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从乐县坐火车接回姑妈,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小京是在宋玉回来第二天见到这位姑妈的。
“歇(晒)老爷儿(太阳)也得分个席侯(时候)。一大清早儿的,冷咻咻(飕飕),病人怎么抗嘚(得)儿了啊?小梅,你哥哥列根儿候生(昨天晚上)给哦(我)瞅(看)了你爹的作息时间表儿,今儿个(今天)你又给哦(我)写了三餐食谱。家伙雷子(我的天),都嫩么邪乎(这么厉害),归七列八(归根到底)是书读的多咧!”
小京刚从自家柴棚(爷爷临去陆地农场前一天终于把柴棚盖修上了)端起半土篮子煤核儿,抬头看见身穿蓝裤紫衣梳着短发长着一双亮眼睛的小老太,正用极快的语速对宋玉宋梅说着什么。除了错读卷舌音和大量的方言,只有“作息时间表”和“三餐食谱”能听得清,这让小京懵懵然呆立在那里。
“小京,这是我姑妈。”宋玉招呼小京过来见姑妈。
小京放下土篮子,见过姑妈,又跟宋伯伯打过招呼,这才凑到宋玉宋梅面前说:“姑妈好像批评你们哩。是伯伯的作息时间和食谱有问题吗?”
听姑妈说话,宋梅一直都强忍住不笑,此时她实在忍不住乐出了声说:呵呵……小京,你错了。姑妈说——,爸爸被早上的风吹着了……怪我们都成书呆子啦。
宋玉看了爸爸一眼,轻轻碰了一下宋梅,小声说,这不能笑,爸爸听着呢。
宋伯伯的作息安排和食谱,虽是宋玉宋梅跟小京琢磨了好久又配合了梁大夫的医嘱才写出来的,可姑妈有意见,那是一定要改的。“那还是作息时间的问题啊,”小京认真地说。
“这给(个)娃子明事理呀。小梅,你和哥哥咋儿(怎么)不跟他学学呢?从今儿个(今天)起,都嘚(得)听哦(我)的。”
“是。我们听姑妈的。”宋玉恭恭敬敬地说,一边要把爸爸扶进屋里去,——刚走出楼梯口,姑妈话音未落就要转回去,宋玉显得足够地顺从。这时候姑妈仔细打量着小京,马上又说:
“这给(个)娃子,听小梅学(说),你去给伯伯找吃虫虫的鸡生的蛋啦。真是难为你啦。内给(那个)梁先生说嘚(得)对,吃虫虫的鸡生的蛋能治好你伯伯的病。哦(我)二婶子嘚(得)的揍(就)是这个病,吃了这给(个)药引子,病好多啦。这次来,哦(我)捎来一筐呢。嫩么(这么)一筐鸡蛋可把宋玉累嘚(得)够呛。去火车站有二十里脚程呢。”
姑妈显然放慢了语速,卷舌音和方言也明显少了许多。可小京还是听不懂“虫虫”是虫子,还是“臭虫”?
“姑妈,‘虫虫’是‘臭虫’吗?”
小京这一问,让宋梅宋玉大吃一惊。
“浑(胡)闹咧。‘虫虫’是虫虫(虫子),‘虫虫’是虫虫(臭虫)。怎么能让鸡吃‘虫虫’(臭虫)呢?”
“怎么能让鸡吃臭虫”——这是姑妈说的吗?!没错呀,是姑妈亲口说的啊。宋玉宋梅面面相觑又都转脸看着小京:这是多么愚蠢至极的错误啊!
小京知道自己错了。他惊恐而又羞愧地低下头。
“姑妈说的对。今天早上怎么这么冷啊……快让爸爸回吧!”宋玉岔过话头,慌忙搀扶爸爸朝家里走。“鸡吃臭虫”的事情不能再谈了。否则爸爸会发脾气的。安排爸爸的作息时间和食谱就没想让爸爸知道,谁料到姑妈给公开了;再让爸爸知道了他们愚蠢至极的错误,那会让爸爸更生气的。
果然爸爸听出了鸡吃虫虫的问题。爸爸转过脸和颜悦色对小京说,我知道是宋梅的主意。去年那时候从柴棚里突然飞出个母鸡来,我就知道她在搞鬼。伯伯跟你说,不要什么都听她的。宋梅很聪明,也很任性,这是很麻烦的。你是懂事的孩子,希望你帮她改掉任性这个坏习惯。好吗?
都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石图人说话的结尾都习惯用“好吗?”或者“啊(读‘a’的第五声——轻音)?”来表达自己的某种特别关切。不过此时宋伯伯用这样的口吻说出这样一番话,小京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伯伯的话了。宋梅转到爸爸身边撅起嘴说,爸爸就会吓唬人;再说那也不叫“任性”,养只吃虫虫的母鸡,是给爸爸治病的。
“那,作息时间和食谱呢?真想把我当成病人养起来吗?!”
