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男人总是要做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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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石图小镇 2

小京的家在石图镇尽头。石图镇背靠群山,面朝着大河。小镇地处中国东北边陲,平面布局狭长。建国初期,小城镇建设还谈不上政府规划。石图造纸厂是这个镇子成长发展的源头,不足两千人的工厂和不足一万人口的城镇,依傍着川流不息的嘎呀河,生机勃勃屹立着。三百里原始森林更是蕴藏丰富,质地优良的红松为这个造纸重镇提供源源不绝的原料;大山里奇珍异货和闻名于世的古寺、古文化遗址以及传说的神秘地下岩洞,吸引各色各样的人物来往于石图与北方大城市和全国各地。

造纸厂有栋干部楼,厂里人都叫它“红楼”。红砖房的红楼有两层,小京家在顶层;楼梯口朝着北面的嘎呀河,有三个楼梯口,小京家在最东头。红楼前面几十栋职工住的平房,是石砖房,高高的石墙和窗口上面的灰砂砖被涂成白色,房前都有一小块油绿的菜地、柞木杆儿或者腊木杆儿的篱笆,排列整齐,镇里人都叫它“老白房子”。老白房子东面,是长满白艾和野芹菜的灰绿色排水渠,渠的那边是农业合作社的菜地,那里种植着全镇人每天食用的蔬菜。菜地东面,是井子形小街。街道两旁散布着高低错落的石砖房和泥草房,泥草房墙面涂着白灰或黄粉。街面上的店铺挂着各式幌子招牌和旗子。幌子越多,门面越大;蓝色幌子是清真的;也有直接挂鹿角人参当幌子的。招牌用汉、满、回、朝四种文字写在店门前的彩色锦缎或漆木牌匾上,“烟酒茶”、“酱菜园”、“冷面狗肉”、“水饺”、“糕饼”、“叉子火烧”等等五花八门。挂旗的多是寻常小店。别看店小,人气却极旺。两幢弥足珍贵的红砖房显眼地坐落在小街中心——石图镇最大的饭馆和最大的杂货商店——本地区远近闻名的私营的“石图饭店”;石图杂货店是国营的,外表朴实无华,但衣用百货、文化用品、油漆五金、米面油盐样样俱全。每逢赶集日,方圆百里的山里人背来干鲜山货,村屯的农民担着时令瓜果菜蔬,城镇的居民怀揣崭新的人民币提着柳条筐,相互侃价交易,人群里你来我往,有带着孩子的女人,有把箩筐穿在腊木杆上扛着的老人,青壮年男女,或赶着慢腾腾的牛车,或快步如飞挑着压弯的扁担,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杂乱的喧嚣声和赶牛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到处充满欢乐,一派的繁荣景象,一派建国初期的石图镇的真实景象。

井子形小街再往东,是这个山区里难得的一片草原和远山。一条大道从红楼直通河边,那里有去北岸的船码头。河边被水浪冲击的鹅卵石形成一条灰色的缎带,被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河水急匆匆流进西面大堤。堤坝外面,三条土路形成岔道口:顺河而下是通往外部世界的出口,路边是造纸厂一段石头围墙,再往前,是星罗棋布的农舍,柳树编成的篱笆围绕着稻草屋顶的泥墙房;向南是厂区大门,高高的门柱上飘扬着五星红旗,再往南,是杏树围成的操场,里面是厂子弟小学校,再往南,是灰色的洋楼,里面是厂职工医院,医院埋没在杨树群里,医院的南面,是红色的专家楼,那里经常有外国人出没;斜向西南,掩映在桉树和花丛中的是黛瓦黄墙的小火车站,那里地势高,在岔道口的行人,往往误以为小火车站很遥远,因为车站后面,是飘忽的雾气笼罩着的山脊,山上奇峰兀立,怪石嶙峋,林木茂盛,就像火车站建在山里边,其实走一会儿就到。

此时,远山和草原上空黑得吓人,异乎寻常地沉默着。小京推开房门,刚下楼梯,就遇见了对门的刘叔,——他正在雨中艰难地抱着一筐半湿的树皮上来。刘叔是厂技术科科长,上海来的,戴一付白框眼镜,人黑瘦,很和气,身上似乎总穿着蓝色的工装。他拉着小京跑回上面宽敞的楼梯平台,把树皮倒出半筐,气喘咻咻地说:“你家柴棚还没弄好,一点干柴都没有。这些给你家,先用着。告诉你爸,赶紧把柴棚顶盖儿弄上。”说完,开了自家门,抱着湿淋淋柳条筐进屋了。

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突如其来的狂风夹着暴雨扑面压住小京。扶住半人高的楼梯挡墙,看见墨色的浓云笼罩在天空,狂风在嘎呀河上掀起阵阵波涛,闪电划过天穹,几声雷鸣震撼着大地。小京的心紧张地揪起来,半天才吐出一口气。自家的“柴棚”在暴虐的风雨中挣扎,四根手腕粗的立木干像水面产卵的蜻蜓弯着身子,立木干上还残存着绿树苔,地面雨水中飘着白色的刨花和褐色的树皮,没盖儿的柴棚在“吱吱呀呀”地呻吟、抽搐。小京咬咬牙,把麻袋挝出个角儿顶到头上。仅仅一会儿工夫,又从西面涌起了白云,它驱散了冷气,顺着嘎呀河飘动;河那边绿色庄稼地上空隐约透出一抹红霞。小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种天气,很多人不会去扒树皮,——他记得原木场上百人扒树皮的壮观场面,只有星期天才会那样;暴雨很快就会过去,只要给他一个钟头,就能背回一麻袋烧柴,到时上学校也来得及。

