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后到了古城斯特雷托,这座城建在三座山丘上。这是我们第一次游历希腊废墟,陶立克式的圆柱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们跟着雷蒙走到山丘西面的宙斯神庙剧场遗址。丰富的想象使我们仿佛看见夕阳即将西下时升起了一个幻景——整座城重新覆盖了三座山丘,景象真美。
我们晚上抵达阿格里尼昂,虽然精疲力竭,但是却享受到凡人无法体验的喜悦和福气。第二天早晨,我们搭驿马车到梅索朗吉昂[1820年希腊独立战争期间,梅索朗吉昂曾历遭土耳其一连串围攻。拜伦一直关心并参与希腊运动,1824年因病在此辞世。]去凭吊英勇的拜伦,在这个英雄的城镇,当地人将他供进神庙,而烈士的鲜血曾染遍这块土地。想想也真是奇怪,拜伦从火葬柴堆的火光中救了雪莱[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而雪莱现在安详地躺在罗马神殿。或许这两位诗人依然“从希腊的无上荣耀到罗马的宏伟壮观”神秘地交合着。
这些记忆让我们在欢庆喜悦中感受到一丝感伤。德拉克洛瓦[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画家。]名画《梅索朗吉昂的突围》中的悲剧氛围仍弥漫在城中,而城里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在拼命冲出土耳其的防线时被屠杀。
拜伦在1824年4月逝世于梅索朗吉昂。两年后,同样是在4月接近拜伦忌日的时候,这些烈士也到另一个阴暗的世界与他做伴,他为了争取他们的自由而贡献出自己的一切。有任何事比拜伦在梅索朗吉昂英勇牺牲的事迹更令人动容吗?他与其他烈士在神庙里并列而立。他们英勇牺牲,让世人有机会能再次懂得希腊的不朽之美,所有的牺牲终会显出它的价值。我们内心感动,在薄暮中挥泪离开梅索朗吉昂,在小汽船的甲板上看着这座城渐渐隐退,驰往帕特拉斯。
在帕特拉斯,我们激烈争论,不知该选择去奥林匹斯还是去雅典。然而一心想去巴台农神殿的急切渴望,让我们选择搭火车到雅典。火车驶过光彩焕发的希腊,我们一会儿望着白雪皑皑的奥林匹斯山,一会儿又仿佛被橄榄树林中飞舞的山林女神和树神包围着。我们真是欣喜若狂,常常只能以流泪互拥的方式来表达彼此激动的情绪。当地迟钝的农夫们好奇地瞧着我们,他们大概认为我们要不就是喝醉了,要不就是疯了。而我们之所以会兴奋不已是因为我们要去找寻最崇高最光明的智慧,也就是雅典娜[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蓝眼中的智慧。
那天晚上,我们抵达透着紫罗兰光芒的雅典。第二天一早,当我们走在通往雅典娜神庙的台阶上时,我们的两腿因兴奋而颤抖,我们的心满怀敬慕之意。当我们继续往上走时,我似乎觉得,之前我对生命的了解就如同一件颜色混杂的衣裳,此刻正从我身上脱落;我似乎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活过,似乎觉得在深呼吸中凝视着纯粹的美的时刻,我才真正诞生。
太阳从潘特里科斯山那边升起,阳光照耀出神庙的伟大以及神庙上闪闪发亮的大理石。我们终于登上神庙廊道上的最后一级台阶,注视着神庙在阳光中闪亮着。我们都保持静默,不发一语。在这里我们静静地与彼此分开,因为这种美过于神圣,不能用语言亵渎。我们感到说不出的惶恐,现在决不适宜激动大叫或彼此互拥。我们每个人都找到最好的崇拜方式,就这样沉醉在几小时的沉思当中,感到身体因受到震撼而战栗发软。
