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宁雨
煤火炉子早早封上了。插门,止灯,我和姥姥各自钻在一条紫花被里。
月光被窗外的老槐拦着,只有星星点点漏进来。这星星点点的光亮,让夜的黑色更添了几抹清寒。冷,瞬间箍紧了我的每一寸肌肤,上下牙得得得乱撞。我试图把被子裹得更严实一点,但无论怎么努力,粗硬的被面还是撑起它得意的棱角,制造出数不清的穴隙。这个叫做“冷”的怪物总是在炉火熄灭的时候悄然而至,现在,被子里四处都有它的地盘。姥姥纠正了我很多次,她说,冷不是怪物,是从比口外还远的地方跑过来的一种空气。我却固执地坚持着自己。
口外有多远,我不知道,恐怕姥姥也不知道。村里有几户人家胞兄热弟在那里讨生活,于是口外这个遥远的地理名词一下子跟我们的村子拉近了距离,一如父亲工作的青海于我们一家人。姥姥也没有睡着,她低低的声音念叨着母亲从青海写来的信,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情愿理睬她的叨念。我想在给母亲的回信里,告诉她今年的冬天有多冷,告诉她我亲眼见到月光洒在院子里都冷得直打哆嗦,月光一打哆嗦就变成了厚厚的一层冰凌花。邻居五奶奶的魂儿,就是被冷给抓走了,她的魂儿三天三夜也没回来,于是,族人们抬了装着五奶奶的大红棺材,把她埋到了离村子很远的荆条地里。那里,整个夏天都有红荆开着粉红的花穗儿,冬天里却没人走动,兴许冷的老窝就安在那里。可是,这些,姥姥一句都不准我写,她只让我跟母亲说,今年冬天是个暖冬,家中一切安好如常。
什么叫一切安好如常?我努着劲儿地翻了一个身,心里头竟有点恨恨的。那封写不下去的回信还躺在柜子上。忽而,有轻微的窸窣,是趁夜活动的老鼠爪子无意中划到了信纸。
嗓子痒得难受,剧烈的咳,从胸腔冲出,我把自己从梦中震醒。窗户纸已经透进极白的光亮,迎门柜上座钟的粗针刚指着六点。旁边被窝儿已经没有人。炉火早打开了,我的棉裤棉袄搭在旁边烤着,像另外一个我,直愣愣地瞧着被窝里的我。炉子上,坐着那个已经熏得漆黑的锡铁壶,壶嘴里吐出丝丝缕缕白色的蒸汽,水马上就要开了。我喊姥姥,却不应。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似乎有点恼怒,不知道是对自己的咳嗽,还是对壶里的水那吱吱啦啦喑哑的歌唱。
雪,老厚的雪。推开堂屋的木门,刺眼的白色,晨光中的雪的白,竟让我有些愕然。柴垛盖上了厚厚的白毡,枣树的枝桠间开出大朵大朵的白色花;土墙、茅厕、鸡窝上,雪,那么地拥挤着,压迫着。“冷”这个怪物,趁着夜黑人静把我们整个村庄给搬到了雪的世界里。
脚底下,一条细细的小径儿,是土黄的,一直蜿蜒到影壁墙西边大门口的木栅栏外边。小径两旁,是锹铲起的参差的雪垛,雪垛上的雪也是掺了黄色土星儿的。一垛一垛搀了土星儿的雪,连成两道矮矮的雪墙。
远处传来梆子声,有节奏地,在这个独特的整个村庄都覆着大雪的早晨,那“梆梆梆”的声音,传递得格外遥远。这是卖豆腐的在招徕生意。卖豆腐的,他的梆子也是一个怪物,一个可爱的小怪物,它发出的声音,能够带着新磨豆腐的香味满村子疯跑。我曾兴冲冲把这个重大发现讲给姥姥,姥姥摇着头说那根本不可能,梆子不是怪物,是“死物”。她还说我的鼻子是狗鼻子,狗鼻子灵,就算卖豆腐的不敲梆子,也照样闻到豆腐香。
现在,我使劲唆着自己的“狗鼻子”,却不灵了。只有“梆梆梆”的声音,逗引着满胸膛的咳嗽虫跟着“咳咳咳”地狂叫。小巷另一头,转过来一个瘦小的围着毛蓝头巾的人,低着头,双手端着什么东西,一双小脚快速地颠着。猜都不用猜,是姥姥。姥姥是整条胡同里最瘦最矮的人,是整条胡同里唯一整个冬天围着同一条毛蓝头巾的老人。
