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舞动真情
1941600000028

第28章 邓肯自传(28)

朱丽叶·门德尔松和她有钱的丈夫住在豪华的别墅里,他们跟我们住得很近。虽然朱丽叶有一些势利的中产阶级朋友,但是她对我的学校倒是挺热心的。有一次,她邀请我们全体到我相当崇拜的偶像——埃莉诺拉·杜丝的面前跳舞。

我介绍克雷格与杜丝认识,她立即对他的戏剧见解深深着迷。后来我们又见了几次面,彼此都兴致高昂。之后,她邀我们去佛罗伦萨,希望克雷格能为她单独设计一个舞台布景。克雷格决定为她设计易卜生[易卜生(1828—1906),挪威剧作家和诗人。《罗斯梅尔庄园》是他晚年倾向象征主义的作品。]剧作《罗斯梅尔庄园》的场景。我们——杜丝、克雷格、玛丽·基斯特、我及我的小宝宝,一起搭豪华火车去佛罗伦萨。

我在途中给宝宝喂奶,由于奶水不太充足,因此必须喂她吃奶瓶里的营养品。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开心。我一生中最欣赏的两个人终于彼此认识了:克雷格可以发挥他的专长,而杜丝将会有一个配得上她精湛演技的舞台。

到达佛罗伦萨之后,我们住进了富丽大饭店附近的小旅馆,而杜丝则住在富丽大饭店的五星级套房。

安顿好后,我们开始讨论舞台设计事宜,我担任翻译的角色,因为克雷格不会说法语也不懂意大利语,而杜丝一句英语也不会。我发现自己被夹在这两位了不起的天才人物中间,他们两人似乎从一开始就针锋相对,而我只想让他们两人都开心。我在翻译时故意加了一些谎言,以便他们慢慢对彼此产生好感。我希望他们原谅我在翻译时所说的善意的谎言。我真心想看到这座舞台完工,如果我原封不动地将克雷格所说的话告诉杜丝,或者将杜丝的命令与要求告诉克雷格,那么这座舞台是不可能完成的。

在《罗斯梅尔庄园》的第一场,我相信易卜生在书上描写的起居室应该是“有着老式装潢的舒适房间”。但克雷格却满意地看着他埃及神殿式的装潢——天花板挑高,墙壁往后移。不过跟埃及神殿不同的是,房子后方有一扇巨大的正方形窗子。根据易卜生在书里的描述,从窗户看出去是一条古木参天的林荫大道,通往庭院。克雷格将窗户弄成10米长,12米宽,从窗户看出去是一片姹紫嫣红的风景,好像摩洛哥的景观。

杜丝不太同意克雷格的做法,她说:“书上写的应该是小窗户,不可能是这么大的窗户。”

克雷格听到她的话之后勃然大怒,用英语说:“你告诉她,我不会让任何女人干涉我的工作。”

我很谨慎地将他的话翻译给杜丝听:“他说他很钦佩你的见解,而且他将会尽力达到你的要求。”

然后我转身对克雷格转述杜丝的意见,很有技巧地说:“埃莉诺拉·杜丝认为你是个伟大的天才,因此她会让你全权负责,不会再对你的草图有任何意见。”有时这样的对话会持续好几个小时,而且大多是我一边喂宝宝吃奶,一边担任调停译者的重要角色。如果到了喂奶时间,我还要对这两位艺术家说着他们彼此没有说过的话,我会感到痛苦万分。当时我身心疲惫,健康状况越来越差。这些累人的讨论让我产后的恢复过程异常痛苦。不过,一想到克雷格正为埃莉诺拉·杜丝设计《罗斯梅尔庄园》这个伟大的艺术盛事,我又觉得自己的付出算不了什么。

于是克雷格全力投入到剧院工作。一如从前,他前面摆着数十桶颜料,还有一支刷子,他准备自己画这些场景,因为意大利工匠不懂他的意思。他找不到合适的画布,于是把粗麻布缝起来当画布用——一群意大利老太太在台上缝了好几天的粗麻布。那些年轻的意大利画工在舞台上跑来跑去,忙着做克雷格吩咐的工作。克雷格则是披头散发,一边吼着他们,一边用刷子沾上颜料,爬上梯子,一副摇摇欲坠的危险模样。他几乎没日没夜地在剧院里工作,甚至没时间出去吃饭。假如我午餐时没将餐篮送给他,他可能就没饭吃。

他下了一道命令:“不许杜丝来剧院。如果她来,我就搭火车走。”

当然杜丝很想去看看布景画得如何,因此我就必须有技巧地带她远离剧院。我常带她去公园散步,公园里美丽的雕像与绚丽的花儿让她暂时缓解了紧张的情绪。

我永远也忘不了杜丝在花园里散步的神态与模样,她看起来出尘脱俗,就像是彼特拉克[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或但丁笔下的女神,意外下凡到尘世来。众人会自动为她让路,他们盯着我们瞧,态度既尊敬又好奇。杜丝不喜欢被人盯着瞧,为了回避众人的注视,她尽量带我走无人的小径。她不像我一样会关心穷困的人,她认为这些人是“愚氓”,并常常这样称呼他们。

她之所以会如此,其实当归咎于她过度敏感的天性,而不是故意歧视平民,她心里以为他们都十分挑剔。其实当杜丝真的与人接触时,她是非常仁慈和富有同情心的。

我将会永远记住这些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光:路边栽种的白杨树,还有杜丝美丽动人的秀发。当四下无人时,她就会脱下帽子,让略灰的黑发自由地在风中飘着。她额头很高,象征无比的智慧,她的双眸闪亮——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虽然她的眼神略带忧郁,但是当她的脸庞闪耀着热切的光芒时,那张脸上的快乐表情比任何人或任何艺术作品都美。

