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同学叫半仙。
上午第三节应该是语文课,可是铃响过有五分钟了,教我们语文课的班主任王老师还不见影。这时班里就有点儿乱,说话的嘈杂声由绵绵细雨逐渐快变成滚滚雷声了。
班里有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包括我本人这劳动委员等等“领导干部”都很齐全,可是此刻干部们都是眼巴巴地一直朝着门口张望,就像葵花向着太阳一样,可是“太阳”总不出现,很是让大家失望。眼看着教室里的滚滚雷声已经开始从门口、从窗子向四处弥漫,用不了多久邻班的老师或者同学就会过来提出抗议了。本来我想站起来说请大家静一静不要大声讲话,可是我一看人家班长、副班长都不管,心里说咱还是先歇一会儿吧。
记住,就是在这么个背景下,我的同桌夏半仙站了起来,他先是大声地干咳嗽了两声,意思是给个动静告诉大家我要说话了。
果然,全体同学立马都像葵花向太阳似地一齐瞅着他。半仙其实什么也不是,“白丁”一个,可是半仙却一本正经地说,咱别等了,王老师这节课肯定回不来了,大家还是“自#摸”吧。
“自摸”就是自习的意思,把麻将上的术语用到课堂上是半仙的发明专利。
班里任何一个人说这话同学们都不会听,可是半仙说了,却很少有人怀疑。于是教室里很快静了下来,大家开始“自摸”了。
半仙当然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叫夏雨,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半仙其实学习一般,顶多能算个中等生。可他“能掐会算”,有些近似特异功能的本领,半仙,我给他起的外号。可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会搞“预测”,而且很是让班里的有些同学们高看一眼。半仙读过许多课外书,像什么《三国演义》、《推背图》、《福尔摩斯探案集》等等,说起来一套套的,什么天象啊,星宿啊,学问不浅,可就是学校考试和哪门也不贴边。半仙说他会给人看手相,经常男左女右地摸着人家的手找出什么事业线生命线爱情线,哪条线短啦长啦没有岔,他都能说出一套一套的。信不信的,大伙儿还挺感兴趣。半仙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吉普赛扑克”,里面有各种游艺的项目,什么交友旅行婚姻爱情,还有财运命运今天的运气等等。有一天我曾对半仙说,你也算一下哥们儿我的爱情如何,他就把扑克牌洗得刷刷响,然后问了我的生日属相,最后找出一张牌,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你至少会有三个以上的女朋友,要保持冷静。天啊,三个女朋友,我怎么一个也没发现。
所以我一直认为半仙的预测学纯属瞎蒙,比如他说谁考试能得多少分,语文课考试能出什么作文题,我就对他说过你这么那么能算,那你自己怎么不考个高分让我们大家开开眼。听我说这话,半仙从来也不生气,而是像电视里一个叫葛优的演员那样啾着我傻呵呵地笑,他说你一张嘴就外行了不是,现在世界上有很多领域人们还没有开掘,预测就是一门科学,你自己不懂,不能不让别人来研究。我说你那叫什么研究啊,考试时,我看你多少次了,哪个选择题你答不上来,就从兜里拿出个麻将桌上的骰子在手心里晃悠,一看是个二就在答案上添二,是个三就添三。可是你晃悠出个六,那选择空只有四个,我犯愁你这个空可怎么添呢?我说这话的时候就有同学在旁边笑,可是半仙不笑,也不生气。他说我也是在搞试验吗,经过我十多次的试验,这招还是挺灵的,成功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五以上。不过只是限制在特区使用,目前还不能大面积推广。我说半仙你别跟我扯这个了,你就说今天王老师没来上课到哪儿去了吧,要是真说对了我就服你。半仙就很神秘兮兮地说,王老师十有八九是上医院去了。
果然,王老师到我们快下语文课的时候才匆匆赶回教室,身上还带着一股医院里浓浓的来苏水味,王老师一脸的愁容,进教室后,虽然强装镇定,但还是让班里的同学们看了出来。王老师平时跟班里的同学关系处得特好,这时就有同学很关心地问王老师您遇到什么难事了吗,王老师还没等同学的话说完,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她说自己刚才是上医院了,这些天就觉得胸有点儿闷得慌,吃饭也不得劲。
王老师讲述病情的时候,语调充满了感情,就像给我们讲课文一样,我悄悄地瞅了一下班里的同学,有几个女生那宝贵的“金豆儿”竟从眼眶里掉了下来。班里就有聪明的同学问老师医生是怎么说的,因为医生的话才具有权威性。王老师说医生给她透视了,只说了一句你回去吧,想吃啥就吃点啥。就一句,王老师又强调了一下。
