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回到家里,小京还在想着宋梅说的那句话——“你根本不了解我!”
妈妈为小刚小雷去学校参加家长会去了。那时候要求家长和学生共同面对班主任老师;家长会后,学生被家长领回家里,还要认真讨论和回复班主任管理学生的意见。爸爸这些天为厂里给党的生日献礼,忙得几乎不回家。所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灶坑里没生火。阔大的锅盖上放着妈妈早上新蒸的半瓦盆小米饭和粗瓷碗盛着的萝卜咸菜、炒白菜,都被一个绿色的纱罩盖着。纱罩是用粗铁丝撑起的半球形,大到足以覆盖整个锅盖。水池旁的一截菜墩上有几个土豆和地瓜——是爷爷从农场托人带回来的;已经没有了清新的泥土气味,但还算新鲜。小刚小雷都喜欢吃水煮地瓜、土豆,小米饭也需要重新热一下。
引火用的刨花树皮还有些,把它们放在灶坑底层点燃。灶坑里新加装的铸铁炉箅子上面是摆放煤块的地方。只一会儿功夫,煤块就燃烧了。事先小京已经把灶坑底层的灰烬挖干净了,灶坑里空气流通顺畅,黄亮的火苗顿时跳耀起来。
灶口旁光亮的石板上边放着打开的书本。这是小京多年来的习惯。不过,此时望着灶坑里跳耀的火苗,他竟发起呆来。宋梅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那样陌生?那种倔强和失望是什么?……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煤块由黄亮变成了透明的金黄,烤得两腿很沉、很痒。他仿佛觉得腿上坐着小光,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鱼头。唉,又是错觉!这一年来回到家里总会有这样的错觉。他挥了一下手像是要把错觉赶走。锅盖的缝隙冒出了嗤嗤作响的水蒸气,说明晚饭已经热好了。水池侧面、灶口对面,原来放柴火的地方放了一小堆拣来的煤核儿。在煤块上面撒上煤核儿,既可以保持锅里的温度,也可以热炕——除非盛夏,妈妈说,小孩子是不能睡凉炕的。
看看时间还早。低年级学生的家长会对那些第一次当学生家长的年轻爸爸妈妈来说,实在是既新鲜又难以应对甚至难以忍受的差事,而班主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说服家长重视这个家长会,——这就决定了每次家长会都要开很久。
望着灶口旁打开的书本,小京突然想起一直要做的事情还没做。这件事太重要了。难得有这个全家人都不在的时候。他略微想了想,毅然转身走进那个令小刚小雷觉得恐怖的仓房门洞里。
因为“太重要”,所以我们需要仔细叙述下面发生的事情。
说到这里,得先说说这栋房屋建筑的历史来由。石图地区极其丰富的森林、煤炭、矿石、水和各种天然资源以及密布如蜘蛛网般的小铁路、道路,引来日本财阀株式会社于1936年在这里建厂,1938年开始生产纸浆和优质纸张。与此同时,日式功能性建筑也在美丽如画的东山脚下应运而生。小京的家就是其中的功能性住宅之一。说它是功能性住宅建筑,因为小京至今(现在是1954年的夏秋季节)还觉得这个家充满了秘密,它不像老白房子那个家,只有光光的火炕、狭窄的厨房和挂在墙上的木板碗柜,这是两层红砖楼房,——并非因为它是楼房,也并非因为它有明亮清爽的厕所以及半天才能听到拉屎落到下面的声音,而是因为对它有太多叫人奇怪的发现。
现在小京身处黑洞洞的仓房里。仓房不设窗,也没有安灯泡的灯座。一年前他把爷爷的鱼篓藏进了仓房的壁龛里。壁龛其实就是墙上的一个凹口。凹口原来有个小门;门掉了,就剩下很大的凹口了。而叫他奇怪的是,凹口里面的侧面,还有硬邦邦滑溜溜的抽屉,上下一列好多个。藏鱼篓的时候碰掉了抽屉盖,他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一直响到楼底下。事后若干年他才知道这是通风道;他还知道了硬邦邦滑溜溜的抽屉是一种非常耐潮湿的坚固的塑料制作的。通风道当然是为保护塑料抽屉而设的,足见抽屉里面东西的重要。顺便说一句,通风道可不是专为通风用的,尽管所有需要通风的房间,诸如厕所和厨房,都与自然通风系统相关联,它还可以在紧急情况下逃生,——这一点小京没发现。没发现的“功能性”还有很多,譬如特殊的隔音隔热(防寒)效果、特殊的建筑材料等。天性好奇而又喜欢“思考”的小京专注的是抽屉里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把这些东西藏起来?有几次他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宋玉。想到这个秘密涉及到原来房子的主人,又想到抽屉里的东西若不是秘密,岂不让宋玉笑话自己不稳重和太无聊吗?可万一真是秘密呢?
