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到了。小京用一个星期做完了所有假期作业。他决定先去陆地农场看爷爷。妈妈说,原本想,你爷爷能回家一趟带去秋冬穿的衣服,可总也不回来。你给捎去吧。爷爷换季的衣服都是妈妈给翻新的,妈妈手巧,能把断成一块块儿的棉絮弄得松松软软的;磨得发亮的折了线儿的衣裤,补一补,再把里子翻到面上来,做成后跟新的一样。今天天气很好。小京早早吃过饭,斜背上妈妈给系好的包袱就出发了。跟到门外的妈妈说,农场好远,你该结个伴儿去。小京说,那条路我知道,妈妈不要担心,我去去就回。
小京说的那条路其实是宋玉告诉他的。昨天设想好了,宋玉去过陆地农场,俩人同去同回,妈妈和爷爷都放心;见了爷爷,还可以说说养鸡的事——不是让爷爷养。得到吃臭虫的鸡生的蛋,现在成了宋梅最忧虑的事,当然也是宋玉最忧虑的事。路上有的是时间,可以跟宋玉好好谈谈这件事,请陆地的农家捉臭虫喂只母鸡总能行吧?这不算难为爷爷。爷爷也一定会答应的,因为少了吃了臭虫的母鸡生的蛋,梁大夫的“中西医结合”就不成立了。可是昨晚宋玉突然又说要去老家乐县接姑妈。设想好了的事情无法实现了。
虽然有些沮丧,小京还是满怀信心。陆地的农家都养鸡,也不会少了臭虫,那么,得到吃臭虫的鸡生的蛋,还有什么困难呢!
也许是一路上美丽的自然风光吸引了小京的注意力,头一次去三十里外的陆地,他却不感到怎么害怕。从嘎呀河渡口坐船,上了北岸,沿着黄沙道一路走下去,就能到达陆地农场。走过长着高粱、玉米和各种谷类作物的茂盛的庄稼地,就到了河北屯儿。去年跟爷爷捉鱼是在屯边儿那道陡坎下面嘎呀河的转弯处,在这儿看,道两边的庄稼挡住了大河,只见远处尖尖的山峰和漫山的翠绿以及间杂其中的斑驳的橙黄、嫣红。过了河北屯儿,黄沙道转向两条山脉之间的河谷。黄沙道变成了多石少砂的宽路。有一段路,两山对峙河水哗哗作响,清新的山野空气中也突然袭来一阵阵冷飕飕的疾风,小京只好加快了脚步。好在这段路不长,出了狭窄的河谷,眼前又是一片色彩绚丽的景象。嘎呀河随着逶迤的山崖远去,这边的山也变得矮小了;矮小的山上长着各种野果树和结满了半熟果实的青藤,远去的山崖沐浴着晨光;山崖和砂石路之间是一片宽阔的草甸子,那里有一只火红的狐狸好奇而又警觉地遥望小京。
矮山上的野果子伸手可摘。青叶间的“毛榛子”颗颗饱满,被乳白色的嫩叶紧裹着。墨绿的“圆枣子”从藤蔓上垂下来,椭圆的果实挤在一起,像是露出笑脸,排着队迎接过往客人;看惯了红楼后面山坡上低矮“榛柴棵子”上又小又瘦的榛子,小京不住称奇。红楼后面山坡上也没有“圆枣子”,更没有眼前那些挂满了黄绿色果实的野梨树。
三十里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也许“陆地”这个名称是因地势而得的,——它建在一个高坡上,阶梯形的村落集中而整齐,村外是绿油油的稻田,稻田围住了村落。这是一块富饶的土地,虽然它存在于宽阔的山沟里,它的名声却远播石图。石图人都记得它的奉献,好吃的稻米、猪羊牛肉、奶类和极品山果。
不用费力,小京就找到了爷爷的“办公室”。这是一间茅草屋。推门进去时,爷爷正吃早饭。见大孙子突然而至,爷爷举着一棒青苞米怔在了那里。
小京快活地喊了声“爷爷”,就和爷爷抱在了一起。
“怎么就你一个人?”爷爷惊奇地问。
“本来要和宋玉一起来。可我想爷爷,等不及啦!”
爷爷亲昵地抚着小京的头,眼里有些湿。
小京放下身上的大包袱,取出妈妈给爷爷翻新的秋冬装。包里还有小京给爷爷看的学生学习、品行的学校评语。
爷爷认真看完学校的评语后说,嗯,不错。但还得努力。你得知道自己的缺点是什么。
小京爽快地答应了。
吃过早饭,爷爷要领小京到农场走一走。小京心里有事,遂含糊地点点头。路上小京给爷爷讲了家里的一些事情。爷爷也跟小京说了些农场和生活上的琐事。祖孙俩说说笑笑来到了农场。
农场在村西头,与村子相离不远,过一条小河就到了。农场场部也是茅草房,只是有个大院子。院子里南北两排光秃秃的拴牛桩,几辆装满了肉类和时令瓜果的牛车正整装待发,梳理得干干净净的黄牛低著头在牛槽吃草。
“钟老爷子,今儿就搬过来吧。”一位中年人从茅草房的窗户伸出脑袋喊道,“吃饭了吗?喔——,小京来看爷爷啦!”
