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文轩
苏桥中学有许多住宿生。这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好学校,它的学生是打破了地方行政管辖,从方圆十八里一个大范围里选拔出来的优等生。
舒袖、夏萤、唐蔓、杜珊珊同住一间屋子。
四个女孩很快乐,一回到宿舍就打闹着玩,女孩子家的肌肤神经极敏感,一碰及就咯咯咯地笑,可又偏偏喜爱互相抓挠。动作很轻,不像男孩那么鲁莽笨重,宛如猫儿们的游戏。可即便如此,还是一个个缩成一团,咯咯咯地笑得身体乱扭。
就是这样的四个女孩,却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一个个显出一副丧气的样子来。原因是四个人都丢了东西,并且是她们回家去时一定要用来装扮自己的东西。
“我的皮鞋呢?”先是舒袖叫起来,随即趴在地上,在床下一阵乱找,“我的白皮鞋没有了!”
夏萤开始装扮自己。她当然要穿上那条墨绿色的毛料长裙子。那条长裙曾使她在一次舞蹈晚会上大出风头。她旋转着,那长裙飞张开来,旋成涡状,她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我的裙子呢?我的裙子没有了!”夏萤叫起来。
这是一个性急的女孩,她把箱子里的衣服哗啦倒在床上,又一件一件胡乱地扔到桌上,随即又抖开被子,掀起褥子。转眼的工夫,宿舍已被弄得乱七八糟。
紧接着是唐蔓的宣告:“我的那双短袜丢了!”
她们都知道,唐蔓的那双短袜是她姨从香港回来时带给她的。一双超短袜,白色的,穿上脚,袜筒刚刚把脚踝遮住,名牌货,很结实。最可爱之处是两只袜子上各有两个红色的小绒绒球,犹如两颗樱桃在后面垂挂着。配上一双黑色平底鞋,在这偏远的地方,便显出十二分的洋气。
杜珊珊一看三人丢了东西,立即奔到自己的箱子跟前,掀开箱盖,紧接着一声:
“啊,我的帽子丢了!”
一顶多好看的蓝帽子!
皮肤细白的杜珊珊戴着它,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一片宁静。她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只要一戴上那顶蓝帽子,她的脚步就会一扫匆忙,而变得安闲轻盈。她喜欢戴着它,独自一人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慢慢地去体味那种带着孤傲意味的宁静。
她们暂且停顿下来,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当杜珊珊证实了门没有被撬的痕迹时,又都立即显出“绝不罢休”的样子,直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一片狼藉,无法下脚。
舒袖撅着嘴冲着窗外。
夏萤不停地用脚踢着地上的东西,并且在嘴里“叽里咕噜”地叨叨不停。
唐蔓倚在墙角上生闷气。
杜珊珊反坐在椅子上,静静地伏在椅背上出神。
后来,她们只好锁了门,各自懊丧地回家了。
二
不可思议的是,当她们返校后的第二天,各人丢失的东西又都相继回来了。先是夏萤在箱子底下发现了那条长裙;后是唐蔓无意之中在枕下发现了那双短袜子;再后来,是杜珊珊睡觉铺被子时,抖出了那顶蓝帽子;最后,是舒袖在床下一眼看到了那双白皮鞋。
于是,四个女孩又互相抓挠起来,咯咯咯地差点没笑闪了腰。
可临近周末时,怪事重现,只听见四个女孩相继叫道:
“我的白皮鞋呢?”
“我的长裙子呢?”
“我的短袜子呢?”
“我的蓝帽子呢?”
这回,谁也没有再找,都以一种固定的姿势沉默着,只把眼珠挪到眼角,互相投以怀疑的目光。那种目光在四个人中间交叉、对撞、转着圈儿,弄得一个个都神经质的紧张。
“我们中间总有那么一个人!”夏萤用厉害的目光朝其余三个一扫,背起书包,哗一声拉开门,走出门时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了。
余下三人一声不吭地也相继走出屋子。
与上回一样,等她们返校后不出两天,那些丢失的东西又再度悄然无声地回到了各人身边。
在这一周时间里,四个女孩之间,表面上关系依然如初,但实际上已经陷入了一种紧张之中。她们极不自然地谈话,极不自然地向对方报以笑声。她们各自时时刻刻地在心里问:到底是谁偷用了我的东西?并在心里骂一句:好没有脸皮!大家都一心想着让那个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装得若无其事,但眼睛总是猜疑地观察着同伴。要命的是她们都无法判断这事到底是谁所为,又仿佛觉得谁都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于是,她们整日心神不宁,烦躁不安。
星期五晚上学校操场放电影,一个说走,其他三个也齐刷刷地跟出屋子,生怕落下让人生疑。看了一半,夏萤悄悄地离开人群,沿着屋檐下的暗处,带着一个侦探的心态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她正盯着门看,忽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一看,舒袖她们三个几乎是同时也回来了。她盯着舒袖她们三人看,舒袖她们三人盯着她看。她忽然觉得自己太愚蠢,脸上火辣辣地臊。
杜珊珊打破了尴尬:“渴,我回来喝口水。”
其余三个人一时不知说什么,都跟着说:“我也渴,回来喝口水。”
于是四人进屋喝水,喝了很多水,喝得咕噜咕噜响。
唐蔓说:“再去看吧。”
一个个又走出屋子。
等她们看完电影回到屋子,舒袖的白皮鞋、夏萤的长裙子、唐蔓的短袜子、杜珊珊的蓝帽子又不翼而飞了。
四个女孩一声不吭,熄了灯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唐蔓她们互相密切注视着各自在往包里装什么。只有舒袖一人呆坐着。
舒袖这人有点怪,常常神经兮兮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凝神,像在梦幻里飘浮着,一忽儿很悲哀,一忽儿又笑起来,也不知笑什么。
“舒袖,你还不准备回家?”夏萤说。
舒袖“哦”了一声,有点结巴地说:“我……我没有什……什么好准备的。”她起身说,“我先走了。”
舒袖出门不久,细心的杜珊珊忽然皱起眉头:“怎么每回舒袖都是空着手回去呢?”