“想吃啥就吃点啥”,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全班就像分析课文一样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大家认真的程度超过任何一次分析课文段落和句子成分。有位叫燕子的女同学十分悲伤地说,她爷爷去年得了癌症,在医院治不了了,医生就是说了这一句“想吃啥就吃点啥”给打发回家了,回家后不到一个月她爷就没了。燕子的话差点儿把王老师吓晕过去,眼瞅着王老师的脸就变色了,甚至有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了下来。这还了得!班里许多有“觉悟”的同学立刻对燕子怒目而视,别说还没有最后结果,就是真是得了不治之症,也不能这样说话呀。燕子的“翅膀”立马聋拉了下来,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现在我们该介绍一下王老师了,她今年也就是二十多岁,·去年从师范毕业分到我们学校,王老师长得挺漂亮,会唱歌,又爱跳舞,课讲得也好,可就是胆太小。春天我们班去郊外野游,走到一个小树林,大家坐在树下休息的时候,有一个毛毛虫正好掉在了王老师的头上,吓得她大叫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回学校后,不多不少请了三天病假。半仙曾对我说过,王老师是属兔的,天生胆小。
以上我们说的所有这些其实都是为了铺垫,下面才进人关键部分。王老师有病,不管是大病还是小病,反正她的心理负担挺重的,同学们都要帮着想办法。于是大家七嘴八舌想办法时,就有一个办法把半仙推出来啦,不是让半仙给老师看病,是让王老师找半仙的老爸。给王老师做了一番艰苦的思想工作后,王老师居然同意了。她答应明天放学后就去。
半仙的爸爸在这一带远近闻名,他叫什么名,人们不知道,大家喊他的外号“夏老仙”“夏”和“瞎”同音,就是瞎老仙。夏老仙是个算卦的,盲人,也是个忙人,他的“工作”地点就是离学校并不太远的那个双孔桥下,为来来往往的行人算卦,也捎带着卖点儿电视报法制报足球报故事报什么的。
半仙与众不同的是,他对自己的老爸从事这种带有严重封建迷信色彩的活动并不避讳,而且就像班里的那位经常炫耀自己爸爸是副市长的赵小青一样,时不时地就在同学中间提起夏老仙。半仙说他爸会算卦纯属自学成才,他爸爸研究的也是一种边缘科学,是属于心理学和未来学范畴内的。半仙说这话时,同学们往往就在一旁笑,可别人越笑半仙就越发认真,这也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作为和半仙同桌多年又是邻居的我,对夏老仙的过去还是有所了解的,夏老仙十多年前是凌阳市机械厂的电焊工人,在一次电焊作业时,他完成任务后,主动去帮助别人,在一个高达三米的平台上焊一个技术性很强的活。由于连续工作时间太长,夏老仙左手的保护镜一歪,两道闪亮的电焊弧光带着坚硬的铁屑直刺他的双眼,就在那个一瞬间,夏老仙就永远走进了黑暗。夏老仙悲痛欲绝,好几次都想自杀。厂里的厂长、工会主席天天围在老仙的身边,他们对老仙说,你多年来对厂里做了很多贡献,今后就好好在家休息吧,什么工资奖金一分也不会少给你的,孩子上学的钱厂里也全包了。
可是老仙哪能呆得住,人,总得有点事儿干。老仙本来就是个热心人,以前特爱帮助别人,他成了盲人后,最怕的其实就是孤独。于是他就歪打正着地走上了给人算卦的路。他家不缺钱,他就想有个与人交流的营生。好在老仙是个聪明人,很快就熟悉了这套业务,而且“技术水平”不断提高,成了双孔桥一带的知名人物。他曾经成功地“算”出来一起抢劫银行大案,那是两年前,一个歹徒在抢劫某储蓄所之前,曾悄悄地来到夏老仙的双孔桥下,让他给算算自己最近的运气如何,他抢了储蓄所的三万元钱后,又找到夏老仙,让他算算自己能不能躲过“难关”,老仙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就已经察觉到来者不善,老仙一面客气地让茶,然后用一番好话把他打发走了,却把他的指纹巧妙地留在了茶杯上,老仙超人的记忆描绘和那个指纹使公安局很快就破了那个大案。当然这事后来在社会上传得可就玄了,说夏老仙躺在家里手指头一掐,就知道那个罪犯跑哪儿躲哪儿啦。现在社会上谁贪污谁受贿谁腐败夏老仙都给算出来啦,想跑也跑不了。当然大多数人都不信老仙的算卦,可毕竟还是有人去找他。半仙说过他老爸算得最灵的是天气预报,他爸有关节炎,啥时阴天下雨他爸预测出来准没错。凌阳市有一阵公安局和城市管理的人整顿双孔桥下的秩序要撵走老仙,机械厂的领导听说了就前去给他说情,他们说老仙的算卦可以看成是个心理诊所,他是用宽慰的语言为心里郁闷的人排忧解难。再说他给你算卦从来不是以营利为目的,有钱就给,没钱就算了。厂里这几年好几次号召为希望工程和水灾地区捐款,老仙家都是最积极。
