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诚龙
姜是蛮鲜亮的,绿得发亮,长在对门菜园子里,姜枝干笔直,枝撑叶绿素,叶儿都是绿元素,一溜溜绿,一排排绿,绿接绿,绿连绿,绿成一园子,蓝绸布一样绿。生姜辣,辣椒也辣,辣椒辣,饱吸火辣辣阳光。辣椒是喜阳的,其根不能旱,其果却要阳光暴晒;生姜辣,生姜根快不能旱,其枝其叶喜阴不喜阳。
生姜要阴凉,我父亲种姜算能吧,他剁来一根根指头粗灌木,插在园子里,扎架,架上铺稻草,阳光渗过稻草,阳光稀稀落落,落在生姜绿绿的生姜叶片上,斑斑驳驳,隔夜的露水,在叶片上荡漾。生姜之绿,便绿油油,生姜之水,便水灵灵。
我父亲将生姜与魔芋隔行种,魔芋也是喜阴不喜阳,同一片瓜棚下,菜们结伴而生;父亲生姜园里,还种有脚板薯,脚板薯是薯吧,却非红薯,挖出根块来,脚板成板,脚丫是丫,像极了毛茸茸的光脚板,我们老家叫之脚板薯,红的,粉,粉腻腻的;白的,甜,甜丝丝的。脚板薯不用扎架,三五根灌木围着插下,藤儿攀援灌木,自成好大一兜棚架,可以阴护一盘大竹筛宽的生姜与魔芋,一块菜园种了几蔸脚板薯,便如孵鸡娘一样,阴护着生姜与魔芋。
生姜便是鲜的,或还是艳的,菜园有姜初长成,拔出根块来,细细剥枝叶,那枝底根处,轻轻地泛红,一圈圈嫩嫩朱色,拔出叶,剥出茎,放锅里炒,不辛,不辣,很清,很脆,沙沙,沙沙,嚼起来发蹦脆声响,宛如兔子吃草。生姜是一道佐料,姜枝呢,是一碗好蔬菜。
院子里好像没谁种姜,就我父亲种。生姜挺难招呼,蛮难侍候吧,其不喜阳,却要湿润,其要湿润,却不水涝。六七月酷暑,清晨要去掀稻草,晒阳光;正午正暑,得去盖棚,给遮阴,黄昏时候,挑水淋。与我母亲比,父亲算是懒汉,他干活儿都是偷懒的。我挖红薯土,挖一锄盖一锄,盖的那锄,太岁头上没动土的,学的是我父亲的样。父亲种姜,却另番情景,认真,细致,活儿干得苦,不曾欺骗菜蔬。父亲不欺骗生姜,生姜也不欺骗父亲。收割季节,生姜块茎连块茎,一拔一大蔸,蔸蔸饱满,饱满得犹如我冬天手背如冻疮发肿。
父亲种姜,累,说来还可以种更经济的。父亲这活儿不怕累,想来,也是父亲抹不去的记忆吧,有时,记忆是非常执拗的,人怎么抝,都抝不过记忆,一有可能,便要回到记忆中去。父亲老是对我吹牛皮。他说他以前,我那大时节,便挑姜卖了。卖哪去呢?卖益阳去。益阳啊,我这现属邵阳,邵阳离我家百多里路,沿着资江,挑一担,可以一天抵达;益阳呢?怕是三五百里地吧。父亲说,唉,益阳比邵阳卖得其价,一斤多一毛钱呢。一毛钱,多走几百里?父亲说,钱值钱,脚不值钱。父亲与我伯父,还有他那时节发小,挑着百多斤生姜,穿着草鞋,扁担一路闪啊闪,闪闪几百里,闪得脚板肿,没闪着腰么?
几百里地,不耗费?草鞋不耗钱,草鞋是稻草编织,几个夜晚编成了;住宿呢?路上伙食呢?这是我们现代化之逻辑,在父亲那代话语系统里,并没这套吃住一条龙的逻辑,住呢,到处是凉亭,长亭连短亭,入夜了,找个凉亭,往上面一趟,有稻草盖稻草,没稻草,手板捂了肚脐眼,一夜露水沾湿胸脯,不在话下——父亲身子上漆了一层古铜色,那是什么踱成之厚厚之色,猛火一般的太阳啊,太阳藏在皮肤里,盖在肚皮上,冷甚冷,寒甚寒?
