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
作家有三种死法。一曰自然的死,二曰痛苦的死,三曰快乐的死。
自然的死属于心脏停止跳动,是一种普遍的死亡形式,没有特色,可以略而不议。快乐的死和痛苦的死不属于心脏停止跳动,是人还活着,作品已经、或几乎是没有了!
作家没有了作品,可以看作是个人艺术生命的死亡、职业的停顿。其中有些人是因为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这不是艺术的死亡,而是艺术的离休,他自己无可自责,社会也会尊重他在艺术上曾经作出的贡献。
痛苦的死亡却不然,即当一个作家的体力和脑力还能胜任创作的时候,作品已经没有了,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各种苦难和折磨(包括自我折磨)所造成。折磨毁了他的才华,苦难消沉了意志,作为人来说他还活着,作为作家来说却正在或已经死去。这种死亡他自己感到很痛苦,别人看了心里也很难受。
快乐的死亡却很快乐,不仅他自己感到快乐,別人看来也很快乐。昨天看见他大会上做报告,下面掌声如雷;今天又看见他参加宴会,为这为那地频频举杯。昨天听见他在高朋中大发议论,语惊四座,今天又听见他在那些开不完的座谈会上重复昨天的意见。昨天看见他在北京的街头,今天又看见他飞到了广州……只是看不到或很少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在哪里。
我不害怕自然的死,因为害怕也没用,人人不可避免。我也不太害怕痛苦的死,因为那时代已经过去。我最害怕的就是那快乐的死,毫无痛苦,十分热闹,甚至还有点轰轰烈烈。自己很难控制,即很难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因为我觉得喝酒不一定完全是坏事。少喝一点可以舒筋活血,据说对心血管也是有帮助的。作家不能当隐士,适当的社会活动和文学活动可以开阔眼界,活跃思想,对创作也是有帮助的。可是怎么才能不酗酒、不作酒鬼,这有益的定量究竟是多少呢?怕只怕三杯下肚,豪情大发,嘟嘟嘟,来个瓶底朝天,而且一顿喝不上便情绪不高,颇有怨言,其至会到处去找酒喝。呜呼,快乐地死去!
一九八五年四月五日
[鉴赏]
作家陆文夫的这篇《快乐的死亡》,阐述了他对“死”的看法——不过正如每一个人因为考虑问题的角度的不同、方法的不同、尤其是世界观的不同决定了人们对于死的认识也各不相同一样,陆文夫关于死的看法有自己的视角,有自己的心得。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创作的生命至关重要。作家必须以自己不断出现、不断进步的作品一再证实自己的存在。然而倘若有一天一个作家或死亡、或衰老、或因为生活的逼迫而丧失了创作的条件和能力,丧失了艺术的青春,那么后人将无不为之扼腕疾首。这种真的死和作为作家的实际意义上的“死”,尽管痛苦,然无遗憾。因此,作者原谅甚至同情这样的死亡。
然而却有一班(个别)作家,但见整日里东奔西走,忙上忙下,赴宴讲话,不亦乐乎,“只是看不到或很少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在哪里。”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绝妙的讽刺!作家不写作,犹如农夫不种田,可渭“死”矣!但是却又毫不痛苦、热热闹闹甚至轰轰烈烈,实在令人啼笑皆非,茫然无措。
作者陆文夫明显地为这种人快乐的“死”法而忧虑着。
这篇文章是杂感式论文,一事一议,短小精悍。它首先开门见山,提出作家的“三种死法”,然后层层剥开,逐一论去。从自然死亡的无可挽回,到艺术“离休”的无可厚非,再到痛苦的死亡的无可奈何,作者是采用了一再让步的论说方式,流露出了作者对这几种现象的宽容与谅解。但是说到快乐的死亡时,作者笔锋一转,先是罗列快乐死亡者的存在现象,并以之与其所应做但却未做的事情进行了鲜明的对比,揭示出这种存在的实际不合理性。最后以一个恰切的比喻,通过冷静而又具体的分析,确定了一味沉溺于无为的快乐之中、执迷不悟的作家的“死”之必然。作者对此是给予了极大的蔑视的。
这种立论,有理有据,有立有破,明白畅晓,简洁有力。层层深入的推论,有一种步步紧逼的气势,让人无可置疑,能充分达到令人信服的效果。
此外,作者在论文中巧妙地运用了一个适当的比喻,把作家的过分热心于社会活动、同时却放弃了自己的社会职责的不良现象,比之于喝酒,少喝则舒筋活血,多饮则妨害键康,告诫人们(即作家)不可不喝,亦不可多喝,尤其不要酗酒,不作酒鬼,不能“三杯下肚,豪情大发,嘟嘟嘟,来个瓶底朝天”,更不能“一顿喝不上便情绪不高,颇有怨言,甚至会到处去找酒喝”。这种比喻,贴切自然,通俗易懂,又极富一种讽刺意味,辛辣诙谐,味隽而永,足以言简意赅,形象生动地起到批评作用。
《快乐的死亡》一文,在语言上也体现了一种朴质无华的文风,保持了议论文所应具备的简练直白,干脆利落的语言特点,说一是一,绝无耍花头、务卖弄之嫌。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总之,陆文夫的这篇论文微言大义、主旨分明,不单是对作家,即对所有弃实务虚、好高骛远的人而言,都有一定的启迪与教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