小京这次来要取出那些东西。不管它是不是秘密,总要知道结果才行啊。
仓房里虽然黑洞洞的,他却能避开堆积的杂物轻巧地来到壁龛前。这里小刚小雷害怕(所以爷爷才在炕沿拉门装上乌玻璃),不敢来,爸爸更不到这里来,只有妈妈时而看看有什么需要丢掉的,否则仓房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抽屉很容易被拉开,但不能卸下来。只好把抽屉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抱出来。这时候他才想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些东西大部分像是爸爸那个长腿写字桌上一叠叠的纸袋子,不同的只是用厚厚的油布包着;这东西太多,一时半时看不完,妈妈突然回来怎么办?于是他找来几张纸,撕成纸条,写好编号,留下编号4前面的三个油布包后,又按原样把余下的油布包装回抽屉里。
灶口前是最理想的读书的地方。头上有明亮的玻璃窗,灶坑里有温暖的红光,最要紧的是,突然有人进来,还可以迅速地把它们藏进柴火堆里。
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打开后,里面露出牛皮纸的盒子。盒子里规规整整装着一种透明的东西包着的白纸。白纸的上边印有不认得的铅字,下面是勾勾划划的外国字和汉字。每个盒子里最多有三张这样的白纸。三个油布包,三个盒子,只有一张纸上画的是大图,像是地图。
汉字和地图能读得半懂。小京匆匆看过,又反复仔细辨认那些汉字,再颠来倒去看那地图。
一个初步印象出现在小京的脑海里。这是家书。七张纸的每一页最下边都有一个圆圈,那里有很美妙的对称的俩条鱼,一黑一白,黑鱼白眼睛,白鱼黑眼睛,眼睛里透露出撼人心弦的智慧之光。从圆圈后面一行字迹的变化,能看出记下的是日期,七张纸七个日期,间隔最长半年,最短一个月。家书自然是写给家人的,这一点从信的开头——同样的字符——可以得到印证。信的内容大抵都是记述写信人的某样心情和新的想法或者新的发现;他(小京假定写信的人是男人)只有一位家人,或者这位家人可以代表其他家人接受这封信。他对这位家人非常信任,因为信中写了他准备“用全部生命为之奋斗的理想”这样的字样。
是什么“理想”,小京不得而知。但小京知道了他写的是石图和石图造纸厂。有趣的是,有时候他会把他的想法或者新的发现用非常简单的小小的图画(实际是图例——同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的图画在后面诸多纸张上都有用过)来表达。譬如,他画了五星红旗升起来了,日本旗倒下去了;画了造纸厂烟囱冒着的黑烟又变白了;画了人的笑脸又哭了,哭脸又笑了;画了“十三里”、“十九里”、“二十五里”长出了金苹果;画了嘎呀河凭空生出节节瀑布;画了各式各样漂亮的车子房子和商店……也还有叫小京惊心动魄的图画——火灾、水灾和遮天蔽日的蝗灾。
细心的小京注意到,每当因读不懂信而实在想放弃的时候,总会有一段汉字出现,这让小京怀疑信是写给不太懂外国字的汉人写的。譬如,写信的人写道:“接管株式会社破坏了的造纸厂,修复厂房和设备,重建生产能力,真正的起点是在新中国的石图人当家作主。在苏联的帮助下会有一段好时光,造纸厂会有突飞猛进的大发展。但我知道,大自然的力量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力量交集而生的结果,会直接影响到石图和石图造纸厂。我不是预言家。我依据你们国家的一部神秘的玄学,推测出了石图百年之后的样子。……”信果然是写给汉人的,而且写信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日本人,因为写信的人就住在这栋日本楼里,而那些勾勾划划的外国字,自然也就是日本字了。