“郑场长,我先在那儿住着吧。”爷爷说,“牛车什么时候走?别忘了,把小京带回石图去。”
“好,好。这么快就回去?让小京多待几天吧。学校不是放假了吗?”
说话的是宋玉家对门的原厂销售科的郑科长。爷爷在路上说过,郑元因为立了功得到了区政府表扬和嘉奖,被安排到农场当副场长;农场职工嫌“郑副场长”叫起来别扭,干脆就叫他“郑场长”了,反正叫他什么都一样——厂里一直没派来正场长。郑副场长要爷爷搬过来,是因为爷爷一直自己租房子住,大概是考虑爷爷一个人过生活太辛苦吧;再说爷爷是农场的“管理员”,住在场部理所当然,没人会说闲话的。可爷爷坚持不到场部来住,说不能这样做。
小京礼貌地谢过郑副场长,马上又把爷爷拉到一边,说自己不想现在就回去,因为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跟爷爷说呢。
爷爷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小京说,养吃臭虫的母鸡。
“为什么养吃臭虫的母鸡?”爷爷奇怪地问。
“吃臭虫的母鸡生的蛋能治好宋伯伯的病,”小京认真地说。
“胡闹!”
爷爷还从未跟他生过这么大的气呢。花白胡子都抖抖地翘起来了——因为爷爷的嘴噘起来了!
“爷爷……”小京有些害怕地看着爷爷。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爷爷说完拉着小京走出场部大院。在一个写着“陆地供销社”的大牌子旁边,小京跟爷爷进了一扇门。里面有股难闻的发霉的气味。一位穿制服的男服务员笑容可掬地招呼道:钟老爷子来了。大概因为看到了小京,服务员又问,给孙子买点什么?
“小号的白背心。要三件。”爷爷说。
“就这三件了。刚才还有人要买呢。我知道您老一定会来。给您老留着呢,”服务员麻利地用包装纸包好三件白背心,讨好地说。
“再来一斤小人酥。”爷爷掏钱付给了服务员。
“小人酥”是小光最爱吃的糖。爷爷每次回家都会给小光买的。可是现在,小京闭口不谈小光。小京不说,爷爷也就不会谈及小光了。
回到爷爷的住处,小京几次张口要说养鸡的事情。可爷爷总是不断地提醒小京:你得知道自己的缺点是什么。
“我知道了。”小京说,“爷爷是要我看到自己的不足。这样才能不骄傲,不断进步。可是,爷爷也有缺点呢。”
“哦,什么缺点?”爷爷蛮有兴趣地看着小京问道。
“为什么不听郑副场长的劝呢?还有,为什么说孙子胡闹呢?”
爷爷说过,农场养奶牛是件大事,他本该住到牛棚里的,可他这个“管理员”还得管养猪养羊,就因为这里离这些畜养场很近,才租了农家一铺炕,吃饭也能自己做,工作生活蛮开心的。可真的是这样吗?小京怀疑。
“爷爷不想跟郑副场长住在一起。”
爷爷终于说了实话。小京为自己正确的怀疑感到高兴。想到这位郑副场长做过的那些事,小京也很别扭。
“那么,为什么说孙子胡闹呢?”
爷爷似乎看出大孙子绝不肯放弃那种坚持,遂叹了口气说:
“你还不明白?且不说有没有鸡吃臭虫这回事。你该先知道宋伯伯得的是什么病。”
“什么病?”
“痨病。现在叫肺结核病。这是很难治的病。”
“所以梁大夫才给出了偏方。”
“没有这样的偏方。爷爷问过梁大夫,梁大夫说,这是误会。”
“误会?”
“对。是误会。梁大夫说的是,多吃一些吃虫子的母鸡生的蛋。虫子是高蛋白,鸡吃了生的蛋有营养。这样的鸡蛋对病人有益处。”
“原来不是吃臭虫?!”小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误会。“可是……可是爷爷怎么知道的这个误会呢?”
“我还知道那位姑妈是乐县人。也许是浓重的方言造成的误会吧。”
听宋梅说,这事儿一开始就是姑妈讲出来的。姑妈讲话总让她想乐。姑妈常把因为说成“拥为”,把在哪说成“带哪”,把昨天说成“列根儿”。误会可能是这样造成的。可这也太叫他难以接受了。
如果再坚持自己的看法,爷爷一定会更生气。小京一直忘不了刚才爷爷花白胡子抖抖地翘起来的样子。他心疼啊。于是他说,也许爷爷说的对。爷爷,你领我看看奶牛好吗?
爷爷疑惑地打量了大孙子一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