宋梅确实很聪明,一句“养只吃虫虫的母鸡”,就轻描淡写把一件可能很“麻烦”的问题掩盖过去了。伯伯明明是说“聪明的人任性是很麻烦的”嘛。不过小京也看出伯伯并没有怎么责备宋梅的意思。可是伯伯说到作息时间和食谱,倒是真的要生气了。
“我已经跟你们姑妈商量好了,从今天起,家里的一切都听你们姑妈的。家里有什么吃什么,活动身体和晒太阳,你们姑妈会看着办的。宋玉考上了区府中学,要集中精力准备发奋读书,为革命的远大理想而读书,绝不可以给石图人丢脸。照顾我的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我还没到需要兴师动众管理我生活的地步。我的病厂里和医院都十分关心。新药也用上了。下个月我就上班去!”
宋伯伯说完这些话就推开宋玉进屋去了。也许推开宋玉这个动作是无意识的,但小京看到了伯伯的眼睛里明显带着不满和操心。姑妈也随即麻利地替爸爸开门、换衣服换鞋,临关门时还不忘跟几个孩子笑了一下。
宋伯伯生气的理由讲得很清楚了,而“你们的姑妈”才是伯伯最可信赖的也是唯一不让他生气的人。这一瞬间小京觉得自己对大人们的世界很不理解,——这和对爸爸的感觉一样,大人们看到的和想到的是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猜不透呢?
“小京,总算过去了!”宋玉说。
“什么?”小京问。
“吃虫虫的母鸡呀!”宋梅说。
三个余悸未消的小学生来到宋玉家菜园里发起了议论:
“如果爸爸知道了我偷养的母鸡一定要吃臭虫,那么会是怎样的结果?”宋梅直到这时候才感到后怕。
“爸爸会认为我们愚蠢至极!新中国的少先队员,怎么可以这样不讲科学荒唐地轻信什么‘偏方’呢?”宋玉懊悔地说。
“那不是偏方。爷爷说我胡闹!”小京沮丧地说,“爷爷还从未跟我生过那么大的气呢,花白胡子都抖抖地翘起来了。爷爷问过梁大夫,梁大夫说,多吃一些吃虫子的母鸡生的蛋。虫子是高蛋白,鸡吃了,生的蛋有营养。这样的鸡蛋对病人有益处。我们都误会梁大夫了。”
“是姑妈逗人发笑的话让我误会的。我直想乐,哪还想到‘虫虫’不是臭虫呢!”宋梅也是后悔莫及。
“好在爸爸没有深究。这事算是过去了。爸爸不让我们为他操心,是怕影响我们好好读书。姑妈也能很好照顾爸爸。这几天,用了新药,看情形,爸爸就要好起来了。不然爸爸怎么说起要上班呢。”宋玉概括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爸爸说我很麻烦呀。爸爸为什么这样看我呢?”宋梅委屈地说。
“爸爸说你聪明。聪明的人是不该任性的。任性底确不好。爸爸希望我们都改掉任性这个坏习惯。”宋玉宽慰她说。
“哥,你知道那不叫任性。养只吃虫虫的母鸡,是给爸爸治病的。爸爸就会吓唬人。你也跟爸爸一样对我?”宋梅委屈的眼泪要掉下来了。
“别。你别哭。哥说错了。爸爸吓唬你,哥就应该支持你养鸡。说养一只鸡不是搞家庭副业,因为鸡不是家畜,不是猪、不是牛和羊,因为……”
“好坏的哥哥!谁让你说这些?不和你们说了。”宋梅说完转身回家了。
宋玉见小京怔怔地站在那里,遂说,想什么呢?你别笑话宋梅。她其实很后悔养鸡呢。只是表面上不肯承认做的不对罢了。
“不。宋梅没有错。”小京诚实地说,“错的是‘五方之民,言语异声’。宋梅说过姑妈方言很重。我当时也没想到‘虫虫’不是臭虫呀。宋梅给爸爸治病心切,难免有这样的疏忽。可我不应该呀。”
“嗨。你跟宋梅是一样的心情。这事不要再提了。”宋玉好奇地问:“可是,‘五方之民,言语异声’,这话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爷爷说过。爷爷还说过很多这样的话呢。譬如……”
“譬如什么?”
小京闭口不说了。他想到了自己的承诺。家里的那些秘密,他心里的秘密和爷爷说的那些秘密,他都不能说出来。因为是秘密,所以不能说。不过,宋玉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能对他说吗?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宋玉宽容地换了一个话题,“你想好了吗?”
“什么?”
“和我一起过一个有意义的暑假啊。忘了吗?”
“怎么能忘了呢。我们去十三里。”小京瞪大了眼睛说。
“你干嘛把眼睛瞪得那么大?我们不敢吗?”宋玉抿了一下嘴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十三里。我也是哥哥。我懂。”
小京问,你答应啦?宋玉点点头。许多事情表面上是难以理解的。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都知道十三里不能去,成年人都要三思而后行,何况两个毛头孩子呢。但宋玉与小京心灵相通,懂得小京想要寻找弟弟小光的心情,所以并未多加考虑就点头同意了。细想起来,找小光也只能是消弭一些心里的伤痛而已;小光失踪一年多没有任何消息,小京却总觉得小光还在十三里,不去十三里看一看小京就不死心;这种伤痛只有同样是作哥哥的宋玉,才能理解。
“谢谢你,宋玉。”小京由衷地说。
“不过得让宋梅帮我们;她不能去十三里,都去,太显眼,会被爸爸发现的。我们想个办法吧。只要避开姑妈,爸爸就不会知道。”宋玉说。宋玉最近说话开始像大人那样了,很全面,也很简洁;可小京觉得又像是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