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明白什么?”刚才宋玉从楼里出来,在自家窗前晾好被褥,转身走进菜园。“你们说了半天了。没注意到隔‘墙’有耳?”说着,他从柴棚拐角的后面扯出一个“小人儿”来。说是“小人儿”,其实就是个小孩,长的样子比小光还小。只见他穿着皱巴巴“套头服”,就是那种衣服裤子连在一起背后系纽扣的服装,胸前和袖口油渍麻花,白净脸蛋儿上黑一块紫一块,两股黄鼻涕在鼻孔里蠕动。
“黄丙三你藏在这儿干什么?”
面对宋玉质问,那孩子咧开嘴笑了,回身又推出一个孩子来。这个孩子比他大一点,头发黄黄的,圆圆的猫头鹰似的眼睛正瞪着小京。这孩子叫“黄毛”,是宋玉家对门郑科长的儿子。黄丙三和黄毛都是朝族孩子。
“你俩儿藏在这里干什么?”宋玉又问。
黄丙三指着黄毛说,“是他,要找小雷‘打搂’”,一边扬起另一只手里的石头片儿。
“打搂”是这一带儿童玩耍的一种游戏。从河边捡来光滑的石头片,把玻璃球、杏核、漂亮的烟盒纸或者印有古代人物头像的圆纸壳片放在十米开外,这些物品被就地画出的方形白线固定,孩子们站在警戒线以外,轮流抛掷石头片冲击方形白线内的物品,被冲撞出白线外的,就是他的战利品。孩子们都喜欢这种游戏。小雷的口袋经常揣得鼓鼓的,里面都是印着封神榜诸神头像的圆纸壳片。这样的圆纸壳片是孩子们最稀罕的,它比漂亮的烟盒纸还珍贵。
“小雷的口袋被爸爸翻空了,找他玩也赢不到什么。”小京瞪了一眼黄毛说,“学校的旗杆坏了,他得去修,不能和你玩了。”
黄毛说:“不玩就不玩。我也是升旗班的,修旗杆也有我一份!”
黄毛甩开黄丙三,转身走了。
黄丙三嘴里嘟囔一句:小雷要倒霉。
小京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黄丙三脏兮兮小手拽着小京,眼里含着泪珠突然说:“他们逼我,非让我问小光,为啥把碎盘子摆在街上?”
小京怔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宋玉一把将黄丙三扯到一边问:“告诉我,是谁逼你?”
黄丙三哆嗦着嘴唇:“我不敢说,他们能打死我。”
“他们是谁?”宋玉仍厉声追问。
小京过来,宋梅也过来,对黄丙三说:“不要怕。告诉我们。他们问这个干什么?”
黄丙三急得淌着眼泪直摇头:“我跟小光说去。还有别的事呢!”
小京安抚黄丙三:“小光把碎盘子摆在街上,是妈妈让这么做的,要大家知道爸爸把饭桌掀翻了。就是这么回事。你就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让他们来问我,跟你没关系。”
黄丙三摇摇头:“还有别的事呢!再说,他们要我问的,不是你刚才说的。”
“那是什么?”宋玉瞪大了眼睛,故意威吓道。
黄丙三一下蹲到地上。宋梅对哥哥说,“别吓着他。他说还有别的事,好好问他。”一边抚着黄丙三的头,“小光把碎盘子摆在街上是大人让做的,为什么这样做,应该问大人呀,问小光是没用的。你说对吧?”
黄丙三点点头,抬起眼睛看看宋梅又看看小京,说:“可他们让我问小光,不让问别人。”
“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是谁让你问小光的?”宋玉仍旧故意大张着眼睛,并且抓住黄丙三两只手,“不说就不让你走!”
“要死人啦,打架要死人!”黄丙三突然喊了起来,一边把头撞进宋玉怀里。
宋玉一怔,看到两股鼻涕蹭在自己胸前,一阵恶心,不由撒开了手。黄丙三借机一溜烟儿逃开,“套头服”背后的纽扣也嘣掉,露出了脏兮兮屁蛋。
“怎么回事?!”一个沙哑、凶狠的声音像犬吠似地喊着:“为什么欺负一个小孩子?”
