此豁达的人。何况他对未来还是抱有幻想的。

为了报答忽必烈的知遇之恩,赵孟頫很想有一番作为的。但是在登记制度森严的元朝,蒙古贵族是不可能眼看一个出身不好的“南人”得势的。赵孟頫刚想涉及政治,便遭到了下马威。忽必烈在刑部讨论贪污腐败问题,想进行整风运动,赵孟頫也列席。作为一个外人他本应该保留意见就好,但是初出茅庐的他为了上位,轻率地树立了不少敌人。权臣桑哥认为,贪污满两百贯就应该处死。赵孟頫利用经济学知识,在朝廷上开了一场讲座。

他认为当时通货膨胀得利害,两百贯钞的票面价值早就大大低于原先,因此,按照钞额定罪过重,应该用米、绢等实物定罪。这个是经济学上的基础知识,赵孟頫也难免有卖弄学识的嫌疑。蒙古大臣一看,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员,又是南宋遗民,居然在他们面前大放厥词,胆敢议论时政,都气不打一处来。立刻有人出来刁难,一个杨郎中冲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说道:“我们大元朝正要发行元钞,你在这里指手画脚,是要反对皇上吗?以前金国立法的时候,也有咨询搞儒学研究的人,怎么没有见你这种所谓的大师呢?”这话说的非常不客气,赵孟頫也觉得来者不善,只得抬出皇帝的招牌来反驳,他说:“是吾皇让我来议政的,我有不同意见却不说,是不忠的表现。你敢说通货膨胀是不存在的吗?不讲道理反而一味欺负我,为什么?”杨郎中涨得满面通红,无言以对,只得在皇帝面前向赵孟頫道歉。

赵孟頫这一仗赢得漂亮,在皇帝面前炫耀的目的也达到了,忽必烈倒是想提拔他在尚书省任职的,但是由于权臣阻挠,随后不得不作罢。锋芒太露自然会招来麻烦,这给他后来仕途不断埋下隐患。后来皇帝派他到江南行省检验当地官员的“慢令之罪”。“钦差”大权在握,可以任意笞打沿路官员,但是满怀仁义之心的他回来交差时,却没有一人受刑,丞相桑哥对此颇为不满。他与蒙古权贵矛盾进一步激化。

终于,机会到了,赵孟頫因故迟到,桑哥名正言顺地公报私仇,于是乎,士人差点挨了板子。这对一帆风顺的赵孟頫来说是奇耻大辱,虽然后来在叶李的力保之下免去了一顿打,但是给他的刺激却是不小。

挫折教人成长,在挨板子后,赵孟頫也学得乖巧了,自己终究是外人,朝中对他冷眼侧目的大有人在,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于是他不再直接顶撞桑哥等人。至元二十七年大都地震,人民死伤数十万。赵孟頫劝忽必烈降旨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以应天灾。尚书省是专管赋税的,此举当然让主管尚书省的桑哥大为不悦,他当面指摘赵孟頫挑拨皇上。赵只得委婉说道:“天灾人死,钱粮也无从征收。如果今日不免,日后有人把赋税不足之罪归于尚书省,丞相您必受牵累啊。”这漂亮话不但使得桑哥转怒为喜,而且把赵当成了自己人。后来听说赵一次上班时因道窄马失前蹄堕入河中,桑哥特意上报忽必烈,把宫墙往后移两丈多。看来赵孟頫的小心谨慎还是有了成效,这是以放弃权力为代价的,忽必烈曾经想选赵加入中书省,但是赵毫不犹豫拒绝了,这自然是不愿与蒙古权贵争夺权力。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孟頫后来还是假人之手除掉了桑哥,这是后话。

当时,赵孟頫对忽必烈的忠心以及小心翼翼是寓于言表的,一次,忽必烈问赵对叶李、留梦炎两个大臣的看法,他回答说:“留梦炎乃我父执辈,其人厚重,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体;至于叶李,其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

没想到这次龙颜不悦,皇帝说自己对叶李更喜欢,因为留梦炎在宋朝为状元时,官至宰相。贾似道欺君惘上,留梦炎却诌附取容。而叶李虽为一介布衣,敢于伏阙上书,显然他要贤于留梦炎。赵孟頫不禁胆战心惊,果然是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更为难堪的是,忽必烈继而还让赵写首诗顺便讽刺留梦炎。

皇帝金口已开,赵不得不提笔躇踌,最后写下四句诗交差:“状元曾受宋家恩,国困臣强不尽言。往事已非哪堪说,且将忠直报皇元。”

好一个“往事已非哪堪说”,忽必烈看了只能叹赏,而赵孟頫衣衫也早已湿透。留梦炎看后,“衔之终身”,这个赵孟頫也无暇顾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