现在我们全家人——母亲和她的四个孩子又团聚了,我们觉得邓肯一家依靠彼此就足够了,别人只会让我们与理想越离越远。参观巴台农神殿时,我们似乎觉得我们已经达到完美的巅峰。我们自问:既然我们在雅典找到了能满足我们美感的一切,那么还有什么值得让我们离开希腊?有人可能会纳闷,在广受大众欢迎和经历布达佩斯轰轰烈烈的爱情插曲之后,我那时为什么不回到舞台或情人怀抱?其实从我开始这次朝圣之旅,就无心追求名利。这纯粹是精神层次的朝圣之旅,而我好像已经感觉到,我所要追寻的精神就在那位依然住在坍塌的巴台农神殿里的雅典娜女神身上。因此,我们一家人决定永远留在雅典,并且在雅典建一座有邓肯风格的神庙。
在柏林的表演让我在银行存入了似乎用之不竭的存款。于是我们出发去寻找建庙的合适地点。我们全家人中只有奥古斯丁不太开心。他一直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最后,他终于告诉我们,他很想念妻儿。我们虽然认为这是他自己的弱点,不过既然他已结婚生子,就应该让他的妻儿来此与他团聚。
他的妻子带着女儿来了。她衣着入时,还穿着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的高跟鞋。我们都已换上凉鞋,为的是不亵渎巴台农神殿的大理石地板,因此我们对她的高跟鞋颇有微词。但是她坚决不肯穿上凉鞋。至于我们自己,我们一致认为,包括我穿的法国督政时代朴实风格新古典衣服和雷蒙的灯笼裤、外翻的领子和飘动的领带,都是让人堕落的衣服。我们必须重穿古希腊人穿的长达膝盖的短袖束腰外衣,事实上,我们也真的这样做了,这让当时在场的希腊人颇感惊讶。
女人穿上古希腊式的长达膝盖的短袖束腰外衣,男人穿上古希腊式的短斗篷、细腰狭裙、宽松外袍,再用发带束起头发之后,我们出发去寻找建造我们神庙的地点。我们走访了卡罗农、法乐农以及阿提克区的所有山谷,却没找到值得建立我们神庙的地方。最后,有一天我们在前往以出产蜂蜜闻名的希穆特斯的途中,在路上看到突起的一块地,雷蒙突然用他的木杖指着那块地大叫:“你们看,我们现在处在与雅典卫城一样的高度!”我们向西面望去,仿佛真的看到了雅典神庙,虽然实际上我们离它足有4公里的距离。
但是要买这块地是有难度的。首先,没人知道这块地是谁的。这里离雅典很远,平常只有牧羊人在此放牧。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知道,这块地分别属于5个务农的家庭,他们拥有这块地的时间已经超过百年。整块地像馅饼一样,中间下凹的地方被分割成小块。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这5个家庭的主人,探试他们是否肯卖地。这些人十分惊讶,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对这块地有兴趣。除了离雅典远,这里还满地碎石,只会长蓟科植物,而且附近也没有水。在这之前从没有人认为这块地有任何价值。不过我们一说明想买这块地,拥有这块地的农夫们聚集在一起,商议后认为这块地价值不菲。他们出了个天价,但没有打消我们买下这块地的念头,因此决定这样同这些农夫们商量:我们准备了包括烤羔羊在内的美食和希腊的上等好酒拉基葡萄酒,邀请这5家人共同用餐。吃大餐的时候,我们借助一位雅典律师的帮忙,写下出售文件,让目不识丁的农夫们在上面盖印画押。虽然我们付了很高的价钱买下这块地,但我们依然认为这次聚餐相当成功。这片同雅典卫城处于同一高度,古时称作克帕诺的荒芜小山丘,现在属于我们了。
下一步就是核定土地文件和建筑文书,拟定建筑计划。雷蒙找到建造阿伽门农宫殿的设计模型。他不信任建筑师,自己亲自参加工匠们的工作。我们一致决定,唯一配得上我们神殿的石头是潘特里科斯山上的石头。巴台农神殿的廊柱就是来自潘特里科斯山色彩斑斓的山腰。不过我们有自知之明,只采了山脚下红色的石头,这已让我们心满意足了。从那时起,每一天的生活就是推着载着这些红色石头的小推车,一趟又一趟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将石头从潘特里科斯山运到克帕诺山丘。随着一车又一车红色的石子倒在我们的土地上,我们也越来越快乐。