这句话提醒了夏萤和唐蔓,两人眼睛都变得很大很亮:“是啊,舒袖每次都是空手回去。”
“可是,她回来时,却总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杜珊珊又发现了什么,神情有点兴奋。
三个人一下子把怀疑集中到了舒袖身上。
她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走出屋子。她们看见舒袖的身影一闪,进了教室后面的活动室,便一起在一排女贞树后蹲了下来。不一会儿,舒袖出来了,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走出了校门。
夏萤要冲上去,却被杜珊珊拦住了:“我们也不能随便翻人家的包呀,万一包里没有我们的东西呢?”
唐蔓问:“那怎么办?”
杜珊珊说:“我们悄悄跟着。她总要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吧?”
夏萤却有点怀疑起来:“她干吗要拿我们的东西呢?拿了就拿了,干吗又要还回来呢?”
三个女孩既恼怒又纳闷,就悄悄地跟在了舒袖的后面。
三
舒袖没有往家走,却朝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走出三里地,她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夏萤她们三个等下一辆车开过来,也都赶紧上了车。不知舒袖在哪儿下车,三个人就往两边的车窗外看。
“瞧!”夏萤指着窗外。
舒袖正朝一座离公路大约500米远的小镇走去。
三个女孩下了车,闪到大树背后,然后远远地跟着。
快到小镇时,舒袖一闪,进了一片小树林。
三个女孩立即躲到大树后,目光紧紧地盯着那片小树林。
大约过了一刻钟,从树林里走出一个漂亮的少女来。她的出现,使大树背后的三个女孩,禁不住轻轻“哦”了一声。
白皮鞋,带绒绒球的短袜,墨绿的长裙,一顶蓝帽子,将平日总是一副忧郁神情的舒袖打扮成了一个小小的美人儿。
天气很晴朗,天也蓝,云也白,空气很干净,一目十里。正是初秋季节,广阔的田野,颜色鲜明,一派宁静。
舒袖的出现,倏忽间使天地变得更加清新澄明。
她往后捋了捋漆黑的头发,走向小镇。
三个女孩跟着。
舒袖像一阵风,荡进了小镇。
那是一个古老的小镇,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街,街两旁是一式的青砖小瓦房子,房顶瓦垅里东一棵西一棵地长着杂草。有一家照相馆,几家铺子,还有一些卖杂货的摊子。街上颇有些行人。
舒袖是很高傲地走进小镇的。她的身体挺得很直,那张有优美下巴的脸微微上仰。她微笑着用两道微带蔑视的目光瞧着人们。
长裙子,短袜子,都极合适地装扮着舒袖,尤其是那顶带着瓜蒂的蓝帽子轻轻地扣在长发上,分明衬出一番高贵来。
皮鞋跟上的金属片,有节奏地敲打着青石板。
舒袖的出现,使有几分喧闹的小镇忽然平静下来。人们仿佛一下子被凝固住了,各种正在进行中的动作,不到完成,中途停止,只有一束束目光随着舒袖的身影而移动。他们笑脸相迎,有些人甚至显出夸张的羡慕神情。
舒袖的打扮,在这小镇上,无疑是出众的,独一无二的。不仅如此,土里土气的小镇以及同样土里土气的小镇上的人,还陪衬了舒袖,使她更加光彩照人。
舒袖感觉到了这一点,步子越发轻盈,面色越发红润,眼睛越发明亮,眉宇间的傲气也就越发明确。
夏萤她们三个闪进一家小铺。这样,她们便十分清晰地看到了舒袖。她们很是惊奇:那个木讷的、老是痴痴迷迷的舒袖呢?眼前的舒袖是那么精神,那么富有生气,又是那么的高傲!
