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心灵卷(文摘小说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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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落絮无声(1)

——昝冬梅

这几天我老是迟到,原因是没听到如闹钟般熟悉的扫地声了,楼上的退休老师邱雨华再没有如原来般在凌晨六点钟准时打扫房前屋后的空地,每次就是那“刷刷”地扫地声提醒我该起床了,而这几天我总在睡意朦胧中迷迷糊糊地想:那扫地声还没出现,应该还早,结果就在等待中晚起了。

她是个爱好干净的人,我与她楼上楼下住着,真是沾她的光,楼梯我没扫过,房前屋后的卫生我没操心过,但天天回家总是看见洁净一片,让人心情莫名地大好。

以前没想过这种爱好干净是一种优点,也没想过我在享她的福。那时心中对她的种种做派非常不屑,因为她老是在我负责付费的水池里洗衣服,老是趁我不在家时拉亮我一楼的路灯,一边与别人闲聊,一边就着灯光剥豆子或是玉米。

心情都好时,我们也会说说话,她给我讲她的两个儿子,老大现在在美国留学,给她娶了一洋媳妇,均是博士学位。老二大本毕业,在千里之外的一家中外合资的公司上班。每说到她的大儿子,她那已开始长老年斑的脸上居然华光四射:先用眼神扫视一下四周,然后双手抱于胸前,身体则尽量向后倚去,一副世界在我脚下的雄姿。她大儿子也委实了得,一个小山城的孩子,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与背景,只是凭着刻苦的精神与优异的成绩,一步步走出家门、走出省门、走出国门。有这样优秀的儿子,做母亲的若是不自豪不高兴那才是不正常的。她拖长着声调与我们言及她儿子的种种,四下听者便在她没有收完的尾音中发出附和的惊叹与羡慕。她二儿子在她眼中的地位不及大儿子,并且不及大儿子听话。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高考后填志愿一事,她想让他和他哥哥一样填医科大学,但他悄悄地填了船舶工程学院,从此他便与这位母亲设想好的轨道背道而驰。尽管这样,做母亲的还是没放弃自己的初愿,总在不停地督催她这位大本毕业的小儿子如他哥哥般先考研,然后考博,然后也走出国门去学一些洋货回来。但二儿子对她急如暴风骤雨般的督催反响不大,只说在准备。有时逼急了,二儿子会说:妈,你就饶了我吧,有一个儿子给你争光添彩就行了,都与哥哥一般优秀,那中国人民早实现共产主义了。于是这位母亲便伤心感怀不已,说小的咋总长不大呢,咋不如大的让人省心呢。叹息归叹息,仍是一有空便在二儿子打回来问候的电话里继续督催。后来她小儿子学乖了,总在她正做午饭的时候打电话,她的儿子想,你总不会在锅里油“滋滋”想的当儿还不忘给我上“政治课”吧?

她是舍不得给任何一位儿子打电话去的,原因是他们都用手机,她在家打电话是两头收费,那是划不来的事。她给他们立下规矩:星期三大儿子打越洋电话,星期六小儿子再打回来。用她的话就是不放过任何机会给家庭减负!

开始时真看不惯她的贪小便宜,时日久了,她的劳动所创造的洁净环境让人在愉悦的同时忽略了她的陋习而习以为常了,近而形成了依赖,以至于在听不到六点钟准时的“刷刷”声中屡屡迟到。

颇有几天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心中便老大的不自然,是不是我有时因了工作压力过大而满身疲累拉长着脸回家,而这时她恰好在用我的水或是正好在拉我的路灯又正好撞见我的马脸而伤及她的自尊她的脸面,所以她避而不见呢?细细想来我后来已经认同了她的这一系列举动,并且熟视无睹,也再没将这些蝇头微利放于心头啊,况且以前她纵使看了我的脸色也没象现在这样与我赌不见面的气啊。

垂着头上楼顶去收衣服,以前都是她非常热心地帮我收好叠整齐并在我下班时拿予我,现在……

抱着一大抱晾洗的衣服往下走。

“陈晓枫,我问你一个问题。”邱雨华老师这样的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她的眼中一直只有她两个优秀的儿子,我这个只有中专学历的邻居在人生见地与学识上属小儿科之列,我为什么只有这个学历在她心中是没有努力的结果,她这一生习惯了用成绩来考核一个人的优劣,习惯了用成绩给一个人排座次。她从不与我说一丝半点与人生与知识沾边的事,我只是这位母亲诉说她儿子成长历程的忠实听众。她这一个问的口吻,尽管与请教隔了千里,但还是让我在一大抱的衣物中,惊得抬起头来。