《罗斯梅尔庄园》的舞台装潢正在进行。每一次我给克雷格送午餐时,他总是处于一种非狂怒即狂喜的极端状态。他可能这一刻还在为艺术界将看到他最伟大的舞台设计而高兴;不消一刻,他又开始大吼大叫,抱怨意大利什么都没有,没有颜料,没有工匠,什么事都得自己来。

现在杜丝终于能去看舞台的全部场景了,这之前我用尽了方法让她不去剧院。我在预定的时间去接她,我们一起去剧院。她既紧张又兴奋,我真担心这种不安的情绪会爆发,转成一场暴风雨。她在饭店大厅与我碰面。她身穿一件棕色貂皮大衣,头戴一顶大大的棕色皮帽,很像是俄罗斯的哥萨克人戴的帽子,不过她却将帽子斜斜地戴在眼睛上方。杜丝也曾听从好心肠的朋友的建议,买了一些时髦衣裳,但是她就是穿不出时髦的味道。她的衣服总是一边高一边低;她的帽子总是皱的;不管她穿着多贵的衣服,看起来都像是迫不得已地把衣服披在身上。

在去剧院途中,我心里忐忑不安,说不出话来。我再一次很技巧地不让她冲向后台,提前让人将舞台前门打开,由我带她走进大门,并且引领她到包厢去。我们等了很久,她一直问我:“他们是否做了我想要的窗户呢?这是哪一幕的场景?”她一直问着,让我坐立难安。

我紧握着她的手,并不时轻轻拍着对她说:“再等一下,你马上就能看到布景,别心急。”但是我一想到那扇被放大到夸张地步的窗户就很害怕。

后台不时传来克雷格的吼声,一会儿想试着用意大利文说,一会儿又用英语吼着:“搞什么!搞什么!你为什么这样乱摆?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经过漫长的好像有数小时的等待之后,我觉得杜丝的情绪正要爆发,此时台上的布幕终于徐徐升起。

啊!我简直无法形容眼前这种令人赞叹不已美丽设计。我以前提过埃及神庙吗?埃及神庙也不及这座舞台美丽!即使是哥特式教堂或雅典的宫殿也比不上这座舞台。这是我看过的最美丽的设计。从宽广的窗户望出去,不见羊肠小径,只有无尽的苍穹,蓝色的天空,天堂般的宁静和谐,仿佛一下子摄住了人的灵魂。在蔚蓝的天际,藏着凡人的思绪、冥想以及尘世的哀伤。在这扇窗户后是克雷格的想象力带来的感动、喜悦与奇迹。这是“罗斯梅尔庄园”的起居室吗?我不知道易卜生会做何感想。或许他会像我们一样,深深为之折服,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杜丝紧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用手臂环抱着我。我看见她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泪珠。我们拥在一起,静静地坐了一阵子,两个人各有心事,都默不作声。杜丝是由于佩服以及艺术带给她的欢乐,我则是因为知道她很满意这个结果而松了一口气。我们就这样坐着,然后她拉着我走出包厢,穿过黑漆漆的走廊,上了舞台。她站在舞台上,以洪亮的声音喊道:“克雷格!到这儿来!”

克雷格从舞台侧边走过来,像个小男孩一样害羞。杜丝将他抱在怀里,开始用意大利语赞美他,她说得速度极快,以至于我根本来不及逐字为克雷格翻译。这些赞美的词句宛如喷泉喷出的水,源源不绝。

克雷格不像我们感动得落泪,他一直很沉默,这表明他的内心十分激动。

杜丝将所有工作人员叫到跟前,他们本来是在后台漠然等着的。她慷慨激昂地对他们说:“上天注定让我遇见克雷格这位伟大的天才。在未来的演艺生涯中,我将尽全力让世人都看到这位天才的伟大作品。”

接着,她以雄辩的口才,滔滔不绝地批评现代的舞台设计、现代的风格场景,还有现代人对演员的生命与职业的时尚观点。

她一直握着克雷格的手,并频频转身看着他,同时谈着克雷格的天才以及他为舞台带来的革新风潮。她再三强调:“只有通过克雷格,我们这些可怜的演员们才能从目前丑陋又阴森的舞台环境中解脱!”

这一切真令我心潮澎湃!当时我还年轻,缺乏经验,竟然相信人们一时冲动时说的话。我脑中浮现出埃莉诺拉·杜丝在伟大的克雷格设计的舞台上发挥她精湛的演技的画面。我想象着未来将是克雷格的天下,也是艺术舞台的天下。可惜的是,我当时忘了女人有三分钟热度的缺点。杜丝虽然是个天才,但也是个女人,这些以后便见分晓。

《罗斯梅尔庄园》在佛罗伦萨首演时,一大群充满期待的观众将剧院挤得水泄不通。当幕布升起时,观众发出一声赞叹——这是预料之中的事。那是《罗斯梅尔庄园》在佛罗伦萨的唯一一场表演,令人印象深刻;即使到了今日,那场表演依然让艺术爱好者津津乐道。

杜丝的直觉一向很准,她那天穿着一件白色礼服,两边水袖摇曳生姿。当她出场时,她的样子与其说像丽贝卡·韦斯特[丽贝卡·韦斯特(1892—1983),英国作家、记者、文学评论家及游记作家。],不如说更有德尔菲[德尔菲,古希腊城市,因有阿波罗神庙而闻名。]神庙的女先知的味道。杜丝的舞台天分无懈可击,她一边流利地说着每一句台词,一边在每一道照着她的光线中表演自如。她的姿势和动作千变万化,她在舞台上行走的样子,就像是一个预示大海浪即将到来的女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