早饭,姥姥给我端上柳芽茶汤炖豆腐。柳芽还是早春的时候,我跟姥姥一起采摘的。一芽一花苞,从柔柔的枝条上摘下来,又苦又香。柳芽盛在浅浅的柳条盘里,放在台阶上,晒了整整一春天的太阳。姥姥用晒好的柳芽泡茶汤,热热的茶汤,飘着又苦又香的白色蒸汽,熏蒸她的一双病眼。姥姥的眼睛里,有一层白色的云雾,医生说是白内障。姥姥用柳芽茶汤的白色蒸汽,治眼病。姥姥的父亲是乡间中医,姥姥手上有很多偏方,据说都是祖传。
姥姥居然用治眼睛的柳芽茶汤炖豆腐给我吃。姥姥说,怕是我的气管炎又犯了,半夜老是咳,吵得她睡不着。她说,这个东西最润肺的,让我快快趁热吃下。陈了一夏一秋的柳芽,泡起汤来又浓又涩,柳芽茶汤炖豆腐,样子要多丑有多丑,比掺了麦麸的菜团子还要丑。我的“狗鼻子”彻底失灵了,我闻不到豆腐的香,只凭着碗里中药汤一般的颜色判断出它的苦。
我拒绝吃下姥姥的柳芽茶汤炖豆腐。姥姥不许我去上学,要上学,先喝汤吃豆腐。姥姥的眼睛睁得很开,她不吃饭,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是一片又一片白色的云雾。
雪花又飘起来。整个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弹棉机,雪絮子突突突地地向着村庄、原野倾倒下来。这样的雪,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
水瓮里的水成了整个的冰坨,水瓢也给冰封住。没有谁敢在这样的天气到井上去挑水,整个村子都断水了。好在柴火还是有的,从雪毡下面掏出的干树叶、谷茬,表面有些潮润,但内里是干透了的,不好点火,燃起来却还带劲儿。
姥姥的水加工厂开张了。我们用面盆子去院里舀雪,挑拣着雪层中间那些洁白干净的,倒进大锅里,烧柴,加热。雪化了,是微微浑浊的水,再舀回盆里放上一阵子,慢慢便清澈了,盆底却积着厚厚的一层黄泥。在姥姥的指挥下,我们一老一少在院子里开出了几条雪道,通向柴垛、茅厕、鸡窝,并连接巷子里我上学的路。
学校是风雪无阻开放的。我咳着,有几天早晨起来额头烫烫的,但我还是想上学,跟姥姥软磨硬抗。姥姥依了我,她在大门口的栅栏边站着,一直目送我走到胡同口。课间,姥姥颠着小脚跑来学校,端着一茶缸雪水柳芽茶汤炖豆腐。盛着茶汤炖豆腐的茶缸,是包了一层又一层毛巾的,最外一层,还包上了姥姥的毛蓝头巾。不围头巾的姥姥,裸露着一头白花花的头发,风一吹,肥大的黑色挽裆裤鼓荡起来,像一个瘦小的人儿乘着一架黑色的风车。
姥姥跟老师是一伙儿,他们串通好,逼着我在课堂吃下那一茶缸在姥姥看来是治病的神药。又瘦又小的姥姥在村子里有极好的人缘,人们跟我一样,惧怕她那双被白色的云彩遮蔽的眼睛。要是姥姥的眼睛早一天被柳芽茶汤的热气熏蒸好了,那该多好。也许,那样,老师就不必顺着姥姥,跟她一起逼迫我吃下比中药还难以下咽的茶汤炖豆腐。老师怕姥姥,我怕老师,姥姥拿我没办法,老师却不用半点力气就平白让我服服帖帖,姥姥很狡猾地利用了这种关系。
卖豆腐的梆子声,在每个清晨准时响起。每天上午的课间,我依然要喝下一茶缸子柳芽茶汤煮豆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直到鸡窝、茅厕、屋顶上的雪被风舔舐干净,整个村庄又裸露在冬天的眼睛里。那年,在柳芽茶汤炖豆腐的滋养下,我的气管炎竟大好了,甚至多少年没有再犯。
大学刚毕业,我第一次一个人到外地生活。单位租在一个制刷厂的顶楼办公,办公室旁边有四间单身宿舍。晚上,工厂下工,同事下班,另外三间宿舍的哥哥出去会朋友,整栋楼里就剩下顶楼的我和一楼的门卫师傅。楼外,是一条宽大的马路,夜很深了,马路上还不时有车辆驶过。寂夜,拉长着内心的孤独和莫名的忧惧。汽车突然减速时车胎碾轧马路的刺啦声,似乎就响在我的心里。
这样的夜晚,时常给姥姥和父母写信。笔尖不管跑出多远,信的结尾都会循路而归——“一切安好如常”。放下笔,眼睛湿湿的,丢下许多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