吃也不要钱。父亲兜了好多红薯,炕干的,水煮的,都有。如何下咽?父亲种东西,不吃好东西,都给别人吃了,父亲种差东西,不给别人吃,自己吃了。父亲种的姜呢?当算好东西吧,卖得起价嘛。父亲卖姜,父亲吃姜,算监守自盗吧。父亲箩筐里,放了罐头盒子,盒子里,装满了姜。那姜啊,鲜艳得很。鲜姜是鲜的,不鲜艳。父亲的姜不是鲜的,却是鲜艳的。鲜红鲜红的,红得如朝霞如晚霞,红得如篝火如炭火。
姜那么红,那么艳,红艳艳,红彤彤,红得好像那燃烧的火,源自红辣椒腌了小半年生姜。老家家家都会制作剁辣椒,选最红最红的辣椒,剁,剁,在砧板剁,剁,剁碎,碎成细末,加盐,再把生姜切成片片,一片一片又一片,辣椒、盐、生姜,搅拌,拌匀称,一起放坛子里,坛子边用湿泥巴密封着,坛子边又加一层水,密不透风,东风,西风,北风,南风,都进不去。由着辣椒与盐,由着辣椒盐与生姜,在坛子里互相渗透,深度融合。到时揭开坛子,一股香辣气,蓬勃而出,香透整个村庄。
姜,便格外鲜艳,特别香艳。您不知道,湖南剁辣椒,有多辣,经坛子发酵,辣不再辣出辣得喉咙出火,辣已淡化,香已浓化;您也不知道,湖南剁辣椒浸泡的生姜,也不辣得舌头发麻,辣已淡化,辣得舌头凉酥酥的。剁辣椒生姜,极易入口,入口辣而甜,甜而酥,酥而香,香而脆,脆而韧,嚼起来咔嚓咔嚓响,又加了盐呢,便十分送口,十分佐饭。阁下或是厌食,或是胃口泛酸,满桌佳肴,不想伸箸,何搞?以中医论,邪气生肺腑,含一片湖南剁辣椒姜试试?邪气瞬间秒杀,镇压了。一碗光饭,咕噜噜送进肚腹间。李时珍《本草》云:早行山间时口含一片姜,不犯雾露清湿之气及山岚不正之邪。
生姜不是菜。若荤菜是词之长调,蔬菜是词牌中调,那生姜便是词中小令。客人来了,如瓜子如花生,是摆碟子的。我堂客初来我家,无物招待,母亲便从坛子,夹了一碟剁辣椒生姜,让我准堂客当零食缠口,我准堂客吃得满头是汗,一边厢大呼过咸,一边厢大呼过瘾,悄耳附言,叫我向娘讨碗,带回学校缠口。对了,生姜也可不鲜艳,一片生姜,根底不切,在根头切条条,然后晒干,然后盐腌,不着水,盐渗透其中,生姜变白色,做碟子摆,比剁辣椒生姜,来得更如菜系中之小令,尤耐舌尖小舔。
而剁辣椒生姜,多半不太摆碟子,而当一道菜。父亲几百里迢迢,去益阳卖生姜,便是一罐头盒子剁辣椒生姜,放箩筐里,早餐中餐,就着一颗烤红薯,捏着一片红艳艳的姜,撕,撕,撕下一指甲大,便嘶嘶嘶嘶,喳喳喳喳,嘴头一片脆响,十分受用,活啖红薯一个。一片姜,足足可以佐一餐饭。你要菜来拌饭,得多少菜呢?一碗菜,拌不了一顿饭,一片姜,足够了。来回千里,父亲一罐子姜,不用进一次馆子,便可以把从老家到益阳,肚子哄它半个月。我有时问我父亲,再往前走,不到了武汉三镇么?那里姜价定然更高,或许高五分钱呢?父亲说,是啊,是啊。唉,没去过啊。唉,父亲到底出不了湖。
父亲喜欢喝点酒,酒量不大,二三两的量吧,却是每天早晨,天尚没亮,外间灰蒙蒙的,他却要到酒坛子里,舀半锡壶酒。父亲那锡壶,不大,上尖下平,中间肥大,再肥大也是盈盈一握,一手可持。父亲每天鸡叫二遍,便起了,舀不半壶酒,一口一口咪,何以拌酒?唯有剁辣椒姜,捏一块姜,握一壶酒,便村东踱到村西,稻田踱到菜园,姜酒风流,巡村一番。父亲持酒杯嚼生姜之模样,极是受用。可惜,父亲过后,他那锡壶,我再也找不到了。想来,那锡壶是不成社会文物,也是可做我家传家宝的。
苏东坡官钱塘,偷得浮生半日闲,去游净慈寺。见众中有僧号“聪药王”者,年八十余,颜如仙丹,目光炯然,东坡好奇,问其养生之道,答曰:“服姜四十多年,故不老也。”这怕是个传说。父亲服姜想来不止四十年,七十不到,患了脑血栓,姜没起效力?父亲脑血栓后,念念不忘剁辣椒佐姜,病后又过了七八年,这是姜起效力?
父亲服姜几十年,到底苍然老矣,病复崩矣。我带妻女,年年去给父亲扫墓,但见衰草枯杨,茅草萋萋。莫说父亲托体之山阿,草缠藤蔓。父亲当年巡视之稻田,秕草齐腰;我家对面菜园子,父亲种生姜之福地,也是杂草丛生。稻田与菜园,荒荒凉凉,莫非也已然是庄稼之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