小京从喊声听出是贺大。贺大是造纸厂养殖场饲养员贺鸿飞的儿子,排行老大,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贺二,另一个叫贺三。哥仨在老白房一带是出了名的“混混儿”,经常打架斗殴,因为他们是朝族,学校考虑民族政策没给更严厉处罚,所以现在还是学校的学生。贺大突然冒出来,小京心里发慌,一时怔在那里。宋玉皱了一下眉,平静地回道:“没有谁欺负谁。黄丙三被人指使,一定要找到小光。我们问黄丙三找小光干什么。就是这么一回事。”宋玉还想继续解释,这时候,咕咚地响了一声,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被摔倒在小京家荒芜的菜地里,——他的蓝色学生帽,一下歪到眼眉上。
“干嘛?我又没惹你们!”那学生是黄丙二,黄丙三的哥哥,他捂住腰肢喊道。
“我要把你屁股摔成两半!”贺大瞪着眼睛叫道。
“那可不行。我又不是猪肉!”黄丙二脸上带着蔑视。
“好个你的!还敢挖苦人!”贺大边喊边用脚踢着黄丙二的屁股。
“快来人呀!……”黄丙二朝红楼那边求救。
“贺大,停下!否则我撅折你的腿!”一个身材高大、穿黑色衬衫的年轻人,从后面结结实实地打了贺大一拳。贺大踉跄了一下,但是还是站稳了脚跟。
这人是厂保卫科王科长的儿子王耕。王耕在厂机修车间当工人,护厂民兵班长,他是个意志坚强、勇敢、壮实的“指挥官”。他的出现,让小京和宋梅拍手欢呼:“班长,把他们赶走。赶走!”
“娃娃们,汉人打我们朝族人哪!帮我呀——”贺大高声嚷着,一边与王耕互相摔打起来。
几个朝族孩子,隐秘而突然地蹦跳出来,散布到木杆儿篱笆前面。
“格斗”就这样开始了。宋玉家的柴棚门被撞击得咯吱咯吱直响,由于宋玉顽强拼搏,贺大他们没能进入菜地。小京家的柴棚、菜地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现在刚好成了无障碍的斗场。孩子们的哭喊声和身体的撞击声不和谐地充斥在灿烂的朝霞里。
初时宋梅吓得躲在葡萄架底下,当看到小京被打,也勇敢地紧紧跟在小京身边,给小京壮胆。以后这场不明不白的“格斗”陆续加进了红楼的孩子们。
站在楼梯平台上的小刚小雷,见小京摔倒在地被那些乱喊乱叫的孩子用脚踢踏的时候,哥俩大叫了一声,回身从屋里灶坑边取来两根劈柴柈子,一蹦一跳地冲进人团儿里。对门刘叔的两个儿子也从家里跑过来了。王耕的两个弟弟,厂化验室主任的三个儿子,纸浆车间主任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都跑过来了。王耕的两个弟弟在小京家没盖儿的柴棚前被绊跌了一跤,朝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把一根绳子绑到柴棚的立木杆上。绊倒的两个孩子立刻被朝族孩子骑在身上。贺大额头滚着汗珠,咬着嘴唇步履歪斜地抱着宋玉,躺倒在地上的小京,清楚听到手指骨节折得咔咔直响,贺大惨叫一声松开了怀里的宋玉。正在“格斗”的朝族孩子吃惊地跑到贺大跟前。趁此机会小京一轱辘滚到旁边。宋梅赶紧用身体挡到小京前边。看到贺大被撕烂的外衣里的圆滚滚的肚皮直哆嗦,刚刚爬起来的王耕的两个弟弟也跳到小京面前。贺大弓着身子,看了看受伤的手指,突然咧着嘴笑起来,带着血丝的眼睛瞪着宋玉,摇摇晃晃地抓住小雷,夺下劈柴柈子,回身朝宋玉猛砸下去。宋玉完全没想到受伤的贺大会如此迅猛地反击,眼睁睁看着带楞的木头朝自己头上砸来。红楼的孩子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围在贺大身边的朝族孩子也急忙用手捂住眼睛。贺大的笑声突然停止,带棱儿的木头柈子砸在肉体的声音在宋玉耳畔沉闷地轰响,一团黑影落到宋玉面前,是王耕的身体挡住了攻击。贺大双手紧攥着劈柴柈子,呆呆看着扑倒在宋玉身上的王耕,傻子一般卡巴着眼睛。贺大鲁莽而危险的格斗方式激怒了红楼的孩子们。像风儿掀起了嘎牙河的水浪一样,红楼的孩子们瞬间从地上爬起来,与朝族孩子面对面对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