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巴黎时,洛翰葛林问我要不要宴请我所有的朋友,他要我开一个节目单,并且让我全权处理节目安排。在我看来,有钱人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娱,他们的晚宴与门房家里办的普通宴会没有多大区别。我总是想着,如果我有足够的钱,那么我可以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于是我就照这种想法去准备了。
我邀请所有宾客下午4点抵达凡尔赛,我在那儿的公园搭了大帐篷,里面摆满各式茶点,包括鱼子酱、香槟、茶和蛋糕等等。然后,由指挥家皮尔内[皮尔内(1863—1937),法国作曲家、风琴家及指挥家。]指挥科洛纳管弦乐团,为我们表演瓦格纳的作品。我还记得在那个美丽夏日午后的树荫下,歌剧《齐格菲》当中的《牧歌》何等美妙;而正当日落之际,《齐格菲》的《葬礼进行曲》庄严哀戚地响起。
音乐会之后,我为宾客准备了丰盛的宴会,让他们尽情享受。我准备了各式珍馐佳肴,宴会一直持续到半夜,这时我们点上灯,然后大家随着维也纳管弦乐团的音乐婆娑起舞,直到将近天明。
如果有钱人想用钱来让他的朋友们开心的话,我认为就该这么办。巴黎所有的精英与艺术家都来参加这次宴会并相当满意。
不过奇怪的是,虽然我安排这次宴会是为了让洛翰葛林高兴,而且花了他5万法郎(战前的法郎),但是他却未出席。
在宴会开始前的一个小时,我收到一份电报,上面写着洛翰葛林生了重病,来不了了,但是他要我继续接待宾客。
无怪乎我想成为共产主义者,因为我常认为有钱人想找到快乐,就像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受众神处罚,必须在地狱将一块巨石推上山丘,但是石头会一再滚落,因此总是徒劳无功。]在地狱里想将石头推到山顶一样,只是徒劳。
就在那个夏天,洛翰葛林心血来潮地认为我们应该结婚,虽然我对他说我一向不赞成结婚。
“艺术家结婚是多么愚蠢,”我说,“而且我必须在世界各地巡回表演,你总不会想一辈子都待在包厢里看我表演吧?”
“假如我们结婚的话,你可以不必再到处表演。”他回答。
“那我们干什么呢?”
“我们可以住在我伦敦的家,或者可以待在我的乡间别墅里。”
“然后我们又该干什么呢?”
洛翰葛林提议我们可以试试三个月这样的日子。
“你一定会喜欢的。”
因此,我们那个夏天去了德文郡,他在那有一座城堡,城堡是仿照凡尔赛宫与小特里安龙宫而建,里面有许多间卧房、浴室和套房,全归我支配。车库里有14辆汽车,港口还停着一艘游艇。但是我可不指望天会放晴。英国夏季整天下雨,不过英国人似乎毫不在乎。他们一早起床吃早餐,早餐包括蛋、培根、火腿、腰子和粥。然后披上雨衣,走到潮湿的乡间。到了午餐的时候,他们会吃许多道菜,最后吃德文郡的奶油甜点。
从午餐时间到下午5点,据说是忙于处理书信,不过我相信他们其实是去午睡了。5点的时候,他们下楼来吃茶点,有各种蛋糕、面包、奶油、茶和果酱。吃完茶点,他们假装打桥牌,直到一天最重要的时刻来临——整装吃晚餐。他们出席晚宴时穿着整套的晚礼服,女士们袒胸露肩,男士们则穿着浆得笔挺的衬衫,入席把20道菜都吃光。吃完晚餐之后,他们开始聊着轻松的政治话题,或者随便聊聊哲学,一直到告退去睡觉。
你可以想象我是否喜欢这种生活。过了几个星期之后,我实在是绝望了。
在这个城堡里有一个大舞厅,里面挂着戈布兰挂毯[戈布兰家族是法国的染织师家族,所织挂毯闻名于世。],还有大卫画的拿破仑加冕图。大卫似乎画了两幅这样的画,一幅挂在卢浮宫,另一幅就挂在德文郡洛翰葛林城堡的舞厅里。
洛翰葛林发现我一天比一天绝望,他对我说:“你何不再开始跳舞,就在这个舞厅里跳?”
我看看戈布兰挂毯以及大卫的画作,说道:
“我怎么能看着这些装饰,踩在打过蜡的油光光的地板上,跳着我简洁的舞步?”
