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一放暑假,一千八百个男孩和女孩,像一蓬金发妙鬘的蒲公英,一吹,就散了。于是这座黝青色的四层铁塔,完全属他一人所有。永远,它矗立在此,等待他每天一度的临幸,等待他攀登绝顶,阅览这不能算小的王国。日落时分,他立在塔顶,端端在寂天寞地的圆心。一时暮色匍匐,万籟在下,塔无语,王亦无语,惟钢铁的纪律贯透虚空。太阳的火球,向马利兰的地平下降。黄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频震于乌鸦的不谐和音。鸦声在西,在琥珀的火堆里裂开。西望是艳红的熔岩,自太阳炉中喷出,正淹没当日南军断肠之处,今日艾森豪的农庄。东望不背光,小圆丘上,北军森严的炮位,历历可数,华盛顿在南,白而直的是南下的州道。同一条公路,北驶三里,便是盖提斯堡的市区了。这一切,这一圈连环不解的王国,完全属他一人所有。
盖提斯堡啊,盖提斯堡。他的目光抚玩着小城的轮廓。来这里半年,他已经熟悉每一条街,每一座有历史的建筑。哪哪,刺入晚空的白塔尖,是路德教堂。风雨打黑的是文学院的钟楼,雉堞上栖着咕咕的野鸽。再过去,是黑阶白柱的“老宿舍”,内战时,是北军骑兵秣马的营地。再过去,再过去该是他的七瓴古屋的绿顶了,虽然他的眼力已经不逮。就在那绿顶下,他度过寥落又忙碌的半年,读书、写诗、写长长的航空信,翻译公元前的古典文学,为了那些金鬘的,褐鬘的女弟子,那些洋水仙。那些洋水仙。纳伯克夫称美国的小女孩做nymphet。他班上的女孩应该是nymph,他想。就在那绿得不可能的绿顶下,那些洋水仙,那些牛奶灌溉的洋水仙,像一部聪译小说的女角那样,走进去,听他朗吟缠绵的“湘夫人”,壮烈的“国殇”,笑他太咸的鱼,太淡的黑莓子酒。他为她们都取了中国名字。金发是文葩。栗发是倪娃。金中带栗的是贾翠霞。她们一来,就翻出他的牙筷,每样东西都夹一下。最富侵略性的,是文葩,搜他的冰箱,戴他的雨帽,翻他的中文字典,皱起眉毛,寻找她仅识的半打象形文字。他戏呼她们为疯水仙,为希腊太妹,为bacchanals,他始终不能把她们看清楚,因为她们去得太快,晃得太厉害。因为碧睛转时,金发便跟着飘飏。她们来时,说话如吟咏,子音爽脆,母音柔婉。她们走时,公寓里犹晃动水仙的影子。他总想教她们停下来,让他仔细阅读那些瞳中的碧色,究竟碧到什么程度。
但塔下只有碧草萋萋。晚风起处,脚下的新枫翻动绿阴。这是深邃的暑假,水仙们都已散了,有的随多毛的牧神,有的,当真回欧洲去了。翠霞要嫁南方的羊蹄人。文葩去德国读日尔曼文学。终于都散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散了,正如当初,莫名其妙地聚拢来一样。偌大的一片校园,只留下几声知更,只留下,走不掉而又没人坐的靠背长椅,怔怔对着花后的木兰。牧神和水仙践过的芳草,青青如故。一觉醒来,怎么小城骤然老了三十岁?第一次,他发现,这里的居民多么龙钟,满街是警察、店员、保险商、收税吏、战场向导、面目模糊的游客。闷得发慌的下午,暑气炎炎,蟠一条火龙在林肯方场的顶空。车祸频起,救护车的警笛凄厉地宰割一条大街。
所以水仙们就这么散了,警笛代替了牧歌。羊蹄踹过的草地上,只留下一些烟蒂。临行前夕,神与犬,纷纷来叩门。“我们会惦记你的,”柯多丽说。“愿你能回来,再教我们。”倪娃拿走他的底片。一下午,羊蹄不断踢他的公寓。虬髯如盗的霍豪华,金发童颜的贝伯纳,邀他去十里外,方丈城的一家德国餐馆,叫Hofbrauhaus的,去大嚼德国熏肉和香肠,豪饮荷兰啤酒。熏肉和香肠他并不特别喜欢,但饮起啤酒来,他不醉不止。笨重而有柄的史泰因大陶杯,满得欲溢的醇醪,浮面酵起一层滃滃的白沫,一口芳冽,顿时有一股豪气,自胃中冲起,饮者欲哭欲笑,欲拔剑击案而歌。唱机上回旋着德意志的梦,舒伯特的梦,舒曼的梦,绞人肚肠的一段小提琴,令他想起以前同听的那人,那人慵嫩的鼻音。他非常想家。他尖锐地感到,离家已经很久,很远了。