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从小京家的篱笆墙后边,从老白房那边,呼啦啦涌来两拨人。先到的这拨人,手里都攥着一根带着泥土的腊木杆,——他们身后是刚被扒开的篱笆缺口。这是一些脸上有了胡子的朝族人。在一个宽大的裤裆(人群里只有这个人还穿这样的裤子)底下,小京一眼看到了黄毛:猫头鹰似的圆圆的眼睛左顾右盼。而宽大的裤裆上面,粗壮的躯干却顶着一颗扁平的小脑袋,一张苍白的脸,脸上一双三角眼正冷森森地放光。小京心头一紧:想到原木垛缝隙里,那片破麻袋底下,那张苍白的脸和脸上那双三角眼。这时黄毛抬手指着小京,一边扯着嗓子喊:“黄丙三就是让他打死的!”黄毛这声喊,让红楼的孩子大吃一惊。黄丙三死了?!宋玉更是惊骇,刚才,明明是黄丙三蹭了自己两股鼻涕借机跑开,怎么就死了呢?!有了胡子的朝族人是成年人了,力气自然很大,红楼的孩子瞬间又被打趴下了。贺大趁机挥舞劈柴柈子,发狂似地奔向王耕。宋玉家和小京家的木杆儿篱笆在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中开始颓倒。王耕摇摇晃晃从骚动混乱的人群里挣脱出来,躺到葡萄架底下,吐血不止。贺大后脑勺上挨了一击,摇晃着的双手向前一趴,像只大虾似地向刘耕爬去。
一场孩子们的格斗变成了朝族人和汉族人的械斗。刚刚出现在楼梯平台上和红楼前的家长们顿时惊呆了。四周都是妇女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号声。
就在家长们冲向人团儿企图阻止这场械斗的时候,老白房那边第二拨人来到了。这拨人的前边,是东拱拱西闻闻撒着欢的一溜儿高大强壮的黑猪,厂养殖场饲养员贺鸿飞和他的伙计们则忙不迭地指挥黑猪有秩序地排队前进。为首的黑猪格外高大,巧在这时宋玉家被破损的柴棚里突然飞出那只母鸡,这头黑猪被母鸡花里胡哨的羽毛和急促尖利的叫声惊扰,竟然转回身直奔贺鸿飞。贺鸿飞被这头黑猪拦腰撞翻在地。伙计们试图帮他站起来,没料到黑猪张开大口朝贺鸿飞裆部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瞬间从贺鸿飞裤子里流出来。
这场械斗从开始到现在也不过两三分钟,已经有三个人流血。两分钟前,钟副科长猛听到外面混乱的叫喊声,遂放下手里的文件,探头看见孩子们在打架,忙喊妻子大梁快出去看看。
大梁叫梁素汶,长得人高马大,因为名字太文静,与本人形象不符,人们都愿意叫她“大梁”或梁干事,今天是星期天,天不亮就上南山采蕨菜,还没回来。钟副科长钟森,刚满三十岁,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身材略显单薄些,尤其跟妻子站在一起的时候,更显得矮了女人半截;在石图,钟森不是矮个子,以至于厂篮球队长曾经考虑让钟森当后卫。
钟森喊了几声没回应,又推开南屋炕上的角门也没看到任何家人,遂转身给睡觉的女儿小琳掖了一下被角,这才换下拖鞋大步冲下楼去。
跑出楼梯口,钟森看到有人在流血,大惊失色。忙喊人去医院找医生,叫人赶快把事情报告给金厂长。接着他迅速脱下上衣,身上只剩一件粗布背心,一边喊“有人受伤。不要打啦!”一边胡乱挥舞着衣裳冲进人团儿。闻讯赶来的干部职工也连着串儿跟了进来。大家都直挺挺地用身体挡在朝族和汉族人之间。
石图的星期天一下子躁动了。老白房子那边儿的高音喇叭突然提前发声,不善早起的人被惊醒,许多衣服还没穿好的工人和职员,不分朝族、汉族,慌忙跑到自家门外,人人脸上都带着揪心的惊诧和疑惑。在高音喇叭播出“团结就是力量”高亢歌声中,四面八方的人群涌向红楼。
看不出朝族人是谁带的头,最活跃打人最凶的是黄毛身边的“三角眼”。小京一面用身体护住宋梅一面想抓住黄毛:黄毛说是小京打死了黄丙三,必须抓住黄毛才能揭穿谎言。黄毛好像也看明白了小京的意图,总藏在“三角眼”身后。但是,“汉人打死了朝族孩子”的消息已经传开。老白房子的工人们虽然觉得蹊跷,可看到两方界限分明地械斗,也不由徒手加入本民族阵营,企图用身体保护各自的孩子们。此时红楼前面已经挤满了情绪失控的人群。钟森带领的红楼干部们没能阻止住两方打斗,不断有人受伤。病弱的宋科长,用身体挡着向孩子们袭来的拳脚和棍棒,一边无力地喊道:“都停下。停下……”。钟森拼命用身体冲撞打斗最激烈的人团,他挥舞的上衣早被扯碎,汗水和血水从他脸上淌下来,白色背心染黑了染红了。两方的孩子都卷缩在角落里,瞪着迷茫恐怖的眼睛,他们不明白大人们打仗的场景为什么会出现在眼前。
又有一种声音加入,在宋玉、王耕和贺大之间,在他们头顶上空,飞洒过来几团碧绿的植物和黄乎乎的柳条筐,接着,大梁带着风声跳到三人面前。宋玉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贺大不能死。如果贺大死了,那就真出大事了!此时王耕的臂弯紧勾住贺大脖子,贺大脖筋暴露,两人的脸都成了猪肝颜色。宋玉用死力拽着王耕胳膊,怎么也拉不开。眼见贺大眼珠子快冒出来,大梁赶到了。刚从南山采的蕨菜撒落在宋玉的脸上,柳条筐扣在王耕贺大两人头上。接着大梁把王耕贺大往怀里一搂又一推,王耕贺大就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人团里一声惊呼,一根带血的腊木杆砸下来,扑哧一声打烂了柳条筐。大梁呆住了,这人下手太黑!抬眼看不认识。贺鸿飞眼睁睁看见儿子被打,急得嗷嗷直叫。他拖着流血的腿,冲进惊慌失措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