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我必须离开这个多山、多岩、多暴风雨的国家。我对潘娜洛贝说:
“我觉得我不能再目睹这一切悲惨的景象了。我渴望坐在清真寺里,双脚踩着波斯地毯,旁边有一盏孤灯静静地陪着我。我已经厌倦这里的一切。你愿不愿意陪我去君士坦丁堡?”
潘娜洛贝欣然答应。我们换下图尼克,穿上轻装便服,搭船前往君士坦丁堡。白天我待在甲板上的船舱里;到了晚上,当其他旅客都进入梦乡时,我在头上罩了面纱,走出房间来到月光下。我看见有个人倚在船侧,也在赏月。他穿着一身白,还戴着白色小羊皮手套。那是一个年轻男士的身影,他手中捧着一本黑色小书,不时地看上两眼,然后念念有词,好像在祈祷;他的脸色苍白憔悴,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头发乌黑发亮。
我走向他的时候,他对我说:
“我冒昧地跟您讲话,”他说,“因为我很哀伤,就像你一样。我正要回君士坦丁堡安慰我的母亲,她正受着折磨。一个月前她得知我大哥自杀了;两星期后,又是另一出悲剧——我二哥也自杀了。现在我是她仅有的儿子。可是我怎样才能安慰她呢?我自己也在绝望的深渊,不如跟我哥一死了之。”
我们开始闲聊,他告诉我他是演员,而他手中的书是《哈姆雷特》,他正在揣摩如何扮演这个角色。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甲板上重逢。我们两人像是两缕幽魂,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之中,但对方的陪伴又是一种慰藉,我们一直逗留到天明。
当我们抵达君士坦丁堡时,一位高挑美丽的女士来接他,她拥抱了他,神情悲凄。
我与潘娜洛贝下榻在裴拉大饭店。头两天周游了君士坦丁堡,穿梭在古城的小街上。到了第三天,有个人突然来拜访我。她是我在船上遇见的那位哀伤的朋友的母亲,也就是去港口接他的那位女士。她来时显得万分痛苦。她让我看她死去的两个俊美的儿子的照片,对我说:“他们走了,我无法让他们死而复活,但是我来求你帮我救救我最后一个儿子——罗尔。我觉得他正在走他哥哥们的老路。”
“我能做些什么?”我对她说,“还有,他会有什么危险?”
“他已经离开君士坦丁堡,独自住在圣史蒂凡诺这个小村庄的一栋小房子里。他离开的时候,表情绝望透了,我感到凶多吉少。你给他很深刻的印象,所以我想,也许你能阻止他做傻事,使他能同情我这个母亲,重新振作。”
“为何他会如此绝望昵?”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两个哥哥何以要自杀。他们正值青春年华,俊美而幸福,为什么他们只想寻死?”
这位母亲的忠告深深打动了我,于是答应她去一趟圣史蒂凡诺村,尽我所能,让罗尔恢复理智。门房告诉我那儿的路颠簸难行,坐汽车几乎不可能,因此我到港口租了一艘小拖船。那天有风,博斯普鲁斯海峡波浪起伏,不过,我们依然安抵村子。根据罗尔的母亲给我的指示,我找到他住的房子。房子是白色的,孤零零地矗立在靠近古墓园的一个花园里。没有门铃,我敲了门,但是没有人来应门。我推门试试,发现门没锁,于是走进房子里。一楼是空的,我走了几阶楼梯,打开另一扇门,发现罗尔正在一个白色的小房间里,白色的墙,白色的地面,白色的门。他躺在有白色罩布的沙发上,一身打扮与我上次在船上遇见他时一模一样,白色西装,洁白的手套。沙发旁边有个小茶几,茶几上有个花瓶,里面插了一朵白色百合花,旁边放着一把左轮手枪。
我相信他已经两三天没有进食了。他神志不清,几乎听不到我说话的声音。我尽力把他摇醒,对他说他母亲的事,让他知道他哥哥们的过世让她心都碎了。最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拉到正在等候我的那艘小船上——小心地把他那把手枪留在房间里。
一路上他不停地哭,而且拒绝回到他妈妈住的房子,因此我劝说他来我在裴拉饭店的房间。我在房里试着让他忘却令他如此哀伤的真正原因,因为他哥哥的死似乎不是他伤心欲绝的主因。最后他终于说了:
“你说对了,不是因为我两个哥哥的死,而是西尔维欧。”
“西尔维欧是谁?她在哪儿?”我问他。