她正倚靠在她家平台后的墙上,形容憔悴,身上衣服皱巴巴的,眼窝明显下陷,这可不是那个衣服总是熨得平整且裤缝能划豆腐的退休知识分子。

我诚惶诚恐地抱着一大抱衣物站在她面前。

“如果你是大本毕业的高才生,却与一个仅有高中学历的人谈恋爱,你会如何看这个问题?”她语气严肃。

“我当然不会做如此蠢的事,那根本就是两个境界的人,理念、观点不同步,会造成许多生活中的矛盾,那不是给以后的生活自找麻烦吗?”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信赖感动得非常热切,这份热切加快了我说话的舌头。

“嗯,我们的看法一样,所以我是坚决不会同意他的选择,这个逆子。”说完,她居然一下精神大振,扭转过肥胖的身子,一步跨进了门里,留下抱着一大抱衣服的我愕立,一头雾水。

我这样说也不全然是一时冲动,我单位就有这样的实例,一位中专刚毕业的姑娘,在钱权与虚荣的驱使下,甩掉谈了三年的男友,嫁给了公司副经理的仅有初中文化的儿子。于是她的地位一夜间提升,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公司最年轻的领导阶层人物。或许人的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她现在忽然觉出了自己婚姻的缺陷,对她那行为畏缩的丈夫横竖看不上眼,她也不想想她现今的一切全靠她丈夫背后的力量操纵的,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他摆脱掉。但那股背后的力量也不是那样容易就能摆脱的,于是就陷入了冷点。结婚四五年了,孩子流了一个又一个,流到最后鲜花般的人都成了风干的茄子了,但还是在做着无为地抗争。整日在办公室无事时,不是坐着发呆就是唱着那句“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不凋谢的花”的歌词,那种绝望的嚎叫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所以邱雨华老师一问这个涉及到知识悬殊而隐发的问题时,我就断然一口否认,活生生的实例与教训啊!

正准备午休的时候,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开房门,门外竟然站着轻易不下楼的邱雨华老师八十高龄的老母亲,我委实吃了一惊。

疑虑不已地将老人家扶进屋里坐好。

“你不用倒水,我只是与你说几句话就走。”老人语气很温和,脸上是看透世事后波澜不惊的平实。

“哎,还是先从我华儿说起吧。”老人长叹一声后开始不疾不徐地诉说。

从她的诉说中我知道了邱雨华老师粗略的人生:她是老人唯一的女儿,后来为了续香火,又收养了一个男弃婴,老人四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因心肌梗塞而去世,于是她一个人拉扯女儿与收养的儿子过活,那时候,为了生存,女儿白天上班教书,晚上与老人一起加工衣服,以维持一家生活与养子读书。后来女儿嫁给了供销社的营业员,儿子也长大成人并且成了家。老人原本是有一套房子的,但儿子与儿媳妇在老人丈夫死后不久就天天与老人争吵不休,后找个借口将老人送到了邱雨华老师家,就再不露面了。邱雨华的老公在离家百十里的小山村上班,经常用一些廉价的小商品去换取农村那些贪图小便宜的大姑娘小媳妇的打情骂俏,时日久了,哪有不沾腥腻的。后来他因作风问题掉岗,整日只好窝到家里吃闲饭。那些与他肉体有纠缠的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找到邱雨华的单位或家里问询他的去向,这位传统的教师才知道自己一生托付的竟是这样让人不齿的下流坯,在盛怒之下落下心绞痛的病根。她是位极其要强的人,也想过离婚,但是两个儿子日渐长大成人,她不想她未来的儿媳妇因儿子有这样的一位父亲而被看不起,也不想自己的老母亲在她们夫妻的战争中受惊,所以她就将屈辱一人硬扛着,久之性情就有些乖张。

“其实我是个累赘啊,若不然,我的华儿也不至于被困到这一步,我那两个孙子均说了,母亲到哪里住他们均接受,压根没提他们那不成器的父亲,但她为了顾及我的晚年,所以忍气受累地耗着。”老人说着,手便不受控制地抖动。我赶紧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看,人老了,就是这样不中用,一扯上陈年旧事便没了回路,倒把正事给忘了。晓枫,你与我孙子年岁差不多,又一同住了这么多年,所以给你说这些家务琐事,你不会烦吧?”老人的情绪感染了我,我有些眼热,只是微笑着对她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