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那时候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都一件一件地想明白了。挑起孩子们打仗的肇事者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贺大被送到“工读学校”读书——若干年后这类学校被取缔了。自治区政府镇压了“一小撮坏分子”,此后再也没有人提起那场令人困惑、震惊和惋惜的汉朝两族恶性冲突。学校甚至整个石图小镇,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祥和。随着抗美援朝战场上取得节节胜利,随着石图造纸厂新建的先进生产线试运转,石图人街谈巷议的都是新闻纸和给党的生日献礼(诸位大多没经历过那个时代,体会不到那时候普通百姓的思想情怀;不过您该知道,对于以造纸为业以纸厂为家的石图人来说,他们的全部生活内容和精神追求都离不开这个造纸厂。造纸厂维系着他们的一切,造纸厂就是他们的生命——尤其是新中国当家作主之后,他们的生命焕发了新的青春。知道了这些,无论他们想什么做什么您都不会感到突兀或陌生)。似乎为验证小京这种小小“思考”的正确,学校组织并选送了朝汉两族混合学生文艺演出队去自治区首府参加会演,节目内容都取材于学校和石图的真实生活,深刻发掘了朝汉两族的同胞情谊,空前提高了学生们的“爱国、爱厂、爱学校、爱同学”的自觉意识;与此同时,为了培养学生们知行统一的能力和践行“读懂人生”,学校大张旗鼓地开展了“拣煤核儿”活动。利用课余时间,学生们到纸厂围墙外堆积如山的煤灰渣里挑选出能燃用的碎屑,用来替代家家户户烧火做饭的树皮和刨花,——新建的先进生产线,树皮和刨花都可以造纸了。纸厂领导考虑职工生活习惯一时不能完全改变,每月仍按惯例给每户人家配送树皮和刨花,只是由一车变成了半车。但烧煤确实给朝族人带来诸多不便,至少家里永远都保持铮明瓦亮的铁锅盖儿每天都要多擦十几遍。为此金厂长还亲自指导一个工会小组挨家挨户传授科学烧煤的办法呢。诸如此类事情的意义在于,尽管朝汉两族生活和种种习惯上的差异还很多,政府、学校和厂领导以及全体石图人却都在用心地呵护这朵“民族团结”之花,人们内心里都在渴望它越开越艳永不衰败。而在紧紧维系生命的所有大事面前,全体石图人更是义不容辞争相恐后地挺身而出——造新闻纸不争个全国第一不行,给党的生日献礼含糊一点也不行!平心而论,直到这时,小京才觉得自己明白了妈妈说的“事情都没有一定”的意思是什么了。
“如果人人都用心呵护‘民族团结’之花,如果我事先做到了动口不动手,大家怎么会糊里糊涂打架呢?我终于弄懂了这个大问题。”那场“械斗”之后,小京第一次对宋梅这样说。
“这底确是个大问题。能想明白这个问题,很了不起。”宋梅歪着头想了想说,“你不像十一岁的孩子。这叫什么呢?”
“早熟。你也这样认为?!”小京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对,是早熟。还有谁这样说过呢?”
“妈妈。”
第一次听妈妈这样说的时候,小京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妈妈告诉他,就是“懂事太早”。妈妈说这跟他过早替妈妈带弟弟和干家务活儿有关系。为此妈妈还难过得掉了眼泪。不过后来他又问过张敬老师,老师说“懂事太早”不够准确,应该是“思想成熟早于身体成熟”。如果说“思想成熟”,那应该是陈秀云同学啊。庆典大会训练鼓号乐队那天,陈秀云说的那几句话他就说不出来。同学们热烈的鼓掌声敲打着他的心,那种由衷的钦佩感,至今叫他难以忘怀。
“要说早熟,还是陈秀云同学啊。”他脱口而出,“我钦佩她能想到把所有新队员分散在老队员身边,三班那些太过好奇好动的学生被隔离开,队伍就不乱了。还有那几句话……”
“我们就要踏着铿锵坚定的步伐,英姿飒爽地展示新中国的少年自立自强、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宋梅一字不错地把陈秀云的话背了下来,“陈秀云底确很会宣传鼓动。她是解放军高级军官的女儿嘛。”
“而且是文官的女儿。”小京想起宋玉说的“文官武官”那件事。“不过,陈秀云很快就要离开石图了。打败了美帝,她爸爸回来了,她就会跟爸爸去大城市了。”
“你一直都为这件事伤感。是吧?”