“西尔维欧是世上最美丽的人,”他回答我,“他与母亲就在君士坦丁堡。”
一听到西尔维欧是个男生,我惊愕不已。不过,由于我喜爱柏拉图的学说,而且也的确认为他的《费德罗》[柏拉图在《费德罗》中,假托苏格拉底和青年男子费德罗的对话,其中一部分谈论的是抽象的恋爱。]是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情诗,因此我不像一般人那样震惊。我相信最高层次的爱情纯粹是心灵相通的激情,它并不有赖于性的关系。
但是我决心要拯救罗尔的性命,因此,我直截了当地问他:“西尔维欧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不久之后,我在电话上听到西尔维欧的声音。他的声音甜美,好像是发自一个甜美的灵魂。“你必须立刻到这里来。”我对他说。
不一会儿他就来了。他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大约18岁。那位让全能的宙斯动心的贾诺米德[希腊神话中,为众神司酒的美少年。],想必就是这个样子。
当这种感情继续下去,而宙斯在体操运动或其他集会时靠近贾诺米德并拥抱他时,宙斯爱上他的那股欲望狂潮淹没了这个情人,进入他的灵魂,多得溢了出来;就像微风或是回音从平滑的岩石上碰回转来一样,美丽的爱情也流过灵魂之窗——眼睛,然后再回到情人身上;此时爱情有了双翼,并且加快速度,滋养着这对情人,让爱意增长,让情人的灵魂也充满爱。他就这样爱着,但不知其究竟;他不明白也说不清楚自己的爱恋痴癫;他似乎感染了情人的盲目;情人是他的镜子,他在情人身上看见自己,但是他却毫无所觉。
——乔伊特[乔伊特(1817—1893),英国著名古典学者,以翻译柏拉图的《理想国》等著作而知名。]
我们一起吃饭并度过夜晚的时光。之后,我在阳台上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很开心地看着罗尔与西尔维欧温柔亲切地密谈,我终于松了口气,因为罗尔暂时不会有轻生的念头了。
我打电话给他的母亲,那位可怜的女士高兴得几乎说不出感激我的话。
那个晚上,当我对这两位朋友道晚安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救了这个俊美男孩的生命,但是几天后那位六神无主的母亲又来找我。
“罗尔又回圣史蒂凡诺的小屋了。你必须再救他一次。”
我觉得这给我很大的负担,却又无法拒绝这位可怜的母亲的哀求。由于上次搭船的颠簸经验,这一次我决定冒险开车。我打电话给西尔维欧,告诉他必须和我一起去。
“这次他又发什么疯了?”我问他。
“喔,是这么回事,”西尔维欧说,“我真的很爱罗尔,但是我无法像他爱我的程度那样爱他,所以他说他宁愿不活了。”
我们在日落时出发,一路颠簸,终于到了罗尔的住处。我们直闯进去,再次将哀伤的罗尔带回饭店。我和潘娜洛贝在饭店里讨论了一整晚,商量该如何治愈这种深深影响罗尔的奇怪病症。
第二天,我与潘娜洛贝在君士坦丁堡的老街上闲逛,在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潘娜洛贝指着一块招牌,上面是亚美尼亚文,她翻译出上面的文字,意思是这里有个算命师。
“我们也去算算命吧。”潘娜洛贝对我说。
我们走进一间老房子,登上弯弯曲曲的楼梯,走过肮脏的回廊,在后面的房间里找到一位老妇人,她蹲坐在一口发出奇怪的气味的大锅子旁。她是亚美尼亚人,不过她懂一点希腊文,所以潘娜洛贝懂得她说的话。她告诉我们土耳其在此地进行最后一次屠杀时,她在这个房间里亲眼看见所有子孙惨遭杀害,连年纪最小的婴儿都难幸免。从那时起,她能洞悉一切,并且预见未来。
通过潘娜洛贝的翻译,我问她:“我的未来会如何?”
那位老妇人瞧了瞧大锅发出的烟雾,说出几句话,潘娜洛贝为我翻译。
“你是太阳神的女儿。你被派到人间,散播欢乐给所有人类。未来将会有一种信仰,建立在你带来的欢乐之上。你四处游历,在你的晚年,你将在全世界建立殿堂。最终你将回到这座城市,你也会在此建立一座殿堂。所有这些殿堂都将献给美与喜悦,因为你是太阳神之女。”
当时我正处于哀伤又失望的情绪中,因此她的预言让我好生奇怪。
然后潘娜洛贝问她:“那我的未来又是如何呢?”