摆放神庙基石的重要日子终于到了,我们觉得应该用一个相称的仪式来庆祝这件大事。只有天知道,我们全家人没一个是上教堂的人,我们每个人都因秉持现代科学和自由的观念而身心解放。但是我们认为,如果基石依据希腊仪式来摆放,并由希腊祭司来主持这个仪式,一切会更加美好、更为妥当。我们邀请方圆几里之内所有村民来参加这个仪式。
身穿黑袍、头戴垂下一大片黑纱的黑帽老祭司到了,他要我们准备一只黑公鸡作为祭品,这是拜占庭祭司们在阿波罗神庙时期流传下来的传统仪式。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黑公鸡,连同宰杀的刀子一同交给祭司。夕阳西下时,农夫们从四面八方陆续抵达,雅典的一些名流雅士也来了。克帕诺山丘上挤满了人。
老祭司神情肃穆,开始主持仪式。他要我们明确指出地基的位置。雷蒙早已在地上画出一个方形范围,我们围着这个方形跳着舞,借此告诉老祭司地基的位置。在火红的太阳逐渐西沉时,他割开那只黑公鸡的颈子,让红色鲜血洒在那块最靠近房子的基石上。他一手持刀,一手抓鸡,神情肃穆地在地基的方形范围内来回走了三趟,同时念了祈祷文与咒语,为房子里所有的石头祈福。他问了我们的名字,然后又念了一段祈祷文。我们听到他念着伊莎多拉·邓肯(我的母亲)、奥古斯丁、雷蒙、伊丽莎白、小伊莎多拉(我自己)。每一次他说“邓肯”听起来都像“桑肯”,S的音很重,听起来不像D。他反复祝福我们怀着虔敬的心平安地住在这栋房子里,祈祷我们的子子孙孙也能平安地住在这里。他祈祷完毕后,乐师们奏起希腊的传统乐器,大家开了葡萄酒和拉基酒庆祝,还在山丘上“噼里啪啦”地燃放烟火。我们和那些农夫们彻夜饮酒跳舞,十分快乐。
我们不仅决定要永远留在希腊,还像哈姆雷特似的立下誓言:决定不婚,“让那些结婚的就保持现状吧”,诸如此类。
我们虽然接受了奥古斯丁的妻子,但是却与她保持距离。至于我们自己,我们在计划书上面只提到邓肯一家人,并在计划书上订下我们未来住在克帕诺的规矩。我们的做法与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设想的一样。我们日出而起,用欢快的歌舞来迎接朝阳;然后喝一碗羊奶,用来振奋精神。我们在早晨教当地人跳舞唱歌,他们必须学着赞颂希腊诸神,并放弃他们穿着的所谓现代服装;然后,在吃过简朴的蔬菜午餐之后(因为我们已经不再进食肉类,成为素食主义者),利用下午做冥修;晚上则参加由音乐伴奏的异教仪式。
接着,我们开始建筑克帕诺的神庙。由于阿伽门农神殿的墙壁大约是两英尺厚,所以克帕诺的墙也必须是两英尺厚。开始筑这些墙后我才知道,我们需要很多潘特里科斯山的红石头,而且必须知道每车石头的价钱。几天后我们决定在工地搭帐篷过夜,因为我们突然想到方圆几英里之内根本无水这个现实问题,我们看着希穆特斯,那里藏着蜂蜜;我们眼前幻现出淙淙泉水与潺潺小溪;然后我们又望着潘特里科斯山,设想山上常年不化的雪会形成瀑布,流下山坡。哎呀!我们意识到,克帕诺完全是一片干枯荒芜的土地,最近的泉水也在4公里外!
但是,雷蒙毫不气馁,他雇用了更多工人挖掘一口自流井。在挖掘的过程中,他无意间发现了许多古物。他坚信在这些高地上曾经有一座古老的村庄,不过我觉得这里只是墓地,因为井挖得越深,地面越显干涸。在克帕诺连着几个星期寻找水源无果后,我们回到雅典去拜请有预知能力的圣灵,我们相信他们就住在雅典卫城上。我们在雅典市申请了一张特别许可证,这样我们才能在月明之夜去那儿。后来,我们习惯坐在狄奥尼索斯的圆形露天剧场里,在那里,奥古斯丁吟诵希腊悲剧,我们则翩翩起舞。
我们全家人完全自给自足。我们从来不同雅典人打交道,即使有一天当我们从农夫那儿听到,希腊国王驾车出游,打算专程来看我们的神庙时,我们也心如止水。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由阿伽门农、梅内厄斯[梅内厄斯,阿伽门农之弟,斯巴达国王。]与普里阿摩斯[特洛伊的最后一个国王。]这样的国王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