读到这里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们中学生怎么相信起封建迷信活动来了,更不要责怪我们的王老师。其实我们学习目的都特明确,都特相信科学,相信唯物主义信得坚定不移。不过我们有时候需要轻松一下,需要做一些游戏。我们有时特讨厌人们一见到中学生除了“分分分”和“考试考试”就不会说点儿别的。
王老师明天下午就要找老仙看病了,这件事情很重要。这之前我已经郑重地对半仙说,咱们必须得先把王老师的病弄明白,半仙打断我的话,他说这还用你操心,我已经找汪老师了。汪老师和教我们的王老师虽然相差十多岁,但却是形影不离忘年之交的好朋友。俩人上街逛市场从来都是一块走,王老师去医院检查,也是汪老师陪着的。说到这时半仙突然语调放低,咬着我的耳朵,说汪老师告诉他医院检查王老师身体没病,她是“心病”,她搞的对象处了两年,前几天打了一仗,可能要吹了。汪老师说王老师心情不好,你们当学生的用啥法能让老师高兴起来就行了。听说我们漂亮的王老师的爱情问题出现了波折,我们所有男生都从心头油然升起了一种崇高的使命感,仿佛肩膀上压了一副革命的重担。于是大家一致同意半仙放学后可以不留校扫除,作业也可以由他任意去指定同学来代替完成,半仙你必须马上回家和你老爸夏老仙进行严密的筹备工作,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明天王老师前去看病,老仙要拿出全部本领和招数,务必把王老师说乐了,说得前途无限光明。
我们大家后来又觉得光是半仙一个人没把握,还是人多力量大,放学后,就一齐到了双孔桥像绑架一样把老仙弄回家里,我们先是给点烟又倒茶地紧着给老仙溜须套近乎,然后很客气很大人地把明天请老仙给王老师“算一卦”的伟大意义和我们知道的王老师的所有情况讲了一遍,接着开始用学过的所有知识,关于理想关于爱情关于正确对待困难挫折等等,一股脑地往老仙肚里塞。燕子还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本本,里面记的全是领袖们和英雄人物的语录,马克思列宁毛泽东鲁迅焦裕禄雷锋的,要用播音员的表情给老仙朗诵几条。
当然任何表情老仙他也看不到,老仙只会嘿嘿地笑,他说你们就尽管放心好了,我从事这项工作已有十来年的丰富经验,这点儿事不算什么。你们老师不就是失恋了么,我最会给失恋的年轻姑娘做工作,我有的是话说,保证成功。
燕子这时还问了一句,夏大爷您算卦算得那么准,我真佩服您,您是怎么练的呢?夏老仙寻思了好一会儿,很有学问地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我们大家都觉得这话特深刻。
使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出现在亲爱的老仙面前的不是王老师,而是汪老师。怎么回事,是不是王老师让汪老师来的?
可怜老仙嘴上虽说不当事,心里真是把儿子和儿子同学的一番恳请融化在血液里了。汪老师说我姓汪是哪哪中学的,老仙就听成了姓王,以为是儿子介绍的重要人物。于是开始轻摇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地开导起“王”老师了,他非常认真地劝人家别太伤心,天下的好小伙儿有的是,哪天我就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两个的。老仙还抓住汪老师的手,边摸边连夸人家的手相好,哎呀,不出三天,在你家的东南方向就会出现你的如意郎君。老仙他哪里知道人家汪老师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听了老仙的话,她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坏菜了,坏菜了,这是哪挨哪呀。我们隐藏在双孔桥边的班里的几个同学包括半仙此刻实在是坐不住了。我们刚要往外冲的时候,忽然从远处走来了王老师,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和一个英俊的小伙儿正朝这儿走来。对,那个小伙儿就是她的对象,他们又合好了?他们正微笑着边说边朝双孔桥走来,走向半仙的爸爸夏老仙。
这可怎么办?!
老仙是一点儿也没戏了,忽然我们大家此刻不约而同地都想起了亲爱的半仙,我朝大家使了个眼色,用力一下把半仙从土坎后推了出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兄弟,该你出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