她对潘娜洛贝说着话,我注意到潘娜洛贝脸色惨白,似乎被吓呆了。
“她跟你讲些什么?”我问她。
“她说的话让我很不安。”潘娜洛贝回答我。
“她说我有一只小羊——意思是指我的儿子米那卡斯。她说:‘你想要得到另一只小羊’——那一定是指我一直希望生的女儿。但是她说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还说我很快就会收到一封电报,上面写的是我深爱的一个人生了重病,而我深爱的另一个人即将死去。然后,”潘娜洛贝继续说着,“她还说我的命不长了,但是我将在一个高高的地方俯瞰这个世界,做最后一次沉思,然后离开尘世。”
潘娜洛贝完全心烦意乱了。她付了一些钱给那位老妇人,与她道别,然后拉着我的手,跑过那些回廊,冲下楼梯,跑向那条狭窄的街道,招了计程车回到饭店。
刚进饭店,门房拿了一封电报给我们。潘娜洛贝靠在我身上,几乎要晕厥了。我搀扶她回到她的房间,立即打开电报,上面写着:“米那卡斯病重;雷蒙病重。立刻回来。”
可怜的潘娜洛贝简直发狂了。我们急忙将东西丢进车厢,我问门房什么时候有船开往圣地科伦达,门房说日落时有一班。不过,尽管匆匆忙忙,我并没有忘记罗尔的母亲。我捎了一封信给她,说:“如果你想救你儿子的性命,务必让他马上离开君士坦丁堡。别问我原因。可能的话,请你今天带他来船上见我。船将在下午5点起航。”
我没有收到回音,直到开船的时候,罗尔手提着行李,半死不活地匆匆踩着梯板上船。我问他是否买了票或订了房间,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这些事。幸好,船上的这些东方船员好说话。由于没有多余的舱房,我便与船长商量,让罗尔睡在我套房里的起居室,因为我视他为自己的孩子,像母亲似的为他担心。
抵达圣地科伦达的时候,我们发现雷蒙与米那卡斯发着高烧。我劝雷蒙与潘娜洛贝离开阿尔巴尼亚这个令人沮丧的国家,和我一起回欧洲。我还带了船医来,希望他运用医生的影响力说服雷蒙,但是雷蒙死活不离开他的难民们或是他的村子,而潘娜洛贝当然也不愿抛下他自行离开。
因此我不得不将他们留在那个凄凉的国家,让他们继续住在那个外面还刮着暴风雨的帐篷里。
轮船开向的里雅斯特,我和罗尔都非常不愉快,他一直流着泪。我拍了电报让人把车子开到的里雅斯特等我,因为我不想搭火车与其他乘客打交道。我们驱车北上,翻山越岭,直奔瑞士。
我们在日内瓦湖稍作停留。我们俩都很古怪,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或许正因如此,我们都很高兴有彼此陪伴。我们在湖上泛舟玩了几天。最后,罗尔终于答应我,为了他的母亲,他绝不再轻言自杀。
因此,某一天早晨,他离开瑞士,搭火车回到他的舞台。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不过后来我听说他一帆风顺,他饰演的哈姆雷特的角色大受欢迎,这是我很能理解的,因为可怜的罗尔对“生存还是死亡”[沙剧《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中哈姆雷特的独白。]这句台词有深刻的体验。然而,他还很年轻,我希望他从此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我独自一人留在瑞士,陷入烦闷忧郁之中,我无法再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由于深感烦躁不安,静不下来,我开着车走遍瑞士。最后,凭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又回到了巴黎。
我完全孤身一人,因为我无法与任何人相处。我哥哥奥古斯丁来过瑞士陪我,不过即使是他,也无法让我消除愁苦。最后我到了听到人的声音都觉得可憎的地步,而且当人们走到我的房间时,也好像离我很远,不像是真实的。就这样,某一晚我抵达巴黎,回到我位于纳利的房子。那栋房子已经无人居住,只有一位老先生负责照料花园。
我踏进我宽敞的工作室,一见到我的蓝色布幕,我就马上想起我的艺术与我的工作,我决定试着重拾我的艺术工作。因此,我请我的朋友亨利·史凯利来为我演奏。但是熟悉的音乐一响起,我就忍不住伤心落泪。的确,我第一次哭了。这里的一切都勾起我往日快乐的回忆。没多久,我甚至有了幻觉,听到孩子们在花园里玩耍的声音;而且,当我某一天走进孩子们以前住的那个小房间,看见他们的衣服和玩具到处乱放着,我完全崩溃了,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继续住在纳利。不过我依然试着振作,请了一些朋友来陪我。
但是我晚上总是无法入眠,我也知道这里离河太近,太危险。但我已无法忍受这一切,于是有一天坐上车前往南部,唯有以七八十公里的时速驱车奔驰,我才能脱离那种难以名状的日夜折磨。
我开车经过阿尔卑斯山,到了意大利,继续我的漫游,有时在威尼斯的运河上泛舟,让船夫整夜划船;有时在古城林米尼徘徊。我在佛罗伦萨待了一晚,我知道“克”也在佛罗伦萨,我很想见他,但是一想到他已经结了婚,去见他会使他徒增困扰,便克制住了。
有一天,在海边的一个小城,我收到一封电报,上面写着:“伊莎多拉,我知道你在意大利散心,我恳求你到我这里来,我会尽我所能安慰你。”电报上的署名是埃莉诺拉·杜丝。
我到现在依然不明白,她当时到底是如何发现我的行踪的,还发电报给我,但是当我一看到那个具有魔力的名字,便觉得埃莉诺拉·杜丝是我唯一想见的人。电报是从维亚雷焦发来的,就在我所处海岬的对岸。我回电致谢,并说我马上就到,然后马上启程。
我抵达维亚雷焦的那天晚上,当地正遭到暴风雨侵袭。杜丝住在一所偏远的别墅里,不过她在饭店留了条子让我到她那儿去。