街上出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穿着一套很不错的西装,打着领带,一双皮鞋锃亮。男孩的穿着,在这样一个小镇,无疑也是出众的。但,夏萤她们很快发现,这个穿着贵重衣服的男孩似乎有点痴呆。他的目光极愚蠢,动作稀奇古怪,甚至有点猥琐。他不是一跳一跳地走路,就是像只站在铁丝上的母鸡一般来回晃动着身体。
舒袖似乎很在意那个男孩,长时间地立在他面前,蔑视地望着他。
傻子一下子变得规规矩矩,甚至显出诚惶诚恐的卑下模样。
舒袖讥讽地一撇嘴,又飘然而去。
傻子手抱着手,愣愣地望着她。
舒袖就那么样在青石板路上走着,慢悠悠,晃荡荡,样子很像出类拔萃的时装模特儿在向众人展示她的身姿和服装。
这小镇上的人皆摆出奉承的脸相来。舒袖走到哪儿,都有人向她点头,不少人还亲切地叫一声“袖袖”,仿佛她在这小镇上的出现是件很重大的事情。
舒袖招摇过市。
舒袖的得意、傲然、不可一世的模样,使夏萤她们三个相当反感。
“臭美!”唐蔓说。
“穿人家的,戴人家的,美了她了!”杜珊珊说。
夏萤说得有点刻薄:“不要脸!”
“别这么说,孩子!”一直也在看着舒袖的杂货铺的老婆婆脑袋颤颤抖抖地说。
“她偷了我的裙子!”
“她偷了我的袜子!”
“她头上那顶蓝帽子是我的!”
老婆婆说:“我知道,全镇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嘴总在无意识地翕动,仿佛在咀嚼什么永远也嚼不烂的东西。
三个女孩疑惑不解地望着老婆婆。
“你们是她的什么人?”
“同学。”
“你们就原谅袖袖吧。”老婆婆说。
“那为什么?”
老婆婆总是晃动着脑袋。“你们是该知道呢。”她搬来一张凳,“几个闺女,坐下。”
三个女孩便坐在一条长凳上,听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四
“早先,袖袖家就住在这个小镇上,在镇尾上有两间茅屋。她老子总是倒霉,从没发过财,在这镇上是穷得出了名的。他欠了一屁股债,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四十来岁,背就驼得像口锅了。他们家孩子,就没穿过好衣服,拾人家的,捡人家的,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一个个穿得像飘布片似的。人不是东西呢,论衣服看人高低呢,狗眼儿!他们家孩子总不被人瞧得起,那些差不多大的孩子,也不是东西,尽欺负人家。袖袖都十一二岁的大闺女了,没套好衣服遮身,白生生的,不是露出脊梁,就是露出大腿来。这闺女怕羞,老待在家里不出来。要是出来,总是顺着墙根走,就没见她抬起头大大方方地走过路。换个没皮没脸的闺女,也就罢了,可这闺女又死爱美。衣服虽破,头上却总爱插几枝野花。这闺女又长得那么俊,本该打扮打扮呢。这孩子打七八岁起,就老爱一个人坐着,在那儿愣神。十三岁那年,突然地,脑子就坏了。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你们见着那个傻子了吗?呶,在街上晃着的那个呢。别看是个傻子,也欺负人呢,专拣穿破衣服的人欺。狗也这样呢,看见你穿得布片似的,就追着咬你。那天,袖袖在街上走,傻子看见了,斜着就过来了。傻子家当然有钱啦,人家家里有厂,全镇上的一号大财主。听说存折就有十七八个,分好几处放着呢。别看是个傻子,城里人也没有他穿得好。他把袖袖拦下了,又刮鼻子,又吓唬,还用手在袖袖身上东抓西摸的。袖袖恼了,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傻子就哭着回去,把他娘老子哭出来了。傻子再见着袖袖,上去就抓就咬,还把袖袖按在地上撕她的衣服。袖袖一动不动地趴着,只是哭。
“消息传到镇尾上,袖袖的老子来了。两家大人就吵开了。袖袖哭着告诉她老子,说傻子先欺负了她。傻子的老子就问围观的人是这样的吗?谁也不出来作证,一个个,屁都不放一个地站着。好多人明明是看见的。傻子家势力大,这镇上,几乎家家有人在他家的工厂做工。谁帮袖袖说真话呀?不然怎说人不是东西呢!
袖袖的老子等了半天,没见着一个人出来说公道话,抡起大巴掌,就给袖袖一下,还骂她。人散了,就袖袖一个人坐在墙根下。第二天,这孩子的脑子就不怎么对头了,能坐在那儿一天痴呆呆地想事。过了几天,听说脑子真是有病了。
“人总还算有颗心。从那时起,小镇上的人,就觉得对不住这闺女,见了她心里就有愧。袖袖的妈妈说,袖袖一边想一边说,说的全是衣服。袖袖高兴时,那是她觉着自己穿了好看的衣服了。后来送到医院住了三个月。回来后好多了。可就是不能上街,一上街就容易犯病。她老子看看在这小镇上也没什么好待的,就带着全家老小,迁到十八里外的大河边上去了。可袖袖忘不了这小镇。她跟这小镇上的人有仇呢!这不,最近,每星期回来一次,穿得体体面面的。大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让这闺女开心,不揭穿了,一个个奉承着她。你们别骂她,别在心里小瞧了她。她比谁都聪明。就这样,不还考上好学校了吗?就别揭穿了她。
衣服穿个一两回也穿不坏的……”
五
舒袖依然在青石板上走着:笃、笃……
三个女孩躲在门后,一直看到天将黑,舒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