“要是仅仅是这些东西妨碍你,”他说,“那么就派人将你的布幕与地毯送过来吧。”
因此我差人将我的布幕运过来,悬挂在挂毯上,然后我将地毯铺在打过蜡的地板上。
“可我得有一架钢琴伴奏。”
“那就请一位钢琴师。”洛翰葛林说。
因此我拍电报给科洛纳:“在英格兰,需工作,派钢琴师来。”
科洛纳管弦乐团里有一位首席小提琴家,相貌奇特,体态不好看,大大的头还摇摇晃晃的。这位首席小提琴家也擅长弹钢琴,科洛纳把他派来了。但是我很讨厌这个人,因此一看到他或碰到他的手就想作呕。我拜托科洛纳别带他来。科洛纳告诉过我,这个人很崇拜我,但是我告诉他,我无法克制自己不讨厌那个人。有一晚科洛纳生病了,无法在快乐剧院为我指挥,因此他派了这个人来代替他。我气极了,说:“如果是他来指挥的话,我无法跳舞。”
他来化妆室看我,眼泪汪汪地瞧着我说:“伊莎多拉,我仰慕你,就让我指挥一次吧。”
我态度冷淡地看着他。
“不,我必须说清楚,我看了你的样子就讨厌。”
听我这么说,他失声痛哭起来。
由于观众正在等待,于是我只能同意由他来指挥。
一个大雨天,我收到一封科洛纳的电报,上面写着:“已派钢琴师,某日某时抵达。”
我去车站,令我相当惊讶的是,从火车上走下来的正是那个我最讨厌的人。“科洛纳怎么可能派你来?他明明知道我很讨厌你。”他用法语结结巴巴地说:“小姐,请您原谅,亲爱的大师派我来。”
当洛翰葛林知道钢琴师是谁的时候,他说:“至少我不会吃醋。”
洛翰葛林依然常常觉得他患了中风,身体常不舒服,因此他在城堡里安排了一位医师与一位有经验的护士。他们相当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将我安排在城堡另一端尽头的房间,并且告诉我任何情况下不许去打扰洛翰葛林,而洛翰葛林每天必须好几个小时都待在房间里,吃米饭、通心面和喝水,而且医师每个小时为他量一次血压。有时候他们带洛翰葛林走进一个有点像笼子的东西,那是从巴黎运过来的。洛翰葛林就坐在里面,身上连接着好几千瓦的电力,显得可怜巴巴,他说:“希望这对我有益。”
这一切让我更加焦躁不安,再加上雨一直下个不停,这些也许就是后来发生大事的起因。
为了解除烦闷,驱散苦恼,尽管我极度讨厌那个人,我仍然开始与他工作。但是每当他为我演奏时,我就用一块布幕把他围起来,并且对他说:“你真的很令我作呕,我实在无法看着你。”
那时,洛翰葛林的老朋友、一位伯爵夫人也住在城堡里。
“你怎么能如此对待那位可怜的钢琴师呢?”她说。有一天她极力劝我邀请他加入我们每日午餐后的开车出游。
于是我非常勉强地邀请了他。汽车里没有折叠式椅子,我们三个人只得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我坐在中间,伯爵夫人坐在我的右侧,他坐在我的左侧。那天和平时一样下着雨。当我们进入乡间时,我觉得对他极度厌恶,于是我敲了敲玻璃,告诉司机掉头回家去。司机点点头,他想取悦我,来个急转弯。乡村的道路有许多泥坑,当车子转弯的时候,我没坐稳被甩到他的臂弯里。他伸手把我搂住。我往回坐,看着他,突然觉得我整个人好像是一捆着了火的干稻草,猛烈地燃烧起来。我看着他,突然之间被惊呆了。为什么我以前没看出来呢?他的脸是那么俊美,他的双眼散发出的是天才的光芒。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他是个伟大的人。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凝视着他,神情恍惚。当我们走进城堡大厅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温柔地拉着我走到舞厅的布幕后。原本那么激烈的反感,怎么可能变成这么激烈的爱意?