公寓里的那张双人床,那未经女性的柔软和浑圆祝福过的,荒凉如不毛的沙漠。那夜他是醉了。黄昏的新月下,他开车回去,险险撞在一株老榆树上。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坐在参天的老橡阴下,任南风拂动鬓发,宿酲中,听了一下琐琐屑屑细细碎碎申申诉诉说说的鸟声。声在茂叶深处渗出漱出,他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好听的鸣禽,也从来未像那天那么想家。他说不出是知更还是画眉。鸣者自鸣。聆者欢喜赞叹地聆听。他坐在重重叠叠浓浓浅浅的绿思绿想中,他相信自己的发上淌得下沁凉的绿液。城春。城夏。草木何深深。泰山耸着。黄河流着。而国已破碎,破碎,如一件落地的瓷器。东方已有太多的伤心,又何必黯然,为几个希腊太妹?他想起,好久,好久没接触东方的温婉了。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他幻想,自己在抚弄一只手,白得可以采莲的一只手。而且吟一首念奴娇,向一只娇小的耳朵,乌发下的耳朵。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
第三天,停车场上空落落的,全部走光了。园是废园。城是死城。他缓缓走下无人的林荫道,感到空前的疲倦。只有他不能离开,七月间,他将走得更远,他将北上纽约,循传说中惧内猎人的足迹,越过凯茨基山,向空阔的加拿大。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像一个白发的老兵,独守一片古战场。小城四郊的墓碑,多于铜像,铜像多于行人。至少墓碑的那一面很热闹,自虐而自嘲地,他想道。至少夜间比昼间热闹。夜间,猫眼的月为鬼魂唱一整个通宵,连窗上的雏菊也失眠了,电影院门口的广告画,虚张声势,探手欲攫迟归的行人。只有逃不掉的邮筒,患得患失地伫立在街角。子夜后的班车,警铃叮叮,大惊小怪地踹过市中心,小城的梦魇陷得更深。为何一切都透明得可怕?这里没有任何疆界。现在覆叠着将来。他走过神学院走过蜡像馆走过郁金香泣血的方场,但大半的时间,他走在梦里走在国内走在记忆的街上。这种完整而纯粹的寂寞,是享受,还是忍受,他无法分辨。冰箱充实的时候,他往往一星期不讲一句话。信箱空洞的时候,他似乎被整个世界所遗忘,且怀疑自己的存在。立在塔顶,立在钢铁架构的空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人亦冷漠而疏远。何以西方茫茫,东方茫茫?寂寞是国,我是王,自嘲兼自慰,他想。她来后,她来后便是后,和我同御这水晶的江山。她来后,一定带她来塔顶,接受寂寞国臣民的欢呼,铜像和石碑的欢呼,接受两军铁炮冥冥的致敬,鼓角齐奏,鬼雄悲壮的军歌。她来后,一定要带她去那张公园椅上,告诉她,他如何坐在那椅上,读她的信。也要她去抚摸街角的那个信箱,那是他所有航空信的起站。她来后,一定要带她去那家德国餐馆,要她也尝尝,那种冰人肺腑的芳冽,他想。
她来后。她来后。她来后。他的生命似乎是一场永远的期待,期待一个奇迹,期待一个蜃楼变成一座俨然的大殿堂。期待是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燃烧,使焦灼的灵魂幻觉自己生活在未来。灵魂,不可能的印第安雷鸟,不可能柔驯地伏在此时时刻的掌中,它的翅膀更喜欢过去的风,将来的云。他钦羡英雄和探险家,羡他们能高度集中地孤注一掷地生活在此时此地,在血的速度呼吸的节奏,不必,像他那样,经常病态地生活在回忆和期待。生死决斗的武士,八肢互绞的情人,与山争高的探险家,他钦羡的是这些。他更钦羡阿拉伯的劳伦斯,同一只手,能陷城,也能写诗,能测量沙漠,也能探索灵魂,征服自己,且征服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