“你能看出来?”小京奇怪地问。
“不是我。是哥哥告诉我的。”宋梅说,“不过,话说回来,‘早熟’这个词儿,对我们都不合适。说陈秀云更‘成熟’一些比较妥当。张老师说的就是‘思想成熟’。”
小京想了想,点头同意。但他没看出宋梅脸上的样子有些变化。
“小京,哥哥要毕业了。他想到区府念中学。又怕考不上,也准备到县中学念书。”宋梅换了一个话题。
“宋玉考区府中学没问题。哥哥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小京断然说。
“这话你当面跟他说。我只是想到,家里就剩下我和爸爸了。我有点害怕。”
“还有我呀。你不要怕。宋伯伯迟早会吃到吃臭虫的母鸡生的蛋了。爷爷去了农场,那里可以养鸡。放暑假,我们就去找爷爷。”
“你爷爷去农场了?爷爷的工作和口碑都很好,怎么去了农场呢?”那时候造纸厂在一线工作的职工最光荣,被安排到后勤工作都觉得脸上无光,更别说去农场了。
“是啊。爷爷都受到区里嘉奖了,还被爸爸安排到了农场。”小京也替爷爷不平。
“是因为捉鱼的事儿吧?”
“大概是。可爷爷已经放弃捉鱼了。连渔船都送人了。”
“哦,是这样……”宋梅的眼睛里倏忽间掠过一丝异样的阴影(若干年后小京才知道她这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不过马上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静雅,她那牡丹花儿般笑脸上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湿润热情的光。
这是在学校一片杏树林里不期而遇的一次交谈。宋梅的笑脸和哥哥一样自然纯朴,只是哥哥脸上多了几颗雀斑。宋梅舍不得哥哥去外地读书。一直依赖哥哥照顾爸爸照顾这个家,一旦哥哥离开了,心里确实有些害怕。她说不好怕什么,也许是担心爸爸日益沉重的病体,也许是担心自己撑不起来这个家。小京的话虽然让她觉得很温暖,可毕竟以后的日子还得靠自己面对啊。爸爸说,宋玉上中学是大事,让姑妈来照顾这个家吧。那时候宋梅看到爸爸眼里流露出很少见到的歉意和无法掩饰的茫然。宋梅知道爸爸想起妈妈了;爸爸真的很少这样。
宋梅的突然沉默,让小京感到了一阵紧张。他鼓起勇气拉起宋梅的手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宋梅慢慢抽回手说,“你以为我离不开哥哥?蛮不是这么回事儿。你以为,你能做到的,我却做不到?不要小看我。好吗?”
宋梅发了脾气。小京慌忙说:
“我从没小看你。我只是……”
“只是想帮我?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宋梅说着眼里流出泪水。她看了小京一眼,转身走出杏树林。
小京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宋梅看他的眼神那样特别。他拉宋梅的手是因为宋梅的突然沉默。宋梅的突然沉默是因为宋梅遇到了难题。他必须要让宋梅知道自己在关心她、爱护她并且能帮助她。可是,宋梅说他想错了。“蛮不是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他根本没有小看宋梅呀。宋梅为什么哭了?但他看得出她那特别的眼神里有种自己很陌生的倔强和失望。他真的不了解宋梅吗?
其实宋梅和小京都在刻意避免谈及各自最伤心的事情,——宋梅不想让小京知道爸爸想妈妈了;小京也不想让宋梅知道妈妈和自己有多么想念小光。宋梅和小京都处在懵懂而娇嫩的成长期,都不想把自己的伤心事告诉对方。伤心是不好的,为什么还让别人也跟着伤心呢?这是两人无法敞开胸臆交谈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