当时唯一引起洛翰葛林兴趣的是一项著名的新发明——一种新型兴奋剂,现在它在市场上随处可见。它能激发白血球之类的噬菌细胞,洛翰葛林命令管家每天给宾客服用这个药物,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药物每次只能服用一茶匙,但是当时洛翰葛林一定要我们用酒杯喝这种药物。
从坐汽车那天开始,我们两人只想单独在一起,在温室里、在花园中,甚至在泥泞的乡村路上散步。但是这些激烈的感情免不了要结束,有一天他离开城堡,一去不复返。我们做了这样的牺牲,为的是要拯救那个即将死去的人的性命。
很久之后,当我听到美丽的《耶稣的镜子》时,我顿时觉得认为那个人是天才的想法是正确的,而天才对我总是有致命的吸引力。
这个插曲也证明,我确实不适合家庭生活,因此在秋天的时候,我动身去了美国,履行我的第三份合约。我觉得自己有了些智慧,心情却有些哀伤,我第100次下定决心,从此要将全部生命奉献给艺术,艺术虽然是个严格的导师,但是却比人类更懂得感激。
在这次巡回演出的时候,我积极呼吁美国人赞助我建校。过了三年富有的生活,我相信富有的生活其实毫无希望、空虚无聊,而且相当自私,那种生活也证明了我们无法找到真正的快乐,除非有一种放诸四海皆准的表达方式才行。那年冬天我对大都会剧院里的观众大发宏论,后来报纸上用大标题写着《伊莎多拉臭骂有钱人》,我说的话大致如此:
有人引用我的话,说我曾说了美国的坏话。或许我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那并不意味着我不爱美国。恐怕我是爱之深,责之切。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疯狂地爱着一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对他没话可说,而且对他很坏。于是,他每天都写一封信侮辱她。当她问他“为什么你要给我写那些粗野无礼的话”时,他回答:“因为我爱你太深。”
心理学家可以为你解释这个故事的含义,大概我对美国的态度也是如此。我当然热爱美国。怎么说呢?我的学校,这些孩子,我们不都是惠特曼的精神后裔吗?还有这种被称为“希腊式”的舞蹈。这种舞蹈其实出身于美国,这是属于未来的美国的舞蹈。这所有的动作,它们是哪来的?它们都来自美国伟大的自然,来自内华达山脉,来自洗涤着加州海岸的太平洋;它们也来自落基山脉,来自雅斯米山谷,来自尼亚加拉瀑布。
贝多芬与舒伯特是生活所造就出来的。他们当时是穷人,而他们伟大的作品的灵感来自全人类,也是属于全人类的。人类需要伟大的戏剧、音乐与舞蹈。
我们去纽约东区[纽约贫民窟地带。]作了一场免费的表演,有些人对我说:“如果你在东部演奏舒伯特的交响曲,那里的人是不会理睬的。”
我们作了一场免费表演(没有售票室的剧院,看起来可真爽快),观众都看呆了,他们感动得泪流满面,证明他们不是不理不睬。丰盛的生命、诗歌与艺术,正等待从东岸的人们身上展现出来。为他们建一座圆形露天剧场,那是唯一民主的剧场,没有包厢或看台,每个人的视野都一样;你看看上头的顶层楼座——你觉得将人类像苍蝇似的摆在天花板上,然后要他们欣赏艺术与音乐,这样做合理吗?
建一座简单美丽的剧院吧。你们不需将它建得很花哨,任何华而不实的装饰物都不需要。美术来自于人类的精神层面,不需外在的事物装点。在我们的学校里,没有华丽的服饰和装饰,只有受到启发的灵魂所涌出的美,而身体正是美的象征;如果我的艺术在这里对你们有所启发,我希望是这种启发。美就在孩子们身上,就在他们的眼睛的光辉里,就在他们伸展出来作可爱动作的小手中。你们看见这些孩子,手牵手,走过舞台,比坐在包厢里的任何太太、小姐所戴的任何珍珠项链更美。他们就是我的珍珠、我的宝石,别的我什么也不需要。让小孩培养美、自由与力量,将艺术带给需要艺术的人。伟大的音乐不应该只是少数附庸风雅人士的娱乐,它应该无代价地给予大众:艺术就像是空气与面包,是大众生活不可或缺之物,因为艺术是人类的精神美酒。
在这次巡回表演中,我很开心与天才艺术家大卫·比斯法姆[比斯法姆(1857—1921),美国歌唱家,主唱瓦格纳曲风的男中音。]成为好友。我每一场的表演他都来看,我则去欣赏他的独唱会,之后我们在饭店共进晚餐。他还常常为我唱《往曼德里之路》或是《丹尼迪佛》等等,我们开怀大笑,彼此拥抱,相处得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