不记得怎样跑下楼梯冲入暴风雨中,不记得怎样沿著门前大道一口气跑到嘎呀河边,也不记得沿著河提泥泞的土路跑到造纸厂后身的原木场,更不记得在堆积如山的原木垛下怎样找到的斧头和铲子,——铲子扒树皮非常好用,是爷爷用一根铁管制作的,铁管一头轧扁,并打磨锋利。斧头用来砍松树身上的楐子,铲子用来剥树皮,这样剥下来的树皮才又长又整齐。工具必须事先藏好,而且剥树皮要速战速决,否则会有更多的人看到或知道这个办法好。这时的小京只看到平躺着的湿漉漉的圆木头,在长满青苔的褐色树皮下,飞舞的铲子戗过后留下一道道儿的白色光滑的树身。这些从原木垛放下来的松树干,在两行楞木上滚动到长满车前草的空地。还没来得及把戗过树皮的松树干滚动一下,地上已经堆满了一条条儿的松树皮。雨似乎停了,脸上却湿淋淋的。小京吁了口气,晃晃脑袋甩下头顶沉重的麻袋,一屁股坐在树干上。曾经被人们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雨后窜到了脚脖子高。小京记得,一个月前跟爷爷来这里,那时候车前草刚刚破土冒出嫩芽,许多人剥完了树皮,就把车前草剜入菜筐。菜筐挂在装满松树皮的麻袋一边,摇摇晃晃,跟着背负它们的男人或女人回家。这样的男人或女人每天都走在原木场到老白房之间的路上,他们乐此不疲,脸上都挂着微笑。爷爷说,厂里劳动力不足,这些树皮不能用来造纸,让职工利用工余时间剥去当烧柴,两下都合适。明天是星期天,这里又会挤满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剥树皮,快乐的吆喝声还有歌声充满耳边,小京很喜欢那样的场景。宋梅也会跟她哥哥宋玉来,特别高兴的时候,宋玉还会吹几首口琴歌曲。宋玉口琴吹得真好,他能把美妙的琴声从不断抖动的手指缝送到你的心里。每当这个时候,宋梅总是眯起大大的黑眼睛,专注地看着哥哥,一动不动。小京特别喜欢看这个时候的宋梅。这个时候是短暂的,人们都在紧张地干着手里的活,一根树干有几个人在剥皮,手头必须麻利,树皮被剥干净了就得立即寻找下一根。

小京把目光从脚下移向高高的原木垛。他看见过工人叔叔喊着号子,迈着整齐坚定的步伐,把一根根粗大的树干抬到原木垛顶端。他很羡慕那些抬木头的工人叔叔,想象自己长大了也和他们一样,挺胸昂头干着自己喜欢的活儿。这样的原木垛一溜儿好几个,都像小山哪样高。需要的时候,再顺着楞木把原木一根一根滚放下来,一排排地直排到远处的小铁轨旁,那里有轨道车,剥过皮的原木经过简单处理和分类,再运到造纸厂的生产线上。一棵大树,从这个工厂里出来,就变成了纸张,变成了全国最好的新闻纸。小京说不清这棵大树会经过怎样的历练,可总有些伤感,毕竟他从这棵大树得到过剥树皮这样劳动的乐趣。

太阳透过乳白色的云朵,把烟雾朦胧的、金丝般的光线洒在原木场和嘎呀河沿岸的山峰上,洒在石图镇的上空。天气变得炎热起来。小京拾起地上的树皮,树皮有些硬但很容易折成需要的长短,一会儿就装满了麻袋。在藏工具的地方,有几根麻绳,取出来绑到麻袋上。麻袋被挪到松树干上,小京蹲下身子把两只胳膊伸进麻绳套里,颠了颠屁股,麻袋就服服帖帖背到身后。小京转过身,瞄了一眼藏过工具的地方,确认不会被人发现,这才弓着身子走出原木场。

偌大的原木场还有一个人影。巨大的松木干的缝隙里,一片破麻袋底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脸上一双三角眼直瞪着小京。原来,在刚才的雷雨天里,也有跟自己一样想法的人呀。小京暗自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真放的晴了。这样的天气,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原木场剥树皮,不管怎么说,明天的星期天来这的人还是太多呀。回来的路上,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隆隆声。不是雷声。越靠近镇里,小京心里越纳闷,迎面跑过来的人都慌慌张张的,并且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小京背着沉重的麻袋,走到河边的大道上,远远看到自家的红色楼房,实在走不动了,把麻袋放到道边,坐到地上休息。这条大道是个漫上坡,大概有半里地长,中间有一小段平道,所以看不到红楼底层宋梅家,但是能看到自家楼梯平台以上。每天这个时候,四弟小光都要站在平台上放风筝,小光说,风筝就是大哥,要看着大哥上学。这风筝小京绑扎了很多次,最后小光满意了:只要风力合适,那风筝就能悬在半空中不动;小光只要把风筝的拉线绑在楼梯的扶手上,半天都不用管它。今天小京没看到那只风筝。小光一定是在等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