初时小京并没在意这位日本人的推测是什么,甚至那些稀奇古怪的图画也被小京当成了日本人的消遣,——十三里怎么会生出金苹果呢?嘎呀河怎么可能出现瀑布呢?人怎么会又哭又笑呢?可是看过后面几封信,小京不禁大吃一惊。
在编号1的信里,日本人把1941年到1945年发生的大事一一作了记述,主要有抗联发起的游击战在石图打响,抗日战争摧毁了日本侵略者的野心,苏联出兵我国东北,日本天皇宣布投降。这段记述与张敬老师讲的历史事实完全符合。而写信的日期却是1940年。
在编号2的信里,记述了1946年到1949年发生的主要大事:造纸厂被我国东北用纸大户联合接管并更名为“东北第一造纸厂”,经过了三年艰苦地惨淡经营,直到新中国成立,造纸厂正式命名“国营石图造纸厂”,国家开始了纸厂的全面恢复建设,石图人获得新生。写信的日期仍然是1940年。
在编号3的信里,记述了1950年到1956年发生的主要大事: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并且提前完成。苏联专家帮助纸厂建设新的生产线,造出了包括树皮的松木和杨木、桦木的纸浆以及特种凸版印刷纸和胶版印刷纸,新闻纸产量、质量全国第一。与此同时,新中国民族区域自治的朝鲜族自治区成立,各族人民建设家园的劳动热情空前高涨,社会生活和社会管理体制迅速变革……,诸如,纸厂学习借鉴苏联生产技术管理模式,学校学制和考试规则改变。写信的日期是1941年。
这三封信的记述不仅与张敬老师讲的历史事实完全符合,而且与当下发生的所有大事都吻合。最令小京惊奇的是,“学校学制和考试规则改变”这句话,几天前宋玉就说过。
而令小京惊奇的仅仅是这位日本人使用的有限几行汉字。那张地图呢,它在家书里出现是什么意思呢?小京懂得自己的所知还远远不足以了解这位书写家信的人的全部想法,更不了解他的“用全部生命为之奋斗的理想”是什么。即便如此,小京也是激动不已。是自己发现了家里的这个秘密啊。是自己发现了这世界上还有个能推测石图未来的“怪人”,——这个“怪人”却不是预言家,他是依据我们国家一部神秘的玄学,推测出了石图百年之后的样子。
不只是惊奇和激动,小京在以后的半个月里断断续续读完了(确切地说,是翻阅,根本谈不上“读”)所有的信,而更多的疑惑和更大的期待却接踵而来。首先,小京不明白这位日本“怪人”是谁,他真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吗?他为什么没有把信寄出去?他写这些家书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其次,“怪人”推测未来的本领来自“玄学”,这“玄学”又是什么呢?既然这部“玄学”这么神秘重要,为什么从未听张敬老师讲过呢?最后就是地图。
有据可查的地图是从教室前面靠窗的一个小桌摆放的地球仪上找到的。淡蓝色大海里几块狭长的海岛,与庞大陆地连接的半岛,一条黄线穿越地球仪上色彩缤纷的这些国度,——小京脑海里的那条黄线,穿过嘎呀河,穿过十三里,直到“日光寺”。这条路线,或者“方向、指向”线,为什么到了“日光寺”戛然停止?这条黄线为什么要穿越万里来到“日光寺”?
平心而论,这类问题还有很多,但对于小京来说,能够快一点儿消弭疑惑才是最大最迫切的期待。随着时间推移,小京的疑惑和期待不断消弭又再生,这个过程让小京获益匪浅。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